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喂，我……。”

 

我還沒說完話，就聽見我媽“嘻嘻哈哈”的笑聲，已經很久沒聽見她笑得那麼開心。怎麼這麼高興，難道中樂透了？她作中樂透的白日夢，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要是買樂透中獎就好了。”當時她雙眼閃爍著晶亮的光芒，說：“我們可以在往員林的八卦山下附近買一塊山坡地，蓋一棟小別墅，四周建有很高的圍牆，這樣比較安全也擁有自己的隱私。再種幾棵荔枝樹，到五六月時就有荔枝可以吃。還要種一棵桂花樹，八月桂花香，想起來都很浪漫……。

 

我們再弄個架子種葡萄吧，你不是最喜歡吃巨峰葡萄？我們會有很大的院子，哈妮會有屬於自己的草地，它可以在上面暢快拉屎，也可以盡情打滾，我還要再去動物收容所多領養幾只……。”

 

她點點頭，仿佛夢想已近在眼前，又說：“要不你改唸獸醫系吧，外婆不是很希望你唸醫學院，當個醫生？獸醫也差不多，可以幫我照顧這些貓狗。”

 

是嗎？可是我跟她一樣，數學和理化都很差，別說醫學院，獸醫系也不行。但如果真中了樂透，就不擔心帶狗狗們去看獸醫會囊中羞澀；人還有健保，光給貓狗結紮就要不少錢，何況那麼多？

 

要是中樂透就好了，還得是頭獎，我也開始異想天開，沉迷其中——

 

那個院子很大，樹木很多，荔枝成熟的時候，我爬到樹上摘荔枝。我並不是多喜歡吃荔枝，但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那種酸甜的滋味豈止望梅止渴，還可以讓人垂涎三尺。

 

我們家山後就是一大片荔枝園，我跟我媽偶而去爬山，荔枝成熟的時節，看到荔枝碩果累累，特別是那些還未熟透，綠皮尚未全數褪盡，甜中帶酸，特別爽口。我們實在忍不住順手摘了一個個開吃，正吃得過癮，有個帶斗笠狀似農夫的男人路過，還特別回頭看了好幾眼，我跟我媽都很心虛，以後我們自己就有荔枝樹，可以放心吃個痛快。

 

我說趕緊去買樂透，我都等不及要中頭獎了。

 

“現在嗎？天都快黑了……。”她猶豫了一下。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美夢，空氣中都仿佛有一股荔枝的甜香沁人心脾。隔天，我問她買了嗎？“本來想買的，但路過看見人很多，很不好停車，就算了。”

 

真氣人，那麼想中樂透，卻不積極去買樂透券，怎麼可能發財實現我們的夢想？

 

我自己去買。

 

學校附近不知道哪里有賣樂透的？我大概走了五百公尺，也沒看見，本來想問路人，可是問這種事卻莫名感覺羞恥，好像買樂透圖發財，於自尊和自卑都是一件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再說我得想一組特別的號，我到現在都還沒想好。

 

算了，我還是回到我和我媽的現實吧。

 

我媽很得意說表示剛剛讓狗仔們到陽臺曬曬太陽，因為太熱了，小米和花花自己推開紗門進來，只有可憐的哈妮還伸著一個楞頭楞腦，等著我媽去開門，我媽正忙著手頭的事，指指外面，跟小米、花花說：“去，去幫哈妮開門。”

 

沒料到小米居然聽懂，立刻小跑過去把門推開，讓哈妮用腦袋頂著進了門。

 

“這麼厲害。”好吧，如果連這樣微不足道的事都能讓她如此開心，中不中樂透似乎也無關緊要。至少她已經實現其中一個夢想——除了哈妮，又多了兩只狗和兩只貓，儘管沒有一個歡快馳騁的大院子，好歹有個遮風避雨的窩。

 

