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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立體的鄉愁——董橋文摘》
2025/10/19 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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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立體的鄉愁——董橋文摘》

董橋的閱讀記憶約莫要回溯到2020年,彼時大概讀過他的30多本書,而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或是香港本事出版的精裝版,應該增加了不少閱讀的吸引力。

近日恰巧發現九歌出版社的《董橋精選集》有了增訂新版,也就趁機借閱複習,以下挑選其中三篇文章摘要分享。


書名:立體的鄉愁——董橋文摘(原書名:新世紀散文家:董橋精選集)
作者:董橋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初版——20027
                   
增訂新版——20232

內容簡介
本書分為五輯,選錄董橋一九八一年至二○○一年的文章。看作家從香港時勢、古玩舊物、飲膳色香、藝文掌故,甚至現代社會的龐雜資訊中信手拈來,連綴成篇,況物寫人獨具風韻。啜一口如下午茶的中年,摩撫繆姑太的扇子發幽思豔想;在電網恢恢的時代裡掌心中的燈,懷念報業前輩走過的卵石小徑;留住文字的綠意與文言的晶瑩,為現代人難以安住的精神抒發立體的鄉愁。

Excerpt
〈敬愛的老師〉
1
余英時先生在他的老師錢穆先生去世之後,出版了一本《猶記風吹水上鱗》,收集了他論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的一批文章。八十年代我編雜誌的時期,常常函電交加請余先生寫文章,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時間寫長文就寫短文,無論甚麼題目都能寫出有情有理的佳篇,順手拈來盡見學問。才識淺薄的編者碰到余先生這樣淵博的作者,確是福分。余先生漸漸成了我的老師和朋友,在我謀生和讀書的路途上給了我太多寶貴的鼓勵和啓示。我幾乎讀遍他所有的著述,而且經常重讀一些我格外喜歡的篇章。余先生的來信、余先生給我寫的幾幅字,也都潛移默化影響了我對人生和學術的看法。我常常想起余先生的白髮和菸斗。

2
《猶記風吹水上鱗》裡說:「我第一次見到錢先生是一九五〇年的春天,我剛剛從北平到香港,那時我正在北平的燕京大學歷史系讀書。」余先生自以為只是短期探親,很快就會回去的。後來知道錢先生剛在香港創辦新亞書院,余老先生要他留下來跟錢先生念書。當時新亞學生不超過二十人,大半是從大陸流亡來港的難民子弟,九龍桂林街時代的新亞更談不上「大學」的規模,校舍簡陋,沒有圖書館,辦公室只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一張長桌占滿全部空間。錢先生要余英時寫一中一英兩篇文章,親自批閱,決定錄取。余先生就這樣成了錢賓四的學生了。
錢先生整個人是儒學的化身,修養高超,盡量以理馭情。但是,余先生說,賓四先生原是一個感情十分豐富而又深厚的人,看一齣描寫親子之情的電影,散場後眼睛是濕潤的。聽說他們師徒不拘形跡,無話不談,「但是他的尊嚴永遠是在那裡的,使你不可能有一分鐘忘記」。有一年的暑假,錢先生患了嚴重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躺在一間教室的地上養病。余先生去看他,問他「有甚麼事要我幫你做嗎?」錢先生說,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我便去商務印書館給他買了一部來。我回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新亞書院全是空的。」

3
這樣的情景,讀來難免教人眼睛濕潤。人生一輩子有緣遇到兩三位值得敬愛的老師,當也無憾了。說「敬愛」,那是余英時所說的「真正能在成學過程中發生關鍵作用的老師」。一九九一年,余先生在短短兩個半月之內,相繼失去了兩位他「生平最敬愛的老師」,一位是錢穆,一位是楊聯陞。余先生說,他研究中國史受這兩位老師的薰陶最深。楊先生早年在清華讀的是經濟系,後來轉攻史學,在西方漢學界標舉中國現代史學傳統中成熟而健康的成分。他指出美國人研究中國史往往富於想像力,必須加以控制,否則可能“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s on the horizon.”。這是一句妙語,余先生的中譯是「誤認天上的浮雲爲地平線上的樹林」。看到horizon一字,我不禁想起姚克先生。當年我和戴天編校姚先生翻譯的《推銷員之死》,姚先生把這個字譯爲「天涯」,我們拍案叫絕!那部譯文是翻譯的典範,姚先生成了小戴和我的敬愛的翻譯老師。

