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 命 的 烙 印 》－ 陳 幸 蕙

那天深夜，為了究應肯定抑或否定人生的問題，我們討論了許多。由於第二天大家都還必須上課、必須接受另一天的挑戰，所以，我們的討論，在沒有結論的結果下匆匆結束了。雖然有聲的討論暫時平息，可是，躺在一個有簷滴的初春夜裡，蓬勃莊嚴的生命之感，在四壁之間奔放、撞擊著；我的內心依然鏗鏘不已，久久都不能把自己從思維中驅趕出來，鞭策自己進入夢鄉。

其實，人生的問題，人為何而活，這類極形而上而也極其實際的問題，古往今來，已經有無數的哲學家去思索、去探尋過。但是，直至今天，我們從他們的智慧中，依然找不到一個絕對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最後答案（我們只能得到某些啟示）。回顧歷史、瞻望未來，在望不見兩極的大洪荒之中，我們孤立於現世的一點，念天地悠悠，究應懷抱著一種如何的心情、如何的態度、如何的原則，來創造這短暫一瞬的生命呢？妳們說不知道，妳們說妳們很想肯定人生，但是，太多的沉痛、悲哀與無可奈何沉澱在妳們的內心，妳們無以肯定，而妳們也不想做自欺欺人的肯定。

是的，人性的弱點，人類從歷史中不斷上演的錯誤、荒謬與悲劇，以及茫不可知的未來，確令我們很難肯定人生的真義與價值；生活在今日，我們的內心，常負荷著超載的痛苦。

── 但是，在妳們感到黯然、傾向懷疑的時候，我也忍不住想嚴肅地問妳們一句：人生，難道就真的如此不能被我們接受和肯定麼？難道人類過去的奮鬥、歷史進化的正面意義，以及當今多少人默默耕耘的努力，都不能讓我們肯定一點點什麼嗎？

所謂肯定，並不是藉這個理由，而讓我們可以更容易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不！那種自欺欺人的肯定，是懶惰而無積極意義的，與其持著這種苟且偷安、自我麻痺的肯定，倒不如在光榮地追求失敗之後，沉痛地否定。沉痛地（而非輕率地）否定與真誠地肯定，同樣都需要有追求真理的勇氣與一顆熾熱的心。但是，在這裡，我願意懷著一種近乎宗教家殉道奉獻的絕對虔誠和信念來說：肯定比否定的層次要高，肯定有它積極的意義存在；對這個世界來說，肯定是太匱乏，也太被需要了。

因為，在今天，我們所立足的星球，已經是一個破碎、擾嚷、充滿種種苦難的地方，太多的人已經失去肯定而否定了一切，我們豈能、又豈忍再像他們一樣，陷入悲觀、虛無之中，投入更多的否定？這世界本不需以完美取悅我們，完美也不需我們去肯定，不完美才需我們切切地加以肯定它還有充滿遠景的未來。因此，唯有重拾肯定的精神，接受生命的烙印，從否定的廢墟之中，堅強誠懇地站立起來，世界才會在我們的心裏再生，才會在我們的手中被改善，而我們信念的肯定，也終將獲得具體事實的肯定。

十九世紀之初，當史懷哲醫生毅然走向原始森林的時候，正是多少人唾棄、遺忘、否定了非洲的時候，然而史懷哲一本他無邊無際的關愛和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肯定了他所從事的艱鉅危險的工作，並且執著於那份肯定，終於在原始森林的世界裡，造就了奇蹟；他永恆不朽的愛，化育了蠻荒，也潤澤了多少枯澀的心靈，為我們遺留下完美的典範。我們能不能也堅守那一份肯定的精神，去盡我們生而為人的本份，去為這個社會、國家，為這個漸漸失去信心、漸漸被覆以否定陰影的人世間，做些什麼呢？

如果，這個世界，原是那麼容易、那麼可以輕率地被肯定的話，我們的肯定，並無價值。正因為它太不能讓人去肯定，所以，我們才極需主動地付出肯定、堅持肯定，並進而完成那一分肯定。

── 也許，妳們會說，在否定之中，人同樣可以賣力地工作，同樣可以正常地生活。然而，否定，畢竟是一種耗人心血、消磨生命銳氣的情緒；它容易使人疲倦，也容易使人在一種無望的狀態裏，漸漸貧血、窒息。因此，即使在否定之中，我們也依然必須學習肯定、仰望首肯，依然要企圖建立肯定，來維繫我們對這宇宙、這個世界源源不盡的愛，而在無限的時空中，把有限生命的意義，提昇至最高、最巔峯。

說這些話，我並不是站在一個較超然的地位發言；在現實生活裏，我同樣也是個軟弱、粗糙、需要隨時惕勵自己、超越自己，和失敗的自己做不斷掙扎的人；其中最大的掙扎，便是從隨時都可能存在的否定的流沙中，奮力昂起頭來，辛苦地護持那一份成長不易的肯定（畢竟，肯定並不是一種本能）。　希臘神話裏的薛西佛斯，推他的石頭上山，石頭復又滾落下來，如此永無止境地輪迴下去……，這樣一則悲劇，之所以令人感動，並不是石頭是否終於不會落下來的結局，重要的是，他懷著悲壯的精神，敢於堅持，而從不考慮放棄。儘管維持肯定，有時就像日復一日，推石上山一般，是那麼地令人汗水淋漓，但，我仍願接受生命的烙印，執著於那份椎心刺骨的抉擇，去做一些什麼，或說一些什麼。而現在，我願意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肯定，是我們身而為人的一個最基本義務和責任。如果我們願意付出，願意為這個世界付出我們的愛，肯定便是最大的付出，也是最基礎的付出。儘管在這樣少有回報的生命之愛裏，含著憂傷、失望和痛苦，但同樣地，也含著光榮、驕傲與莊嚴。如果我們流淚，哦，請聽我說，那是因為我們選擇肯定、忠於世界、盡瘁人生、擁抱苦難；那是因為我們愛得太深的緣故。 

（ 原載「大學新聞」 ）

可不可以，把我們整個人生，或我們所選擇的每條道路，都看成是「我來、我見、我征服」的歷程呢？

我來，是歡喜而滿懷希望的來。

我見，是仔細、認真地去發掘、去領略。

而當我征服，我所要征服的，不只是外在的客觀環境，更是內在的偏執與軟弱。

所以，在成為戰場上的英雄之前，請先讓我們成為現實世界裏盡心生活的鬥士。　－ 陳幸蕙

 

克服障礙：所謂的障礙，就是你把眼光從目標移開時所見的醜惡東西。　－ 亨利 • 福特

 洪榮宏-你是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