“都說黃金獵犬智商高，其實米克斯最聰明了。”我媽說哈妮溫順、聽話，沒啥小心眼，而且就是個死腦筋，所以最適合當導盲犬，只要教會它，養成習慣，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會很任勞任怨也很認命。

 

“如果是小米這個小鬼靈精，太有自己的性格，根本控制不住，能學會開關門，是因為它自己想出去玩，看家可以，要導盲？一興奮能把你導到溝裏去。”

 

我媽說人跟狗也一樣，太聰明，想法就多，想法多難專注，容易一事無成；也就是那些老實的笨人，才能一步一腳印，把自己的事做好。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估計在思考自己究竟是聰明還是笨？

 

哈妮確實很乖巧懂事，但真的不怎麼靈活，比如開車帶它出去玩，略顯虎背熊腰的它，會很輕鬆的從打開的右邊車門跳上，從左側就不會，老是要繞到右邊去。這也是外婆討厭哈妮的一個原因，她嫌哈妮臭也就罷了，勉強坐同一部車，居然還要給它讓位。

 

在外婆的眼裏和心裏，哈妮的罪過真是罄竹難書，比如臭哄哄、掉毛厲害，還有太大只了，吃的多，拉的屎也多，更臭。外婆每次看到哈妮就是一副皺眉掩鼻很嫌棄的樣子。我媽說可能是當初養哈妮沒經過她的同意。

 

可是她養其他貓狗，外婆也沒同意啊。我媽表示養哈妮那會兒，外婆剛退休，正處於身心都很失落，但性格特別強勢的時候，不順著她，後果很嚴重。現在呢？照樣很強勢，但是年紀大了，有點力不從心，即便心不甘情不願，多少也要作些妥協吧。

 

再說她似乎對小狗、小貓比較能接受，我們收養哈妮時，哈妮已經成年了，立起來都快要跟外婆一樣高。人跟人之間有個磁場感應，有些人一見面就很投緣，有些人莫名就感覺不友善。人跟狗也一樣吧，外婆說她就是不喜歡哈妮，一看就討厭。

 

可憐的哈妮，它明明那麼乖。

 

“對了，還有那只老鼠，我是說像老鼠的那只貓咧？”

 

“嚕嚕啊，現在可漂亮了，像個小王子似的。”

 

是嗎？我媽把照片發給我，一只背脊黑不溜秋、白肚皮的米克斯貓，臉好小，毛都是豎的，感覺比較像小刺蝟。

 

“你打電話有事嗎？”

 

怎麼有這樣的媽，好像我打電話還打擾了她。我很多同學家裏都規定要每天固定時間打電話回家報備，只要過了時間，人家媽媽電話立刻就來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我還挺羡慕她們母女情深的。

 

其實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媽對我的愛，儘管她不要求我常打電話回家，也不怎麼給我LINE。開學前一天，她開車帶我和我的行李到了學校宿舍，等所有的住宿事宜都安置妥當，她面對著我，抬起頭也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說：“沒事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喂，就這樣嗎？怎麼都沒有我預想依依不捨的樣子，這可是我第一次離家在外生活啊？她一點都不擔心？

 

“應該沒問題吧，宿舍這麼多人……，你不會害怕吧？”

 

不怕。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想哭。

 

送走了她後，我開始擔心起來，不是擔心自己，是擔心她自己一個人開車。這個人開車經常走神，不是下錯交流道，就是開過了頭。我都很懷疑她已經提早得老年失智的毛病。我一邊收拾我的床和桌子，一邊計算時間，現在大概到哪個收費站？她不會又像上次那樣沒停下來沒給回數票，就直接沖過去？那回她收到罰單時，自己都不信。等差不多時間快到家，我得給她打個電話。

 

後來因為其他室友一個個來了，我為了跟她們打招呼，相互介紹下自己，還得聊會兒天，說說對學校和宿舍的第一印象什麼的，等回過神來，天已經黑了，她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餐廳吃飯？喔，好吧，我本來還想給我媽打電話，她肯定已經到家了。

