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空山(三)

       大學時，雖然跟志高時常在課堂碰面，但課餘我忙著交女友、舞會、登山、社團，跟他私下的來往反不如從前。他也有一些朋友，但感覺他與他們不是那麼哥兒們，全校師生都認識他，許多人會主動跟他打招呼，他雖然未必全認得，但總也淡淡地微笑回應。常見他一株矮小的身軀，一搖一晃地在校園裡踽踽獨行。

        大三寒假時，除夕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到我家，讓我有些意外，才進門口就說：「我們出去走走好嗎？」我滿腔狐疑，但還是披了件外套，跟他才出門，我已然憋不住問道：「怎麼啦？」他一句話不吭，到了郊外走了許久，他停下腳步看著遠方，祇到我胸口的那ㄧ張老臉，滿是深思痛苦的表情，半晌，聽他幽幽地說：「我要休學。」

      「為什麼？！」這悶葫蘆老是讓人大吃一驚！

      「我哥又被抓去關了！」

      「志廉哥這次又怎麼啦？」他哥退伍後還是老在外賭電動玩具，前一年，慫恿他媽媽乾脆買個六七台藏在小店裡，既對外營業，又讓自己過癮。向媽媽巴不得兒子常在家，於是起個會，買了六台賭博電玩，擠在原本就不大的舖子裡。沒想到才幾天，就給人密報，檯子抄了，十來萬的本錢回來不到十分之一。志廉哥被抓進拘留所關了幾天，最後不知是用甚麼違警罰法之類的又罰了八九千塊了事。但這對原本就寅吃卯糧的他家，更是捉襟見肘。

      「唉！這次詐欺、偽造文書與偽造有價證券。」

    我不好問到底怎麼犯的，他也不說，雖說我跟志廉哥也熟，但聽著不免有氣，我還是問他：「志廉哥被關跟你讀不讀書何干？」

      「家裡沒錢請律師哪！」他答道。

        原來，向老爹堅持寒窘的環境下顧不了兩個，乾脆救一個，讓志高繼續完成學業。向媽媽卻鬧了個披頭散髮，要死要活非請律師不可。志高每晚在樓上，聽得樓下父母吵得大呼小叫，自己內疚的不得了，終於，他爸昨晚發飆，把樓下桌子掀了！

       「我媽看我爸掀桌，她哪裡怕，她跑去把碗櫥掀了！碗筷炸了一地，你叫我怎麼做？」他在風中望向遠方，喉嚨不斷地吞著口水隱忍著。

     驀地，他大喊：「你叫我怎麼做？！你叫我怎麼做？！是我自己下樓要求休學的！」第一次看他淚流滿面，那一張老臉像一方小小的爛泥塘。我不知如何回應，聽得他繼續說：「騰點錢救我哥，能少關兩年也好！」

 他用袖子揩揩眼淚又說：「嘿！我家今天真的是沒吃飯的傢伙呢！」真是，何必呢？才掉淚，馬上又自我解嘲豎起盾牌。

      就這樣，志高在附近找了份工作，每天默默地朝九晚五。我每放假回去找他，他愈形自卑，話愈來愈少。畢業後入伍的前一天，我帶了一大瓶陳高和幾包滷菜去找他辭行，兩個人在小閣樓上對飲，他難得喝酒，五次倒有四次是我找他小酌。     聊著聊著，兩個人咂了小半瓶，我說：「這一年十個月最好別抽到金馬獎。」

     他聽了搖著頭說：「呔！由不得你！由不得你！這是命哪！你知道，我多麼渴望能去當兵！」

      他被幾杯酒將臉醃得跟霉乾菜一樣黑紅黑紅：「等我存點錢，我要去考摩托車駕照，再也不擠公車了。」他那天話出奇的多： 「媽的！你不知道被人讓座給我，多丟臉！要鑽地洞！」，我倒是從沒聽他罵過粗話。

      「等我有自己的摩托車，就可以兼兩份工作，把家裡的債快點還清，然後復學。」他眸子似乎放出電來。

     他見我聽得出神，又說：「唉！我媽要不賭的話多好！？多希望我媽不賭了。」樓下卻正傳出向媽媽她們唏裡嘩啦的麻將搓牌聲，他皺皺眉頭，又淺啜了一口。   

   「應該在這裡了！」只見向老爹在草叢裡撥來撥去，褐黑乾硬的泥土上，粗短的藤蔓爬滿墓碑前半圓形的水泥地，我拖下西裝外套，褲管上已扎滿數不清的草刺。兩人都沒帶工具，老爹從口袋掏出一柄水果刀交給我，只有湊合湊合拿著水果刀，將墓前的野草荊棘胡亂連劈帶扯帶拉的清出半圓的灰黑水泥地。我將帶來的香燭點上，又在墓碑前放上兩瓶鈣片，一袋梨子。

 「程泉哪！梨子放一半，留一半。」老爹在旁一邊交代，一邊從墓碑旁的草叢裡，翻來翻去找出三個退了色，俗紅俗紅的塑膠小酒杯。我依言將梨子一半置放在地上，又倒了三杯陳高置於碑前，燃起三柱香，鞠躬時老爹在旁摩挲著墓碑唸著：「志高啊！你同學程泉從美國來看你啦，爸爸對不起你啊！爸爸帶梨子來看你啦！是你最愛的日本梨子啊！」

     我鞠躬時見墓碑上簡單寫著：「向君諱志高之墓」，下方署名：「孝子  學農  敬立」。鞠躬完畢準備燒金紙時，向老爹又說：「燒一半，留一半。」

 熊熊的火燄在墓旁飛舞吞吐，我有些納悶，問老爹：「這孝子學農，是……？」

老爹摸出一雙粗布手套，正蹲在小墳坵上，拿著水果刀喘噓噓地割扯著那橫衝直撞的野草。聽了我的問話，說：「唉！志高死時因他未婚，後來志廉出獄，在結婚前，先將自己未來會有的兒子過繼給志高，免得志高以後沒人替他燒香，這墓碑是志廉出獄後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