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我爸的老朋友問我:“郁老好嗎?”我說我爸去年8月過世了。他很驚訝,打了好幾個哭臉,說我怎麼沒有告訴他,又問我爸九十了吧?
我說九十二,已經很長壽。人生太苦,長壽尤其苦。我們應該為他高興,完成人生的使命,終於解脫了。
他回:人生圓滿,天堂無痛。
人生哪能圓滿,我爸可是帶著諸多遺憾筋疲力竭走的。天堂也许無痛,但肯定無我,“我”這個僅存的有形物質被裝在一個小小的骨灰盒裏 ,那個無形的我所謂意識或靈魂,應該也單純無欲無求無所掛礙,人間不復記憶。
是的,如果死亡不能一了百了,死亡還有什麼意義。
昨天在古城南門遇到宋大廚,他也說他媽媽最近也過世了,九十三歲。都是喜喪,無需悲傷,畢竟我們也都是過了六十歲的老人了。我跟他說父母走了以後,其實我們就自由了,比如我,千山獨行,不必牽掛,更不必相送。不過我媽還在,她受罪,我們也苦於各種難題。
而有些難,真的只有死亡能夠解決。
常常看見有人在父母離世以後,會發出悲鳴,說“從此人生沒有歸處”。怎麼會沒有歸處呢?死亡就是所有人最終的歸處。
我跟我爸生前最後的對話是,我說:“你好好休息。”他跟我說:“你也好好休息。”我楞了一下,現在有些明白了。人生太折騰了,我過了六十以後,很明顯各種心有餘而力不足,何況他都活過了九十歲,他是希望我別折騰了,哪怕心灰意冷活在當下,都好過瞎折騰以後失望告終。
對於死亡這件事他當時都已經急不可耐,跟我弟說:“我死了直接送去燒一燒,然後樹葬 。”可是我弟礙於各種傳統壓力,還是把我爸送進加護病房。一個月後,他終於熬到拔管,我小弟讓我們視頻,我看他似乎很努力要看清楚鏡頭裏面的我,也許記得,也許不記得了。
去年五月回去時,有一天早上我開車去臺中,下午才回到家,他有點惱怒的說:“你為什麼去那麼久,害我在家裏很擔心,以後你不要回來了。”我知道他已經太老太累,寧願眼不見心不煩,再也承擔不起對我的任何擔心了。
所以,老爸,最好你把我忘了吧。
隔天晚上他就走了。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我沒有回去見他最後一面,也沒有參加告別式。兩岸交通不便,那時天又特別熱,我自己身體和精神狀況也不太好。。。
啥,真是大逆不道,簡直天地難容。好吧,我也在等著天打雷劈。
再說我弟又礙於家族壓力,沒有按照我爸遺願,最終大肆操辦一番。我既然沒回去也就不過問了。其實所有隆重莊嚴甚至熱鬧的葬禮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把所謂子孫親戚朋友聚一起“勞民傷財,看樣子四代同堂,看似圓滿,其實生前不能和解的事,死後虛晃一招,也依舊無解。幸虧我爸終於可以不再糾纏,連衣袖都懶得揮,說:“你們自己折騰吧,我不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