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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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過來，我看看這隻時錶妳戴得嗎？」聽父親這麼說，我趕緊卻又帶著不大自然的表情湊過去，心裏頭可是像有隻小鹿般怦怦然跳得厲害──我要有錶戴了？

「怎安瘦？ㄍㄡˋㄇㄛˋㄇㄚ（客語，音重責罵人，音輕則罵中有愛），不會吃多點飯啊！」父親一面嘀咕著，一面在我細瘦的手腕比了比，然後才說：「嗯，再剪短一截就成了。」說時，把多餘的一小截錶鍊「咔」一聲用老虎鉗剪了去。

從那時開始，我成了「有錶階級」，那年我讀初三，比起現今兒子念幼稚園就戴著隻會「動」的錶，顯然神氣不到哪裏，但在五○年代，那畢竟還是有點風光的。儘管那隻錶是父親不知戴了多少年的，錶面被磨損得黯然無光，伸縮自如的金屬錶鍊常常夾痛我的手毛，但我還是對它視如寶貝般的珍惜有加。而父親替我戴上手錶那刻所表現出的慈愛與莊嚴，至今我每一憶及仍有泫然欲泣的感覺。

父親可說是我從小最敬畏的人，他因天生性子急躁，難得好好與妻兒和顏悅色說句話。在日常生活裏，我們幾乎處處叫他看不順眼。動輒得咎，母親及兄姊除了不斷挨罵外，也挨過不少拳頭棍棒。我是么女，還算幸運，不常挨打，挨罵則是家常便飯。只要父親肝火一動，罵起人來，恁你有多大能耐也會被罵得珠淚暗彈。有多少次我便忍不住躲到蕉園深處放聲痛哭，把心中的委曲藉眼淚發洩一下。

記得還小的時候，如不小心被他撞見我正與鄰居囡仔玩在一塊，或辦家家，或甩泥巴時，他自然也罵個不停，說我是野豬母，再加上一些難聽話。然而被他撞見我正捧著書本用功時，那也不行，說地怎麼不掃一掃，天知道那層泥土地面已被我掃掉多厚的一層灰了，再掃仍是一些灰，沒別的。不知何時開始，只要我遠遠聽到他就要回到家門口時（他會習慣性的假咳幾聲，或老鐵馬自然發出的嘎嘎聲），我便趕快將書本收好，用最快速度換成掃把到處劃著。父親看到我一副勤快樣子，也就不說什麼了。這個防罵法寶日後便由年紀差我不多的姪女們接棒。她們年紀雖小，也頗懂得箇中奧妙。看我們姑姪在家時經常帚不離手，可想見那把掃帚差可媲美老巫婆的魔帚，只不過老巫婆是借帚愚弄人，我們則是借帚化戾氣的。

當然，父親也不是沒有慈愛的時候，就像那次為我戴上手錶的那一刻，足可令我忘卻他是一個「亂」愛罵人的父親。還有跟著他外出時，他也是經常笑容可掬，對外人極友善，簡直可以把人心都掏了去。想來父親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行為表現，一定是生活逼苦了他，只好把怨氣宣洩在拖累他的家人身上。我們是他最親的人，我們不領教難道由外人來領教，那才真是「豈有此理」，所以父親畢竟還是個極明事理的人。如果我們子女挨挨罵而能減輕他的憂慮，實在是不該抱怨什麼，只是在我們有所感悟的時候，他老人家卻因積勞成疾撒手人寰，再想找罵挨也不復可得了。惟那第一次擁有錶的記憶，是無論在何時何種情況下都不會被抹去。它伴著父親那一刻慈藹的畫像，已深深烙印在我當年還是個小小的腦袋裏，直到今天，印象仍舊那麼鮮活感人。

我擁有的第一隻新錶，仍舊是父親所賜。讀高二吧，一天清晨，我尚好夢方酣之際，母親過來輕輕碰醒我，細聲細氣的告訴我昨晚父親給她看一隻新錶，說是給我的。我聽後馬上睡意全消，恨不得馬上看到那隻新錶。好像等了一世紀之久，直到上學前，父親才鄭重其事從層層裹著的手帕裏掏出一隻亮晃晃的手錶給我。那是一隻男錶，錶面很大，雖然不是我企盼中的女式手錶，我仍欣喜異常，心中仍舊深深被父親那難得呈現在臉上的慈愛所感動。這隻錶便伴著我直到大四那年開始半工半讀後，自己才又花了三百餘元買一隻女錶戴。雖然看起來很別致可愛，與我的細手腕很相配，又是憑著自己的能力掙來的，戴上它的那一刻，心中卻一點也沒有前兩次擁有手錶時的那種感動，大概是因為缺乏父親的那種隱然在胸臆中，對子女的大愛倏忽湧現所造成的震撼吧。

此後，換戴過一兩個新錶，也都沒有特殊感覺。結婚時。身邊沒幾個錢，一切從簡，雖然沒有新錶戴，仍喜孜孜的與先生步上「紅毯」，享受著一種純粹屬於成家的喜悅。

八年前，我換了一個工作單位。一開始，我便喜歡上我的新工作環境，還有這兒上司的為人，既親切，又不隨便擺架子，也尊重屬下的意見，從未聽他說過一句重話。有這樣的工作環境，我自然將全副精神投入工作。在第二年發展新業務時，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為了及早把制度建立起來，與另一位同事幾乎每天都從上午工作到凌晨一二點而後休息，如此狂熱的獻身於工作，除了獲得家人的體諒外，老闆這邊也對我們稱許有加。就在那年，老闆從國外考察歸來，特別帶了兩隻手錶分贈給我及那位同事。這隻錶任誰看了都會讚美幾聲，它倒不是一隻頂名貴的錶，但樣子是那麼高雅炫人，對我又具有那麼深刻的意義。我知道，只要它一天不停擺，不會失卻提醒我保持時間觀念的功能，這一生，它就是再老再舊，我也還是讓它「跟定」了。畢竟它還兼具著另種功能，即隨時提醒我，一個人要知福、惜福，還要時時感懷贈錶人對自己的知遇之恩。

（原載 1982年12月26日中央日報副刊，曾在中廣轉播，收入《惜情》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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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心語】

在我過往所寫的文字裡，特別是少女時期寫的日記，只要提到父親，對他的描述幾乎都是「凶巴巴」的，怕死他了，但實在沒辦法去「佯裝」說父親多麼慈祥，自己多喜歡他多愛他，因為他天生的壞脾氣，動輒罵人，真的很難讓我們做子女的去親近他。直到我離開家鄉求學工作自組家庭後，父女關係才逐漸和諧起來，也才真正享受了一份比較沒有壓力的親情。保持「距離」竟然是改善親子關係的關鍵，想來還真有點兒心酸。今日為八八父親節，謹PO此文來紀念我在天上的把拔，說一聲他還在世時我難得說出口的：「叔，我愛您！」（2009.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