——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二日

〈是心中掌燈的時候了〉

月光照不亮瀝青路。月亮的柔光只有在鋪滿白色卵石的小徑才能反射出來,為夜歸人掌燈。我偶然看到Frances Mayes的新書Bella Tuscany,寫意大利甜美的生活,果然也說到月下卵石小路照明功能。她說,鋪了瀝青之後,月夜的路暗淡無光。在古老的南洋小城,在樸素的台南古都,在戰前的越南西貢,在泰晤士河南邊的破舊小鎭,在歐洲許多遲暮而秀雅的大城小鄉,我都留意過黑夜裡的月光照亮了卵石小徑。是晚春,是初夏,是深秋,是殘冬,月光下的卵石都顯得格外晶瑩潔白,靜夜路人的腳步聲於是變得踏實而愉快。
Frances Mayes
是三藩市州立大學的文學系教授,在意大利山鎭Cortona買了一幢老房子,放假去住,寫詩文,寫小說,寫飲膳,寫遊記。她的那本Under the Tuscan Sun曾經上過《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的榜首。我還沒有讀過這本書,卻在林文月《飲膳札記》的附錄〈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美好〉一文裡先迷上了那一片小鎭豔陽。林先生說,她是在開逛Diesel書店的時候給這本書吸引住了。林先生把書名譯爲《杜鎭豔陽下》,對書中長短不一的食譜尤其喜歡。她跟這位教文學創作的梅耶一樣,是學者,是烹調家。

每一次在秋冬的豔陽下散步,在寂靜的書房裡讀書,我都深深感到心情平和:像我這樣的老去的傳媒人,那是最珍貴的產業了。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行業,也是一個絕望的行業;這是一個高雅的行業,也是一個庸俗的行業;這是一個真誠的行業,也是一個僞善的行業;這是一個不容易薪火相傳卻又必須承先啓後的行業。這樣子承傳了好多好多年,這個行業已經是一個非常疲倦的行業了。在電網恢恢的時代裡,在清流濁流的紛爭裡,在商業掛帥的社會裡,文字傳媒的生存空間是越來越狹窄了。在夜以繼日的拚搏過程中,我們往往沉淪在意,氣用事和爭長護短的泥沼之中,忘卻原則,忘卻自省,忘卻冷靜,忘卻虚心長進。
我們的行業不是披星而是戴月的行業。隨著電子商業走上閃電資訊公路之際,我們都走在暗淡無光的瀝青路上,教人加倍懷念我們的報業前輩走過的月光下的卵石小徑。夜深沉,我們的路沒有了舊時的月色了:是我們在心中掌燈的時候了!

——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八日

〈「西天還有些殘霞」〉

中文白話文裡的「她」字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劉半農一九二〇年在倫敦創造的。他還以此寫成名詩(教我如何不想她〉,再由語言學家趙元任譜成樂曲。那首歌曾經紅遍大江南北,我早歲學古典鋼琴太苦,偷偷哀求彈得一手絕妙爵士鋼琴的溫老師教我彈這支曲子。我天天背誦「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天天苦練手指撥出琴鍵上滾滾波濤和潺潺細水的音響。趙元任的樂曲其實譜得比劉半農的原詩深情而沉鬱,在適當樂句之間穿插一些improvisation會彈得更纏綿。劉半農的原詩廉價的意境嫌多了些,蕩到結尾才蕩出一絲古典的蕭瑟:「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句子裡的「啊」字念著肉麻,化入趙元任的音色裡才起死回生。
歌分明是情歌,周彬也說「激勵著海外遊子眷戀祖國的情懷」。他在〈劉半農與「她」字〉裡還說,有一天,劉半農到趙元任家裡小坐飲茶,碰巧不少青年學生也在,一見劉先生,「簡直難以相信眼前這個矮身軀、方頭顫、憨態可掬的土老頭子,竟然會是創作出美妙歌詞的作者」。劉先生一走,學生們寫下這樣一首打油詩:

教我如何不想他,請來共飲一杯茶;
原來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魯迅稱讚劉半農創造了白話文裡的「她」和「它」,說是打了一場反潮流的大仗:「現在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劉半農一九二四年留學法國,專攻語言學;一九二六年回國任北大教授,一九三四年病逝北平。

台北《中國時報》副刊前幾天刊登黃錦樹的長文〈閒雅和反擊——也說董橋〉。他是學院中人,從磅礴的學術視野裡把我歸劃入中國文化懷舊派的「重要成員」,跟留著辦子的辜鴻銘和當今台北小說家李永平同屬僑生出身。聽說黃錦樹也是僑生;他不但容許我留著文化辮子不必殺頭,還隱約容許我「在『市場中國』中重新召喚『文化中國』——一個新興的貴族文人階級」。他甚至認同我追求「這種『閒雅』文化品味的底子背後需要的經濟底子」。我還不認識黃錦樹,讀他的長文倒有些傷感了:現代文人不僅在政治上邊緣化了,而且只能以專業知識謀生,「失卻了在前現代世界中作爲象徵總體的存在」。也許正因爲這樣,風冷樹枯的暮色中,我才會跟著劉半農、趙元任那樣眷戀著「西天還有些殘霞」……

——
二〇〇〇年一月五日,選自未來書城版《回家的感覺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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