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喂。”手機響了好久,她才接。
“什麼事,我正忙。”
“啊,哈妮還好吧?”實在很難說口,只好先問候哈妮。它是我家養的一只黃金獵犬。
“哈妮太好了,還會幫我照顧嚕嚕。”
嚕嚕是誰?
“我前幾天在路上撿了只小貓,可小了,簡直跟老鼠一樣。”
“蛤?”
我家除了哈妮已經養了8年,這兩個月她發瘋似的陸陸續續在動物收容所又領養了兩只小狗和一只貓,這會兒我家都成動物園了。
“外婆不生氣嗎?”還記得我們當初要養哈妮,外婆強烈反對,她們母女倆還大吵一架,冷戰半個月以上,最近她如此頻繁的帶小貓小狗回家,外婆肯定會氣死。
咦?她不會真想氣死外婆吧?我有這個想法實在太歹毒了。
“不是明年六合一大選,你外婆他們一群人經常要去幫忙助選造勢,忙著沒時間管我。”
外婆是個典型K黨資深黨員,忠黨愛國、選賢與能不論是非,小學教員退休以後,每逢選舉一定跟著湊熱鬧,早出晚歸,對我媽而言,選戰期間仿佛是得到了一個無人聞問的歡樂假期。
我媽說外婆成為狂熱的助選員也好,精神和生活都有了寄託,對她養狗養貓的事,口頭上依舊不饒,但是心裏似乎沒那麼排斥了。
“因為啊,她要支持的政黨或候選人敗選,心情不好,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貓還會跳到她懷裏撒嬌,對她多少是個安慰。如果勝選,心情大好,對貓狗也比較包容。”
“難怪你趁著最近大選時間正緊張,又撿了一只貓回來。”
她在電話那頭喜吱吱笑著,不知道是因為外婆沒空管她,還是因為撿到那個像老鼠似的小貓“嚕嚕”。
“還有事嗎?小米和花花又拉屎了,我得去收拾。”
居然把貓狗看得比人還重要,別說外婆要生氣,我心裏都很不是滋味。
“我下個禮拜就放暑假了,最近就會回去。”
“喔,好。”
“阿娘喂,還有啊,我們系裏有個同學是竹山人,他說回家前想來我們家看看。”
“男的,女的?”
“男的。”
“是嗎?來我們家幹嘛?”我感覺我媽的神色緊張起來。
“沒幹嘛,就是見個面,認識認識。”
“男朋友?”
“不是啦。”其實我也搞不清楚這傢伙為什麼要去我家。
她似乎很憂慮,停了一下才說:“你沒有懷孕吧?”
“拜託。”
其實我也不意外她會這麼想,從我開始有月經,她就擔心我會未婚懷孕。我剛考上大學時離家住校,到宿舍一打開行李箱,居然發現她在行李箱塞了一盒保險套,幸虧同寢室的人都沒看見,要不她們會怎麼想我?
我媽倒是不反對我交男朋友,而且曾經還說不在乎我的男朋是啥樣?只要我喜歡就好。
“好好談一場戀愛,多談幾場也行。”
蛤?她真的是這麼說。她只是念茲在茲的強調,千萬不要未婚懷孕。
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未婚媽媽。
是的,她是個未婚媽媽。
我是個單親小孩。
但也不怎麼單,不是還有外婆嗎?我們住著外婆的房子,開著外婆買的房子,夏天吹著冷氣,冬天蓋著她買的十公斤重的老棉被,生活裏充滿著她強勢主導的緊張氛圍……說難聽點,我跟我媽就是那種宇宙世界級無差別——處處被人嫌棄的啃老族。
我外婆高興或不高興都會念叨我媽:“幸虧你爸死的早,要不他要知道你未婚生子,不氣死才怪。”
唉,總歸我媽生我或不生,外公都是死。
我媽有時也說:“當時也真的沒打算生你。”
究竟是誰在我媽肚裏播下的種子,導致我出生前或出生後都不被祝福?
其實,真沒那麼糟。
我外婆罵完我媽後,私下會跟我說:“幸虧你媽生了你,要不她這一輩子太孤單了。”
我媽忍氣吞聲之餘,也會很感慨的表示:“要是沒有你,我跟你外婆根本沒法相處。”
所以即便沒有爸爸,我也沒有特別像別人以為會自艾自憐或自暴自棄,我在我家還是很重要的,我可以沒有爸爸,她們母女倆要沒有我怎麼辦?
