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喂,外婆呢?”
還是跟外婆打聲招呼吧,雖說她始終很氣憤和懊惱我媽未婚生子,但一直很疼惜我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不過我還是有點怕她,她實在是太喜怒無常了。
“昨天去臺北了,上電視節目評論政事。待會兒我得去高鐵站接她。”
蛤?這是一個退休小學教師能幹的事嗎?
我媽說前幾天外婆在一個選舉造勢場上,看到幾個亂扔垃圾的年輕人,過去教育了一番,後來發現有一個她教過的學生,而且居然敢回嘴說她多管閒事。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感覺外婆的反應會很強烈,這簡直是直接打臉外婆。
果然,外婆憤怒了,說年輕人書都不知道讀哪去了?表示從事教育40年,反省自己教育失敗,更可氣得是執政者無能,教改無法無天……這話題在現場很能引起共鳴,周遭簇擁而來很多的圍觀和贊同,外婆越發慷慨激昂,嚇得那幾個年輕人落荒而逃。
這個還沒什麼,後來外婆撕掉電線杆上一張對手的宣傳海報破口大罵,至於罵什麼?有關內容,我媽表示就那些有的沒的,具體內容已經記不住了。
“可能不會比罵我好聽吧,哈。”我媽的笑聲有點乾巴巴。
這些批評對手的言語,對他們那一派志同道合的支持者而言,還是很有情緒煽動力的,反正也不知道是誰突然放火燒了那張宣傳海報。
蛤?我媽又說:“說是放火,其實只不過用打火機把那張海報點燃了而已。”
喔,嚇我一跳。不過外婆還是被員警以妨害公共安全帶到警察局。
“沒事吧?”
“沒事,人家看她年紀大了,態度也良好,還把她送回家。”
這事後來被人拍成視頻上傳到網路,外婆指著鼻子罵人、罵執政黨、批評教改的樣子在網路和電視上反復播放,成了網紅,還被稱為“史上最彪悍阿嫲”,現在竟然有電視臺邀請她上政論節目當來賓。
之前我也收到轉發影片,因為不感興趣,沒看就直接刪了,沒想到是我外婆。太不可思議了,待會兒我得去找找。
“對了,阿娘喂,如果你有視頻line給我。”
“我沒看,你也知道我對政治不感興趣。”
這可是你媽啊?算了,說起她們母女倆簡直是一言難盡,一個是政治狂熱分子,一個對政治很冷感;我似乎介於兩者之間,興趣談不上,應該是比較好奇。
“我傳一些小狗、小貓的照片給你,超可愛的。”
她還真是一門心思都放在小動物身上,她以前也說過跟動物相處比跟人容易多了。
我也喜歡動物,不過我只惦記著哈妮,畢竟它從小陪著我一起長大,現在都八歲了。它們說狗一歲相當於人七歲,也就是說它已經56歲,比我媽還老,真可憐,它估計還是很怕外婆。哈妮超乖也超膽小,它應該感覺到外婆對它一直不怎麼友善,平常外婆只要在樓下坐著,它就不敢下樓。
“哈妮很老了,你可別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啊。”
“不會的。”我媽知道要照顧哈妮的情緒,表示每天臨睡前都會拍拍它的頭,跟它說:“哈妮,雖然家裏多了好幾只狗和貓,我還是最喜歡你,晚安。”
真會說話,我都感動了,心想要是她也能跟外婆說這些話,她們母女的關係應該可以改善很多。
不可能,就算刀架在我媽的脖子上,這樣的話她對外婆是絕對說不出口的;就算勉強說了,估計外婆也未必能接受。我光想起就很尷尬,外婆可能會惱羞成怒吧。別說她們了,我跟我媽這麼好,這麼甜蜜和肉麻的話,當面我也說不出口。
這可能都跟性格有關,我像我媽不善表達感情,我媽像我外婆?我想了一下……似乎也不怎麼像。
我表姨、我媽的表妹就很熱情,每次見了面都會滿臉堆笑,敞開胸懷擁抱我們,說:“哎啊,好久不見,好想你們。”
其實我們上個月才一起在臺中吃飯。
她又說:“阿姨越來越年輕了,表姐還是那麼美麗,豆豆又長高了。”
是嗎?聽起來怎麼那麼言不由衷?
臨走時,她也會按輩分給我們每個人一個擁抱,說:“再見,我愛你。還有,要說,你也愛我。”
我們母女都很尷尬。她去擁抱外婆時,外婆會打開雙臂迎過去,也很洋溢熱情的說:“我也愛你,開車小心。”
我媽整個人就顯得很僵硬,語言和肢體就是一個大寫的“不習慣”和“不願意”,可是我表姨不知道是沒感覺或不在意,照樣樂此不疲。
輪到我了。
我表姨個子也不高,可是胸部超大,我媽都叫她“F杯表妹”。有一回我們去家樂福買胸罩,還特別去看F罩杯有多大?兩人都很驚奇,我媽用手扯開,說:“簡直跟兩頂安全帽似的。”
現在這個“F杯表妹”抱住我,兩個很扎實的肉頂在我的胃上,有點撐得慌;這算好了,好幾年前,我還是個孩子,她熱情擁抱我時,我的臉正好埋在她的雙峰之下,差點喘不過氣來。
“說你愛我。”
我有點難為情,小心翼翼的說:“我也愛你。”
我們三個皮笑肉不笑揮手送走了表姨和她那輛紅色的MARCH絕塵而去,我媽喃喃自語嘀咕:“真服了她,這麼多年還是那麼有精神。”
外婆也搖頭說:“莉美也真是的,過猶不及,我都有點受不了。”
我和我媽都笑了,我媽居然還笑出聲。
外婆瞪了她一眼,說:“有什麼好笑的,人家懂事、嘴甜又有禮貌,哪像你?”
