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提斯在第七個潮汐循環中甦醒。
自從這座城市沉入海底,已過去一萬兩千年。人類忘記了它,魚群取代了腳步聲,海草在廢墟之間搖曳,彷彿這裡從來沒有過國王與戰爭、愛與背叛。
可我記得。我是蓮。
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成長。我是最後一位亞特蘭提斯人。我自由地在廢墟之中穿梭,像一條魚,也像一個幽靈。
直到他來。
那一天,海面裂開,一艘銀白色的潛艇降落在城市中央。水流鼓動著沉寂的街道,他從艙門中游出,一身潛水衣,眼神像尋找家園的旅人。
我站在遠處,看見他抬頭,凝望著我站立的石柱頂端。他看見我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穿越那麼多海流的。
我只知道,他叫尋。
尋是個科學家。至少,他說他是。
我在他營地附近遊蕩,觀察他如何在古老的石碑上拓印圖騰、如何用細小的刷子擦去石牆上的珊瑚。那是一種很笨拙的方式。但我沒有笑。
我太久沒見過活人了。
於是我決定接近他。主動的那種。
第一次見面,我從海草中緩緩游出。他一開始很驚訝,後來說,他以為我是一種特殊的海洋生物。
「我也是生物,但更接近你們。」
我說的語言,他聽不懂。但我可以在他的腦中留下畫面,像夢一樣。
我們就這樣溝通起來了。
尋說,他在找「自由的證據」。
「自由的證據?」
「是的。據說亞特蘭提斯最後滅亡,不是因為災難,而是因為一場集體的逃亡。他們不願再被控制。」
我低頭,看見石板上的裂痕。那是我母親刻下的。她曾說過一句話:「自由不是逃走,是不再被恐懼奴役。」
我問尋,你怎麼會來找自由?
他說:「因為我不自由。」
尋留在這裡很多天。我陪著他。他看不見我的雙腳,因為我已不是完全的人類。他總說我像夢境裡的戀人。我知道這不是愛情,但我還是想讓他留下。
我帶他去亞特蘭提斯最深的神殿,那裡藏著當年人民留下的最後一道光。
光不是火,而是一種意志。像水中之火,燃燒在沒有空氣的地方。
我對他說:「你可以帶走任何東西,除了這個。」
尋問我為什麼。
我回他一段記憶。
那是一個女孩坐在母親身旁的畫面。母親說:「當全世界的人都選擇安全,你還願不願選擇自由?」
女孩點頭。那個女孩,就是我。
某一天,尋開始問我:「蓮,你會不會想離開這裡?」
我說不會。
他說:「可你每天在這裡,不孤單嗎?」
我說:「我已經不是人了,孤單不再是一種痛。」
他沉默。他不是不懂我的意思,而是不願相信。
幾天後,他問我:「蓮,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跟我走嗎?」
我沒有回答。
這不是一個感情的問題。
他以為自由是去向更遠的地方,但我知道,自由是在原地不動,還能讓心飛翔。
潛艇的動力只夠三天。尋開始準備離開。他站在神殿外,看著那團光。
「你真的不會走嗎?」
「我真的不會。」
他點頭。走進潛艇前,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小小的裝置。
「這是聲音紀錄器。我會留下來給你。你若想說話,就說給我聽。」
我接過它,像接過一顆還在跳動的心。
潛艇緩緩升起,水流再次分裂。我看著他離開,眼裡沒有淚水——因為在水裡,眼淚毫無意義。
幾年過去。
我每天對著那聲音紀錄器說話。我說神殿的光變得更亮了,說魚群今天組成了一種奇怪的圖案,說我夢見他回來,帶著一顆完好的心。
沒有回應。但我還是說。
然後有一天,我聽見了聲音。
那不是錄音機的機械聲,而是活生生的聲音。
「蓮,我回來了。」
尋站在神殿前。他不再穿潛水服,而是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方式,在水中自由地呼吸。他的腳沒有觸地,卻穩穩地站著。
他說,他找到了自由的答案。
他說:「是你。」
「我花了五年,研究如何讓人類在水中生活,真正融入亞特蘭提斯的節奏。這是你教我的——不逃離,而是成為。」
「而我回來,不是為了帶你走,是希望你能邀請我留下。」
我笑了,第一次笑得像人類。
我輕輕將那團光交到他手上,光融入他的胸口,像一枚心跳復甦的星星。
從此之後,我們一起在城市之間穿梭。我們沒有屋子,沒有名字,只有記憶與願望。
有時候他會對我說:「蓮,謝謝你沒有走。」
我會回他:「自由不是選擇去或留,而是,我能選擇。」
傳說中,亞特蘭提斯沉沒於海,但真正的沉沒,不在土地,而在人心。
真正的自由,不是離開牢籠,而是即使身處深海,也能愛,也能夢,也能選擇。
我叫蓮。這裡是亞特蘭提斯。這裡是我的家。
而我,終於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