當然,自我懂事以後,對我爸是誰也不無好奇,我第一次問我媽時,她楞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說:“這個,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哎呀,我都很久沒想起這個人,都快忘記他長啥樣了?”
蛤?這個不算官方的說法也太讓人瞠目結舌了,還不如說我是從石頭縫蹦出來的,或者是送子鸛鳥叼過來的。
好吧,我只能猜想。
我眉眼之間跟我媽太像,就是嘴比她大多了,又厚,估計這個像“他”。還好現在都流行大嘴,還有人說我長得像舒淇,真榮幸,要不之前我還很嫌棄自己的大嘴厚唇呢。
估計個子也像她,我媽和我外婆都是小個子,我上國中以後,就有171.6公分,比我們班大部分男同學都高。為什麼會算得那麼仔細?我之前也很煩惱我的高個子,總覺得一個女生要超過172公分,都要被當成異類了,久而久之不免彎腰駝背起來。
不過我開始打籃球以後,慢慢就矯正過來:可是我又很擔心會因此越長越高?我媽說高才好呢,她都恨不得長得跟我一樣高。再說鶴立雞群的人,可以呼吸到比較新鮮的空氣。
是嗎?我低下頭看仰著臉跟我說話的我媽,那時候我都快175了。好吧,高個子確實也有好處,比如有那些壞孩子要找我麻煩,想罵我一聲“沒爸的孩子”或“私生子”什麼的,一看我長這麼高,摸摸鼻子就算了。
因此除了高個大嘴厚唇,實在找不到證明我爸存在的其他蛛絲馬跡,我都打算放棄了,反正我生活中似乎也不缺這個“爸爸”。
那時我還是國小吧,我媽租了錄影帶回來我們一起看,記得看得是“亂世佳人”,我媽在看完白瑞德駕著馬車帶郝思嘉逃離戰區,又把她扔在路上,自己跑去從軍那段,忽然跟我說:“你爸爸是白瑞德。”
蛤?怎麼可能?
我半信半疑的看完這部電影,精神和感情都特別投入,最後白瑞德背身離開郝思佳的時候,我跟我媽都是眼淚汪汪的,好像我們都變成了極力要挽回他的郝思嘉,各自有各自的內心獨白――
我:“爸爸,回來吧,我會做個聽話的孩子。”
我媽:“親愛的,不要走,我會做個愛你的妻子。”
真令人難以置信,白瑞德到電影結束都沒有回頭,我跟我媽都哭得跟淚人兒似的。
我想我媽會這麼說估計是有原因的,比如電影的情節和她的人生經歷有雷同之處?
我當然還沒有傻到真的相信白瑞德是我爸爸,但的確給我所有天馬行空的想像有了方向,我很喜歡白瑞德,我真的希望他就是我爸爸。
白瑞德的扮演者是克拉克蓋博,我媽說他可是一個很傳奇的人物,他又高又帥,笑起來的時候,嘴上的八字胡仿佛會跳躍,太迷人了。我幻想學校開家長會時,他駕著馬車翩然出現,一抬手就萬眾矚目般把我托進車上,我雖然高興死了,但還是覺得太招搖,怪不好意思的。
雖說我在網上查到他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很久就過世了,又遠在地球的另一邊。現實和夢想的距離實在不可能有交集。好吧,那也無礙我的渴望和想像。而且現在科技那麼發達,我沒准可以乘坐時光機器進入他所屬的時空,上演一出父女相認的戲碼。
真讓人魂縈夢牽啊。
我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反正我媽說了,我要喜歡電影裏的哪個人,就可以當作他是我爸爸。她表示:“別人的爸爸只有一個,還沒得選擇,你這樣多好。”
好像也是,我有點釋懷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電影“英雄本色”和“監獄風雲”,我們母女同時迷上周潤發,一致同意周潤發就是我爸爸。
這個周爸爸不會比那個外國爸爸差啊,而且正當盛年,人在香港,於夢想於現實,都離我近多了,感覺比較靠得住。
而且聽說周爸爸沒有自己的小孩,就算他不是我的親爸爸,也可以收我為養女。
有一次放學,我獨自走回家,幾個男生蹲踞在路邊,很明顯幾雙眼睛都在對我指指點點,等我走近,聽見他們說:“這女的怎麼長這麼高?”
