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噁，這是什麼味道？臭死了臭死了。」一打開門，威洛就這樣嚷嚷著。這麼喊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因為這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其餘聽眾，不過，像這樣自言自語是他的習慣，畢竟一個人生活久了，總是會培養出一些怪習慣，自言自語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好臭，好臭，我這麼久沒回來是變成怎樣。威洛一邊唸著，一邊走入室內，手指一搓，靠近門邊，掛在牆上的兩座燈臺隨即點火，照亮陰暗的空間。
那臭味更濃了。環顧四周，他終於發現問題所在。吊掛在牆邊那一排裝著偶人身體的黑布封袋，其中有兩具被扯了下來。偶人身體接觸空氣，逐漸開始腐壞，他看到有些部位的膚色已經些微發黑，雖然還不至於到腐爛的地步，但這兩具身體已經不能用了。威洛氣得兩眼發直，扯鬍鬚大嚷，「是誰？是誰幹得好事？是不是你？是不是？是不是？」他指著空中大聲叫罵，「你說？到底是誰？是哪個傢伙弄的？說呀。」空氣中傳來震動，彷彿某種竊竊私語，窸窣呢喃；他側耳傾聽。「什麼？那個小子？哪個小子？」他又聽了一會兒，低頭，望見蜷縮著身子，坐在前方不遠處地板上的人影。
威洛瞇著眼，仔細看了看那人影；赤裸的肌膚上沾滿灰塵，額頭有氣無力地抵著屈起的膝蓋，瘦弱的胸膛輕柔起伏。他走過去，用靴尖踢了踢那人的大腿，那人微弱地動了下，並沒有抬頭。看見有反應，威洛不禁發出驚異的嗤聲，「這傢伙當真活著呀。」他撩起袍子的下襬，蹲下身，推了推那人的手臂。「喂，小子，醒醒。喂。」
他朦朧聽見聲音，跟那些迴繞在空室內細微的鳴叫不同，那聲音很大、很響，一下竄進他的耳裡，敲擊出震動的韻律。他微微抬眼，發現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擋住光源，明亮的白光圈住那影子，更讓其顯得具有脅迫性。聲音是從那影子發出的，他逐漸瞭解了；初時，他無法理解聲音的意義，但漸漸地，隨著視線變得清晰，他也開始抓住那聲音所代表的意義。小子……那裡……靈魂……精靈……偶人。他大致聽懂，但卻不明白全部串連起來是什麼意思。影子又發出一連串聲音，但這回他一個字都聽不懂。奇怪了，明明方才聽得懂的，那是一種柔軟，像微風和輕雨一樣的聲音，溫柔灑在他的身上；第二次的聲音卻有些吵鬧，好似用什麼東西亂無章法地互相敲打。那聲音又重複一遍，接著回到原來比較柔軟的聲音。「怎麼，你聽不懂人類的語言？那麼你是精靈嘛。」
人類？精靈？那是什麼？他不懂，只是楞楞地看著那張逐漸接近他的臉。那張臉跟他先前所見吊掛在繩子上的身體有點相似，棕灰色的眼睛，鼻頭很大，半張臉都埋沒在棕紅色的落腮鬍裡，同樣顏色的頭髮極長，垂在頸後綁成一束。有一個地方不一樣，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他還在思索時，威洛伸手抓住他的臂膀，試圖將他拉起來，但他四肢虛軟，一下子就倒趴在威洛身上。「喂喂，你到底在這裡幾天了，應該都沒吃飯是不是？真是的，就算是偶人也要吃飯的哪。」威洛一邊叨念，一邊連拖帶拉地將他扯離原地，往門口的方向走。
「吃……飯……」這兩個字好熟悉，但是什麼意思？
「咦？會講話嘛，那你剛才幹嘛什麼都不說。」威洛用眼角望了他一眼，「你到底是傀儡師還是哪裡來的孤魂野鬼？如果是傀儡師當然有可能，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至於讓自己關在裡面這麼久，我雖然在門上留了鎖咒，但也不是那麼解難開的咒語，除非出了什麼意外……可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孤魂野鬼吧？以前是聽說過路過遊魂有可能附著在偶人身上，但只是少數的特例，我活了這麼久都還沒見過一個……」威洛又開始自言自語，並不期待另一個聽眾聽得懂他說什麼，而事實上，他確實聽不懂。傀儡師，偶人，路過遊魂，這些名詞像風一樣拂過耳際，隨即飄散，不留一點痕跡。
威洛拖著他走出那房間，外頭更明亮，他覺得刺目，趕緊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光線似乎沒那麼具有刺激性了，他勉強睜開一絲眼縫。他現在的姿勢是倒躺著，威洛抓住他的雙臂，撐起上半身拖行，下半身在地板上滑動。外頭的地板跟裡頭一樣冰冷，落滿塵屑。他望著上方，有一團凝聚的光亮飄浮在空中，仔細一看，那是一個吊在半空中的燈座，上面插滿一圈一圈的燈台，每一個燈台都燃著火焰。那些光直直落在他的眼睛裡，像是具有穿透力，深入眼睛底部，蕩漾著柔和卻又亮白的光芒。然後，他覺得身下的地板質感似乎變了，從冰冷僵硬變成毛茸茸又溫暖，此時威洛猛然丟下他的手臂，他「咚」地一聲重重躺下。
威洛把他丟在火爐前的地毯上，又隨手抓了塊布蓋住他赤裸的身體，接著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他走至廚房，從角落翻出久未使用的鍋具，那裡頭滿是灰塵跟老鼠屎，他把鍋具翻過來，直接將污物倒在地板上，然後用大甕裡的水清一清。他彎身解開放在角落裡的一個大布袋，從裡頭拿出一袋乾燥的大麥片、一壺新鮮的牛奶、綁成一串的洋蔥、半輪乳酪、幾顆蘋果、檸檬和不知名的柑橘類水果、一籃雞蛋、三條有點受潮的麵包。威洛抓下一個洋蔥，從腰間掏出一把銳利的小刀，將洋蔥切開；辛辣的氣味飄至他的眼鼻，他吸了吸鼻子，鼻頭隨即泛紅，但他似乎完全不受影響，繼續將半顆洋蔥切成薄片。然後他切了一點乳酪，配著洋蔥吃，滋味濃郁又辛辣，美味，威洛滿意地點點頭。自己稍微填飽了肚子，他開始想要給倒在外頭地毯上的偶人吃什麼。偶人食量不大，但這小子看來已經餓了好幾天，需要補充點營養。最營養的東西就是肉了，可是我這兒沒半點肉。沒辦法，我又不吃肉，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附著在我的偶人身上。算了，不用對他這麼好，我對這小子的來歷還搞不清楚呢。威洛轉身，從甕裡舀了點清水放進鍋裡，又倒進一些大麥片，接著他將木柴丟入爐灶內，搓了搓手指，已經非常乾燥的木頭隨即冒出一陣白煙，未幾，煙與木的交接處生出火花。他將鍋子放在爐上加熱，會身從門口探看外頭那個倒在地毯上，一動也不動的偶人。「真是，」威洛埋怨地唸道：「他用掉了我下次想用的那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