ↈ再見到死去的母親
有一位經營公司六十開外的女性朋友,姑且稱她爲E女士。
過去我和她曾經通過電話,卻未謀面,直到 2009 年三月,
我們才第一次見到彼此。
E 女士具有強烈的感應力,但從不跟人提起此事。
因爲這些內容五花八門,非親眼目睹很難信服,
所以請容我省略不提。某天早上 E 女士突然打電話給我,
她說話的態度立刻讓我起疑,因爲之前總是有話直說,
這天卻有些客套。沒想到一會兒,她的話讓我震驚不已。
E 女士說「其實,我想跟你聊聊令堂的事。」「家母的事?」
「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令堂就頻頻跟我說很擔心你,
想找你說幾句話。」
我當下心裡喊著「怎麼可能?」無法接受天下真有這種事。
有關「通靈」的個案,我對此絲毫不陌生,卻萬萬沒想到,
一旦發生在自己家人身上,不免有些震撼。
「爲什麼我媽擔心我呢?我有什麼好讓她掛心的事嗎?」
聽我這麼一問,E 女士說,
「因爲你不斷對令堂發送出非常強烈的愧疚感。」
「可是,她怎麼會收到我的……?」
「是令堂說的,我也不清楚爲什麼。」
當下我陷入一陣沉思。一直以來,
我的確因爲在母親生前未克盡孝道,
未能在她晚年提供她最好的照顧而心有所憾,
所以每天睡前一定合十祝禱,表達我對母親的歉意。
E 女士好像看穿我的心事,遂打斷我的沉思,問說:
「你覺得該怎麼辦呢?」我不知道和靈魂對話究竟是好是壞。
就在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情況下,說:
「好,請讓我跟家母見一面。」結果兩週以後,
和母親的通靈便在三月底,E 女士的好友,
日本舞踊某流派的掌門人 F 女士的家中進行。
她們要我放鬆坐下,什麼也別想。
E 女士身體突然躬身向前,像在行禮一般,
然後一個瞬間就開始說話了:
「直樹,對不起。媽媽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對不起。」
而且說話的口氣不再是 E 女士本人了。
當時有點像母親一出現,E 女士就頓時消失,不見蹤影。
我坐在一旁,非常震驚 E 女士說話的口氣,
竟然和從前母親年輕時情緒化的說話口吻一模一樣。
但自從我升了初中,母親再也不曾這樣帶著情緒跟我講話。
「媽,我現在很好,你不必操心。」
「讓你操那麼多的心,媽媽真的很對不起你。」
「你放心,我現在很好,完全沒什麼擔心的事。」
「好,那我就放心了。」
原本有些緊繃的母親,好像突然間放鬆了許多,
一下子恢復不帶情緒的口吻。
而且我不問話,她什麼也不說,
只是靜靜地在那裡。隔了一會兒,我主動開口。
「媽,我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
借用了 E 女士身體的「老媽」輕輕地點了點頭。
F 女士也在另一邊對我微微笑,用右手比出 OK 的手勢。
「媽,您是怎麼死的?這我一直很想知道。」
「好像是突然間心臟病發。」
此時我才猛然想起,在母親死後,
警視廳的刑警曾跟我說過:「沐浴時突然心臟病發作的人,
經常都是臥倒在地,而且我們也常遇到臥倒在浴缸,
半身浸在水裡的死者。」
「那您是什麼時候死的呢?是薰 » 我弟弟 »
沒打電話給您的那一天嗎?還是更早之前?」
「薰沒打電話來那天,我已經來到這裡了。
是你回去那天的傍晚。」
五月初六即鑑識報告書上所記載的日期。
母親習慣每天傍晚五點左右沐浴,
弟弟每天打電話的時間則是晚上六點。
「那天,您與弟弟和他老婆一起去逛了超市,對吧?」
「母親」歪了一下頭,什麼話也沒說。
弟弟之前說過,她們一起去逛超市時,母親不像平常,
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而且不大說話。弟媳婦也說,
那天看到媽媽好像有點累,攙著她走路時,
發現媽媽的手是冰冷的。
我想大概是因身體已經非常衰弱,所以沒什麼記性。
「媽,您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強迫您跟我住在一起?」
「我覺得沒那個必要耶。」
「可是,最後您已經行動不便了,不是嗎?」
「我還沒到行動不便的程度啦。」
原本我一直對行動不便過獨居生活,又獨自往生的母親,
懷著相當深重的愧疚感,此時,母親輕輕的幾句話,
立刻讓我有些被原諒的感覺。
接著我又問了另一個突然想起的問題。
「您摘下了結婚戒指,是什麼時候摘下的呀?」
「是你自己沒發現,我來到這裡兩個多月前就摘下來了。
在你老爸的忌日二月十五日以後。
摘下來後就一直和衣櫃上的明信片放在一起了。」
我一直以爲母親感覺到自己的大限已至,
才會把戒指和明信片放在那兒,
原來母親並非預知自己的死期。
或許是因爲她在父親的忌日那天,
感覺自己大概也不久人世,只是預先做準備而已。
父親忌日以後,我總共回去了五次,
居然都沒有留意到。不過更讓我訝異的是,
透過母親的附身,E 女士居然能回答得如此準確。
這些家務事,別說 E 女士和 F 女士,
我壓根不曾跟任何人提起過。
「您在那邊見到老爸了嗎?」我繼續追問。
「我不會見你老爸的。」
回答時,「母親」臉部朝向右下方,
感覺她並不希望我繼續追問這個問題。
我對這個答覆有點意外,也有些不解。
究竟他們之間有過什麼我所不知的過節?