她歎了一口氣,又說:“這孩子也是命苦。”
空氣中再度冷凝起來。
“不聊了,我得去高鐵站接外婆了。”我媽說。
“對喔,快去吧。”
外婆是很有時間觀念的人,而且她會很著急,只能早去,不能遲到。如果讓她稍微等一下,後果會很嚴重。
有一回我們也是去高鐵站接她,因為我媽下錯交流道,晚了十幾分鐘,果然就看見外婆臉色很難看的立在出站口,像一根比直的木樁,眉頭皺得很緊,鼻孔張大冒青煙……這是她盛怒時的樣子,真的很令人害怕。
“這麼晚才來?”
“啊,不小心下錯交流道……”
“遲到不認錯,還有理由。”
我媽趕緊閉嘴,過去拿外婆手裏的包,也用眼神示意我地上還有兩個包,我過去一提兩個手臂一沉,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重?真不知外婆自己是怎麼一路拖帶回來的?
這時候哪里敢問,我媽也不吭聲。等上了車,外婆開始數落我們母女倆了,說她從事教育四十年,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教育好,未婚懷孕不說,連最簡單的守時都做不到,幸虧她已經退休了,要不有什麼臉去教育別人的孩子……。
我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正襟危坐,用眼尾偷瞄我媽,雖說她臉上毫無表情,內心肯定波濤洶湧。我在心裏默禱:別說了,外婆,我媽在開車啊,太危險了,萬一……。
還好,我媽上高速公路以後,她就閉上嘴了。
我終於抵擋不住滿肚子的狐疑,趕緊換個話題問外婆,那倆個包是什麼東西,怎麼那麼重?
外婆暗沉的臉色忽然明媚起來,說:“兩罐豆腐乳和五斤醃制破布子,特別托你姨婆買的,配稀飯最好了。”
真失望,我還期待著有什麼好吃的,一聽是這個,我的胃忽然感覺一陣苦澀。
“那個……”我媽話到嘴邊,幸虧又咽回去了。我知道她想說這些東西太鹹了,又是醃制品,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而且買那麼多,路途已經夠勞頓了,還要肩膀背著,兩手提著。
這也是我想說的,我光想起就累,何況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難怪我們遲到會讓她氣成那樣,這一路肯定夠折騰了。
回到家,哈妮歡快的搖著尾巴迎面而來,一看外婆也在,臉一懵,很快轉身奔跑上了二樓。外婆沒吭聲,估計真的累壞了。我們把那些東西分別放到廚房的櫃子和冰箱裏,發現櫃子裏還有兩罐不知放多久已經開了罐同樣的豆腐乳,豆腐已經泛黑,罐子都發黴了,我一看胃裏又翻出一陣酸楚,之前就跟外婆說這些開罐後要放冰箱,她還說豆腐乳很鹹,不會壞。
那麼既然已經買新的,把這個舊的不新鮮的扔了吧?
“沒壞,給我放著,我還要吃。”外婆瞪了我媽一眼,又說:“我們家最該扔的就是你。”
看樣子氣還沒消呢。
所以對我媽而言,開車去高鐵站接外婆,可是件大事;得提早去,寧願在高鐵站的速食店安心坐下來喝杯咖啡等待,也不能晚到一分鐘。
快去吧,路上開車小心,要記得帶眼鏡和鑰匙。我跟我媽說,也許外婆上了電視,心情會特別好,也許會順道在臺北車站那家有名的糕餅店,買我們最愛吃的桃酥。
“我下個月回去,你要留點給我吃啊。”
大概一個多鐘頭後,外婆給我電話,一聽就知道肯定神采飛揚,說話的聲音都帶著節奏。
“豆豆,外婆上電視了,晚上要記得看電視呦。”
是的,我的小名叫豆豆,唉,怪難為請的,感覺叫豆豆的人應該很嬌小可愛,有人見過像我這麼大只的豆豆嗎?
“好的,幾點,哪個臺?”我心裏想,宿舍沒電視,我應該去哪看呢?手機能看嗎?這可是件大事,別說外婆第一次上電視,也可能是我的家族有始以來在螢光幕上唯一亮相。
“九點,一定要看喲。”
糟了,因為明天沒課,我排了晚班。課餘時間我在麥多勞打工,給自己多少賺點生活費。我媽說我學的專業是餐飲管理,麥多勞的工作流程和服務非常到位,可以學到很多實戰經驗,對我畢業以後找工作很有幫助。
“一定。”一般節目隔天都會重播,我可以明天再看,我也很期待看看外婆在節目裏舌戰群雄的模樣,她在縣裏舉辦的國中小教師即席演講,可是拿過冠軍的人。
我跟我媽說看是什麼時候重播,LINE給我。
因為下班晚,晚睡,隔天醒來已經快中午。宿舍都沒人,估計都上課去了。好安靜,從屋裏那扇唯一的窗戶,躺著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樹影婆娑,六月底已經很熱,但是還有“沙沙沙”的風聲傳來,述說著昨晚臨睡前腦子裏仿佛喜事般臆想的熱鬧和興奮,今天我可不能再錯過了。
我看下手機,我媽居然沒給我隻字片語。我趕緊撥電話給她。
蛤?我媽說電視臺把外婆的鏡頭全剪掉了,外婆氣得到現在都還沒起床。
怎麼會這樣?
“可能你外婆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什麼叫不該說的話?那些名嘴還不都是大放厥詞,各說各話,他們那些胡亂推測和分明造謠的話就該說嗎?
“可能真話比假話更難讓人接受吧。再說,你也知道你外婆那嘴……。”
究竟外婆上節目說了啥?就這樣成了個謎,我們都沒問,她也從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