【醫師的冷眼】
診所的候診室,一向是沉默與焦躁的交織之地。冷氣開得很足,空氣裡卻瀰漫著一種隱形的濕氣,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壓得人心口發悶。林子衡坐在塑膠椅上,膝蓋微微顫動,像一個被宣判前的犯人。他手裡攥著健保卡和檢驗報告,紙邊已被他無意識地捏得捲曲。
這幾個月,他努力嘗試過無數法子。晨跑、爬山、跳繩,最後換來一雙貼滿痠痛貼布的膝蓋;低醣飲食、間歇性斷食,換來的是夜裡夢見米飯的荒謬畫面;偏方群組裡的苦瓜泡酒、蚯蚓粉,他沒真嚐下去,但也在心裡琢磨過。這些努力雖然狼狽,但檢驗報告上的數字確實有小小的改善。就是因為這點「進步」,他才心懷一絲奢望:也許,醫師會說些不同的話。也許,自己正走在「逆轉」的路上。
他腦中甚至浮現醫師露出一抹難得的笑容,語氣不再冷淡,而是帶著一點驚喜地說:「不錯啊,繼續下去,有望停藥。」這樣的幻想讓他心裡燃起一絲微光。
輪到他進診間。醫師依舊坐在那張熟悉的椅子上,白袍整齊,臉上罩著口罩,語氣像機械播報:「你的血糖,有下降一點。」短短一句話,沒有驚喜,沒有鼓勵,就像冷冰冰的數字報告。
林子衡小心翼翼地問:「那……這樣是不是快要逆轉了?有人說,靠飲食、運動,甚至減重,都能讓血糖恢復正常,不用再吃藥。」
醫師終於抬起眼睛,冷冷望了他一眼。那目光裡沒有同理,只有一種習慣了病患幻想後的倦怠。
「逆轉?」醫師語氣帶著不屑的笑,「別鬧了。糖尿病要能穩定,就該偷笑了。」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刀,乾脆地割斷了林子衡心中僅存的幻想。他愣愣地坐著,嘴巴微張,卻說不出話來。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無數畫面:
◆清晨汗流浹背的晨跑;
◆在菜市場裡對著白飯視若洪水猛獸的自制;
◆夜裡餓得發抖,硬是忍住不伸手去碰餅乾的掙扎。
這一切,竟然在醫師眼裡,不過是「別鬧了」幾個字。
林子衡仍想辯解:「可是,我真的有朋友,他靠減肥成功停藥了,網路上也有案例……」
醫師打斷他,語氣依舊冷:「網路上還有人說,喝苦瓜汁能治百病。你要不要試試?」
這話既是提醒,也是譏諷。
「糖尿病不是感冒,不會『斷根』。」醫師繼續說,「你該做的,就是乖乖吃藥、規律運動,維持在合理範圍,不要妄想逆轉。」這些話專業又正確,卻像是冰冷的判決書。
走出診間,林子衡覺得腳步沉重。候診區依舊熙熙攘攘,老人低頭翻報紙,年輕人滑手機,有人閉眼打盹。每個人都在等待下一次被叫進去,等待數字宣判。
他忽然覺得,這裡不像看診區,冰冰冷冷的,更像一個監獄的等候室。
藥盒是手銬,血糖機是監視器,而醫師是冷眼的典獄長。
「逆轉?」他心裡苦笑,「別鬧了,逃獄的故事只存在小說裡。」
回到家,他把藥盒放到桌上,盯著那些小小的藥丸。
「穩定就該偷笑。」醫師的話再次在耳邊迴盪。
他忽然對著桌上的藥丸低聲說:「你們這些小東西,真會讓人覺得自己活得廉價。」然而,這話說出口,他竟自己先笑了。那笑聲乾澀、帶著刻薄,卻也有種奇怪的解脫感。
冷靜下來,他其實明白,醫師的冷眼不全然是殘酷,而是現實的寫照。糖尿病是一場馬拉松,不是百米衝刺。能穩定,就是大多數人的勝利。只是這勝利太蒼白,蒼白得像一種苟活。它沒有鼓舞人心的喜悅,只有一種「勉強過關」的蒼涼。可笑的是,人類總要幻想「逆轉」、「斷根」,才能在這灰暗的病程裡繼續走下去。
夜裡,他坐在陽台,望著城市的燈火。風從遠處吹來,帶著些許潮濕,他把外套裹緊。心裡依舊有點不甘,但也學會了自嘲。
「逆轉?」他喃喃道,「就算是幻覺,也比冷眼裡的絕望好。」
然後,他低頭喝了一口無糖茶,苦澀在口中蔓延,卻又帶著隱隱的清醒。
【失敗與自嘲】
浴室的鏡子,總是無情。它從不會因為一個人短暫的努力就給予獎賞,也不會因為他心裡的幻想而做出慈悲的調整。它只老實地映照出現實:眼角的皺紋、日益鬆弛的皮膚,以及那一圈頑固的腹部脂肪。