父親忌日過後,母親摘除戒指,
莫非代表母親決定跟父親從此一刀兩斷?
我總覺得他們兩人晚年時相處得還算融洽,
不過夫妻之間總有些不爲外人道的故事,
我遂決定不再繼續追問。
「那外公、外婆呢?」「見到了。」
「姨媽呢?」「見到了。」
如此明快的回答,正是母親生前的習慣。
「那,您怎麼知道我一直對您很愧疚呢?」
我確實對她懷抱著相當深重的愧疚感。
「您一直在守護著我嗎?」
「母親」過了一會兒才笑笑地回答說:「對呀。」
當時「母親」的表情是她生前慣常出現的,欲言又止,
稍稍把視線向下移的神情,
當下我還以爲眼前的這位就是我的母親。
「我每天晚上合十祝禱,您也都看到了?」
「對呀。」「母親」呵呵地笑了起來。
「您在那邊好嗎?」母親開心地點頭。
「那您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到您那兒去嗎?」
「不可以問這種問題。」回答時「母親」的表情有些尷尬,
看來她是知道的。
「總之,你不必擔心這邊的事。」「母親」再次叮嚀。
「好。那,我還有必要每個月繼續去您的靈骨塔參拜嗎?」
「那我會很開心的。」
此時,坐在另一頭的 F 女士突然插話。
「可以不擺放祭品嗎?」「對,那不需要。」
聽起來又是「母親」慣常斬釘截鐵的語氣。
「媽,以我對生命的了解,人並不見得需要信奉宗教,
那,我可以不舉行任何宗教的儀式或禮拜嗎?」
「可以的。」「母親」猛點頭。
其實母親生前就絲毫不在意所謂慎終追遠的祭拜儀式。
我心裡其實還有許多問題想同母親澄清,但是不知爲何,
直覺認爲自己不該再用人間的瑣事把母親硬扯進來,
於是我決定就此向她道別。
「好,一定照辦。以後的事,您都不用操心。」
「好的。你們兄弟倆不可以吵架喲。」說話的同時,
「母親」很放心地點著頭。
「放心,絕不吵架。」「好。」
「那,您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嗯,不會。你保重自己。」
當我聽到「母親」的口氣中絲毫沒有半點留戀,
反而顯得非常篤定,我瞬間有種自由之感,
好比一隻年輕獅子被母獅子給逐出了巢穴一般。
我百感交集地說:「媽,您也多保重。再見。」
就在此時,E 女士突然坐直身體,張開眼睛,
恢復了原本說話的語氣,她感動地說:
「恭喜你呀。令堂還真是個乾脆爽快的人。」
由於這句話接得太快,讓我連想繼續感受一下
剛才母子相會時的那份溫馨的時間也沒有。
然後 F 女士也讚嘆說:「令堂的個性真是快人快語!」
她們兩人還說,這個結局跟她們事前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還說,像這樣回來的靈魂,通常都會對人間懷有強烈的執著心,
通靈的過程往往會非常情緒化,要不就是不斷怨天尤人。
但是可能因爲我非常瞭解母親的性格,
只要言簡意賅表達我的想法,
就不至於發生什麼難以收拾的意外狀況。果然,
「母親」一點沒變,走得明快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