 

算了，我不能讓新認識的室友以為我是個長不大的媽寶，雖說我長這麼高，讓她們有點吃驚。

 

這時有個室友的手機響了，鈴聲居然跟我媽一樣，著實讓我有點心驚。她看了一眼手機，臉上有些不耐煩，說：“我老爸，真啰嗦，從我下車到進校門已經傳了無數次LINE，還打電話。”

 

她顯得很無奈，按了手機接聽，避到一邊去，小聲的說：“我不是剛到學校很忙……好啦，好啦，老爸，我要去吃飯了，晚點我再LINE你。”

 

別說老爸了，我老媽也沒給我電話。

 

吃飯的時候，我很沉默。她們都在討論各自的爸媽有多麼不可理喻，不是成天LINE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過來，就是把一些親戚朋友拉成一個群，一大早為了道“早安”，這個也發圖、那個也發圖，還有人三更半夜聊養生和教人如何避免失眠。

 

“笑死人了，半夜不睡覺談什麼養生。本來睡得很好，都被他們吵得失眠了。”

 

“他們很奇怪，也不知道把我們拉進一個大人的群幹什麼？”

 

我也笑了，因為我那個F杯表姨也是把我們老中青三代拉進一個家族群裏，經常發一些心靈雞湯文和笑話跟大家分享，是有點煩，不過有些笑話還挺好笑。

 

“離開家到外面住真好，終於可以不受他們控制了。”

 

話才說完，她的手機就響了，她做了一個快要暈倒的表情。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媽不但沒給我打電話，我居然還念念不忘擔憂著她有沒有平安到家？好吧，她不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打。

 

差不多十點左右，她終於給我發了兩個字“晚安”，總算讓我得到一些安慰。

 

幾天之後，室友父母對她們無所不在的電話追蹤和審問――真的是審問，比如在哪里？吃飯了嗎？吃什麼？怎麼8點了還沒進宿舍？――也讓我這個局外人都有點受不了，原來真的過猶不及。

 

她們也發現我家裏的人幾乎沒給我打過電話。

 

“你爸媽都不找你嗎？”

 

“我沒有爸爸……”氣氛頓時尷尬起來，算了，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直接了當，反正遲早會被發現，我媽常表示早死早超生，我又說：“我媽是未婚生了我。”

 

“蛤？”她們都楞住了，其中一個忽然驚呼：“你媽好酷啊，一定是個女強人。”

 

女強人？就她那樣糊塗、健忘還失業……我沒吭聲，就當作“默不認”吧。

 

“你媽是不是忙得都沒時間管你？一個單親媽媽要養孩子一定很不容易，而且還未婚。”

 

其他人都頗有同感點點頭。

 

“還好吧，我媽說有事再聯繫，沒什麼事就別打電話，要，不，然，互相等電話，可能會造成彼此的壓力和困擾。”其實我媽沒這麼說，是我說的，因為我突然猜想到我媽肯定就是這個意思。

 

“你媽真的很想得開，哪像我媽都規定我每天晚上8點要打電話回家。”

 

“我爸也是，要是發個LINE沒回，馬上打電話。還有，我若是未婚生子，他一定會把我打死。”

 

這話讓我有點受傷害，不過再想，我媽也很擔心我未婚生子，她給我準備的保險套，至今還藏在不見天日的行李箱裏，實在有夠多此一舉。

 

她估計不願我走上跟她一樣的路，不是像外婆或任何父母認為的丟臉甚或還不如死了。其實才沒那麼嚴重，也沒那麼見不得人。

 

不過對我媽這種敏感且脆弱的人（我也是，這真的是遺傳），這條單親之路一定很艱難。

 

對我而言，又何嘗容易。

 

“對了，我在麥當勞的班排不出來，周姐說讓我再延兩、三個禮拜，所以我可能得下個月中以後才能回家。”

 