“聽說她媽媽沒有結婚就生下她了。”
我一聽原本好不容易挺起的雙肩又垮落下來。
“長得很奇怪,嘴巴好大。”
“怪胎。”
我雖然一臉淡然,但是心裏非常憤怒,也委屈得不行,可是我只能忍氣吞聲妄想著:要是我的周爸爸知道這些人如此惡劣的議論我,一定不會饒過他們。只見他眼一瞪,嘴角微微上揚,掏槍的動作又快又好看,一瞬間“嘣嘣嘣”幾聲槍響,那幾個人立刻倒地不起。
算了,看他們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我阻止了我的周爸爸行兇,說這幾個人罪不及死,嚇嚇他們就可以了。然後我們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緩緩走開,掩身消失在夕陽西下的餘暉裏。
哎,這麼想果然心情好多了。
不過等我再大一點,我再也不會把電影裏的男主角當我爸了。因為我媽跟我說,當我月經來了以後,我就是個女人了,這時候再喜歡上那些銀幕上的偶像明星,會希望他們成為自己的男朋友。
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說她不反對我交男朋友,可是千萬不能讓自己懷孕。
“怎麼樣會懷孕?”我記得白瑞德強吻了郝思嘉,把她抱上樓後,她就懷孕了。我問我媽:“是接吻嗎?”
她聽了大笑,說也差不多,表示現在的我也不能接吻。
是嗎?我才剛看完電影“電子情人”,湯姆漢克斯跟梅格萊恩真是絕配,我也很喜歡他們演的“西雅圖夜未眠”,我正想像著湯姆漢克斯在皎潔的月光下,給我一個浪漫的吻呢。
那怎麼行。這回我跟我媽都成情敵了,她也喜歡湯姆漢克斯,她說他可能沒有李奧納多迪卡皮歐那麼年輕、那麼帥,但是劇中的他很善解人意,還很有錢。我們那時也剛看完“泰坦尼克號”,很明顯她就沒有像我那麼喜歡小李,因為:“傑克雖然很癡情,但是太窮了,經濟條件還是很重要。”
估計我媽是窮怕了,難道我爸是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
我喜歡的偶像都跟周遭的同學不一樣,他們喜歡聽周董和林俊傑的歌,看復仇者聯盟和蜘蛛俠電影。我則喜歡陳升的“恨情歌”,因為我媽一直在開車的時候,反復聽他的“把悲傷留給自己”,還有“我喜歡私奔和我自己”;還有李安的電影,比如“理性與感性”,雷夫費恩斯的“英國情人”……。
他們一致認為我有戀父情結。
我才沒有。
我真的沒有。其實我是戀母,我喜歡我媽常聽的歌曲,還有愛看的電影。我更喜歡我們一起聽歌、看電影時,她總是有一些讓我“蛤”聲不斷,但終究打開我心靈的一扇窗的許多奇思妙想,還很耐人尋味。
我真的很愛我媽,我不管我的爸爸是誰,但我真的高興她是我媽。還有我媽的媽媽——我外婆,好吧,我也愛她。如果沒有她,我跟我媽肯定會過得很慘,也許我們會成為街友,睡在天橋底下或地下道的紙箱裏,全身髒兮兮的,也許一天都吃不上飯。那就太可憐了。
幸虧有外婆,我們母女才有個遮風擋雨的窩,才能睡在席夢思床上,冰箱裏有吃不完的食物,外婆還給我們買了車和電腦……。
可是她在給我們這些好處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經常很不甘願,嘴裏也怨怒不休,說我媽沒用,說我們母女是來敗家的,說我們找她麻煩,害她連死了都不會安心……說啊說,即便聽習慣了,還是覺得很難聽。
這時,我媽會把我拉到身邊,一只手搭著我的肩(那時我還沒這麼高),顯得很無奈也很抱歉,說:“我媽真要命。”
沒事,我不在乎,因為我有我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