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空山(二)
大學聯考放榜時,我錄取第二志願,志高上了第一志願,我爸媽高興得不得了!認為祖宗保佑,尤其我媽,逢人就眉開眼笑,像個歡喜婆婆,說文昌帝君有拜有差!那天下午,我跟我媽到廟裡還願後,蹬著腳踏車到志高家,小店的門口一地的鞭炮屑,向老爹、向媽媽那個樂勁兒,簡直就是兒子成了當朝宰相!跟著一屋子來道賀的鄰居笑得闔不攏嘴,桌子上五六盤的小玉西瓜,向媽媽沒問我考上哪所學校,手上夾根煙,一個勁兒地說:「來,吃西瓜,吃西瓜,這瓜無子呢!」
我小心翼翼踩上小閣樓陡峭的樓梯,只聽得向媽媽扯著嗓門說:「哈!今天不打,今天休戰!今天妳們怎麼會是老娘的對手?今天饒了妳們!」
人字形斜頂的小閣樓不到
我愈說愈興高采烈,他始終不吭聲,倏地,我發現說錯話了,想要轉圜,他察覺出我轉得莫名其妙,笑了笑說:「沒關係。」兩人都尷尬地沉默下來。好一會兒,他說:「我想跟你讀一樣的學校,一樣的科系。」
「為甚麼?你是第一志願耶!」我大吃一驚!
「放榜前我就想了好久,我沒甚麼朋友,何況台北我沒去過。」
「開玩笑!去了就有朋友啦!」我還是不能置信,幹嘛要降一級?
他平靜的回答:「其實兩個學校差不多,交不交女朋友,當不當兵,與我都無關。」這傢伙!都這麼久的同學了,稍不留意還是戳了他那敏感的自卑心。雖然他嘴裡總講著沒關係。
「何況,我愈來愈怕和陌生人交往,他們有時愈是善意要幫忙,我愈覺得難堪。」志高的硬骨氣是有名的糞坑石頭!高中時,一次,他與同學兩人值日,下課後要擦黑板,那剛轉學來的同學不經意說了句:「我先去廁所,你矮,黑板等我回來擦。」等同學去了廁所,他竟然一個人拖著一張椅子,吃力地挪來挪去,再站上椅子將黑板擦完了。全班看得目瞪口呆,沒人敢說話,一室靜悄悄,等到那位無心的同學回來,發現說錯話了,跟他解釋,他只笑笑說:「沒關係」。但從此後,每到他值日,他就在黑板旁放一張椅子,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之前,每次他有體型上的困難,還沒開口,也不會開口,我就三步兩步的解決了,每次解決都要裝的不經意,若無其事。
大學不管住宿舍或住外,體型上不便所造成的麻煩,確是會比高中時多太多了。
我安靜下來,聽他繼續說:「坦白講,我這一生讀哪一所大學,差別也不是很大,頂多畢業回來,找個工作,陪陪父母,這裡的人大概都認識我。」
這倒是真的,在鎮上,雖然他不認識幾個人,但鎮上的人大概都認得他。確實強過再去別的地方,接受他認為的異樣的眼光。
「而且,我爸媽這麼一間小雜貨店,哪裡供得起我留學?」
「你留學可以打工啊!」話才出口,就發現我又說錯了。果不其然,他冷冷地回應:「在國外,誰會要我?」
向媽媽對志高的決定,嘔的唉聲嘆氣!害她不能在朋友跟前光耀門庭,志高的身材已讓她悶足了三姑六婆指指點點的氣。倒是他爸,有一天我在小店,向老爹藉故將志高支開,過來跟我說:「程泉啊!志高跟你一個學校,我是贊成的,我跟志高是一個想法,兩人一起有個照應,以後就拜託你啦!」原來如此!我聽了恍然大悟,卻是更加難過。
這海拔只有三百多公尺的小山丘雖不高,但橫亙了這附近的三個鄉鎮,坡度極緩,滿山交錯像癩痢頭一般的亂葬崗,墳頭累累糾疊,每一座都看似年代凐遠,整座山找不到一株大樹,野草與荆棘漫山遍野,微透出一股硬凜凜的鬼魅殺氣,我歇下腳步,佇候倚著拐杖,撫者胸口不斷喘氣的向老爹,等他慢慢調勻氣息。
他裹著一件深綠的厚軍大衣,大衣的領口、袖口,一層層、一圈圈的油污在沒有太陽的白天泛著石油般的金光。乾瘦的身軀沒一丁點油水,像一段枯柴,彷彿劃根火柴就會嗶嗶剝剝燃起。
向老爹喘過氣來,說:「還要再往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