周姐是我們店長，對我可好了，因為我跟哈妮一樣，乖而且老實，我總是按部就班，把她安排的任何工作都做到位。她知道我放暑假要回家，就幫我聯繫到離家近的麥當勞打工，這樣暑假我就不會太無聊，還可以賺點零用錢。

 

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婆的聲音“電話給我”，然後整個口氣都變了，說：“豆豆，你什麼時候回來，外婆可想你了。”

 

看樣子外婆心情不錯，這話聽起來好貼心。我把剛才跟我媽說的話又跟外婆說一遍。

 

“那你那個男同學還來嗎？他是你男朋友嗎？”

 

可能我媽有跟外婆說趙哲賢要去我家。

 

“他不是我男朋友啦。”

 

“不是男朋友來我們家做什麼？”

 

我們只是偶而一起吃飯，或是在便利商店喝買一送一的卡布奇諾，還看過兩次電影，這不算男女朋友吧？

 

不過我們倒是很有話講，他對我說的話感興趣，他好像很喜歡聽我講我跟我媽相處的一些事情。

 

“你不要太早交男朋友，還是要專心功課，等畢業了再談也不遲。”

 

好。

 

“那個男的是哪個科系？”

 

跟我一樣，餐飲管理。

 

“他們家是做什麼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也沒必要知道吧？

 

“至少要先瞭解他們家的狀況……反正，你現在可不准交男朋友。”

 

好啦。

 

“你可別像你媽啊。”

 

不會的，放心。

 

說完了我，外婆又開始把矛頭指向我媽。

“你知道你媽多過分嗎？又抱了一只醜不拉幾的貓回來，長得好難看，像一只老鼠……。”我笑了，很難得我跟她觀點一致，天知道我媽怎麼會把嚕嚕當成小王子看待？

“三只狗兩只貓，光吃的就要花不少錢，她養動物的錢都足夠養我了，都沒想想看自己有沒有錢。再說，多給你一點零用錢，你也不用那麼辛苦去打工，連暑假都不能回來。”

不能這樣說，是我自己想去打工。我媽說麥當勞的管理和服務都很強，鼓勵我既然學餐飲，先在知名的速食店打工學習對我有幫助。

其實她抱回來這麼多貓狗，我也有點擔心，狗糧和貓糧都挺貴的，不是嗎？我媽說她都自己做飯給它們吃，外婆喜歡買這買那，家裏的食物太多，冰箱都是滿的。

“我煮肉和魚的時候，在調味之前，會先弄些拌飯和蔬菜給它們吃，比那些乾糧美味多了。”

反正她跟外婆兩人也吃不了多少，經常吃一半扔一半，太浪費了。這也是我媽陸續在動物收容所抱回小狗、小貓的原因。

“昨天你媽把我買的排骨都煮給狗吃，我連一塊都沒吃到。”

排骨？好像外婆已經都咬不動了吧？是不是冷凍庫裏那包？那不是過年前買的？都放那麼長時間了？

“放冰箱又不壞。”

她繼續叨叨不停的數落著我媽的不是，我媽原本笑得多開心，這回就算不生氣，一定也繃著臉吧。

等掛了電話，我心裏隨著跟外婆對話逐漸升騰的焦慮感，起碼過了十分鐘，才平息下來。我終於瞭解我那些室友在父母打電話和無休無止的LINE時，嘴裏一邊說“好”、“知道啦”，臉上越來越明顯的不耐煩。

我也終於明白我媽為什麼不常給我打電話，也從不LINE這LINE那給我，她其實是不想把她經歷過的照搬到我身上，她知道那種被親情控制甚或被綁架的苦，她想要給我她一直在親子關係中不曾擁有的自在，或者是沒有壓力和愧疚的自由。

她不是我室友認為的什麼女強人，但對我而言，是個很棒的媽媽。

趙哲賢說我媽很特別，還有趣，他真識貨，我突然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