林子衡盯著鏡子裡的自己,愣了許久。最後,他的嘴角微微抽動,擠出一個像笑又像苦的表情。「你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罷了。」他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自嘲,卻也有一種決裂般的輕鬆。
這句話的來源,不過是幾天前的軟弱。他曾信誓旦旦,對妻子保證要「徹底戒澱粉」,連白飯、麵條都能說丟就丟。他甚至在朋友面前大談「低醣飲食的革命」,說得像演講一樣激昂,仿佛自己就是健康新生活的先鋒。然而,這些豪言壯語卻敵不過巷口麵包店的一縷香氣。
那天傍晚,陽光正斜斜落下,街道有些昏黃。林子衡本來只是散步,卻不經意聞到一股熱騰騰的奶香。新鮮出爐的菠蘿麵包,外殼微脆,內裡鬆軟。空氣像是被這香氣熏染,帶著一種邪惡的溫柔。他原本快步走過,眼神死盯著前方,假裝什麼都沒聞到。然而腳步卻自己停下來,他心裡那個小小的聲音開始蠢動:「買一個全麥的,不算過分吧?全麥很健康,對吧?」
就這樣,他推開了門。進了麵包店,他才知道「全麥」只是藉口。菠蘿、奶酥、紅豆麵包在玻璃櫃裡閃閃發光,像是某種神祕的召喚。結果,他提著一大袋麵包走回家,心裡的罪惡感和香甜氣息混在一起,竟有種荒唐的滿足。
然而,血糖機才是真正的法官。隔天早上,他忍不住測了一下血糖。數字冰冷地閃爍,比任何語言都更無情。
「還是高。」那數字像是對他冷笑:「你以為靠兩天自律就能掩蓋一晚的放縱?痴人說夢。」
他盯著螢幕,胸口涌上一股羞愧。他明白,這台小機器不懂原諒,它只會誠實記錄每一顆麵包帶來的後果。指尖被刺破的瞬間,他甚至覺得那一滴血珠就是自己軟弱的見證。
於是,浴室的鏡子成了他的懺悔舞台。
「你是誰?」他盯著鏡子裡的人問。
「一個病人。」那人回答。
「什麼樣的病人?」
「一個愛吃麵包的病人。」
這自問自答聽起來荒謬,卻帶著苦澀的真實。
他忍不住笑了,笑聲裡有種破碎感,彷彿在嘲諷自己也在安慰自己。
妻子站在浴室門口,忍不住翻白眼:「你是不是血糖高到腦子壞了?」
他攤開雙手,無辜地回道:「沒錯,糖尿病是全方位的,不只是血糖,還包含自尊和腦袋。」
妻子氣得想罵,卻又被他這句話逗笑,終究只是搖頭嘆息。
林子衡後來發現,糖尿病患者要活得不至於太痛苦,必須練就一種自嘲的幽默。否則,那些數字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試著用笑話包裹痛苦:「人類可以登陸月球,卻沒辦法抵抗一顆剛出爐的菠蘿麵包。」
「戒飯比戒菸難,因為飯不會寫『警告:吃我會致死』,它只會笑吟吟地陪你。」
朋友聽了哈哈大笑,卻沒人意識到,笑聲背後是一種無奈的防禦。
某個夜晚,他坐在陽台上,手裡握著一杯無糖豆漿。月光清冷,卻照不散他腦中那片濃烈的香氣記憶。剛剛,他才偷吃了一片奶油吐司,還灑了砂糖。
「逆轉」這兩個字,此刻聽起來像一個天方夜譚。他終於明白,失敗不在醫師的冷眼,而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心虛的選擇裡。麵包袋的塑膠聲音,就是他意志崩潰的掌聲。
但他並不打算徹底投降。因為承認「自己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並不等於放棄,而是一種自我定義的權利。至少,這是他親口說出的,不是被醫師、被社會強加在身上的。
回到浴室,他再次對著鏡子說:「你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罷了。」
這次,他的語氣平靜了,不再是破碎的笑,而是一種近乎哲學的坦然。鏡子裡的人望著他,眼神裡有疲憊,也有一絲諷刺的光。那光彷彿在回應:「既然如此,就帶著笑孽活下去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