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
你終於走了,在你尚未成年之前………。
我曾經重傷的脊椎並不適合搭乘長途飛機,越兩小時即讓我酸楚不堪。那天,我還是向公司請長假陪你赴美。你即將展開大學的新頁,近十二小時的航程抵西岸後,三小時等候轉機,再五個多小時飛抵費城,這一個位於賓夕法尼亞州(Pennsylvania)東南部的古都,原是美國的民主發祥地,獨立會堂、自由鐘都在此,Philadelphia,本是希臘語「兄弟的愛」之意,從起始的357間房屋到如今成為美國的第五大都市,這裡曾經起草並簽署了美國的獨立宣言和憲法草案。這裡也設計並升起了美國的第一面國旗,這個國家的國父華盛頓曾在此駐過不少歲月。而富蘭克林這位作家、發明家、政治家也誕生於此。
由我駕駛租來的車子前往四個小時車程外的山城,逾二十四個鐘頭的無眠強撐,讓我的腰背如同一段泡水的朽木,腫脹悶痛難捱。
可我知道父子長時嘻哈共話的機會,在未來不多了。
清晨滂沱大雨中,自費城就道,未幾,雨停天青,逢週日,大雨洗拭的路上罕人跡。綿延的山脈,軟軟的輕拂一身的疲憊,道路兩旁蓊鬱的樹木,無盡的蒼翠凝結成一片青碧舒緩的靜寂波浪。
這偏荒的小城,躺在一望無垠的綠色臂彎裡,靜謐的如一幅童話裡的森林,小鎮依大學而營生計。大學的教職員、學生,佔了小鎮八成的人口。市中心就那麼一條落葉滿徑的主要道路,咖啡店裡坐著三
幾個故鄉來的甫滿十八歲的新鮮人,由父母陪同在校園裡聚首,父母忙著互相換名片、遞電話,彼此都說:「拜託你多照應。」如果某一個人知道某項事務如何處理,在那兒辦,也都自告奮勇,熱心率著這一隊從洞裡剛探出頭的毛孩子前往。由於我是租車,成了唯一有輪子代步的新生家長,所以晚間去賣場購日用品,則由我充當領隊並載貨。幾個家長堅持輪流作東吃飯,雖說初謀面,倒是沒人客套,誰不希望未滿二十歲的子女隻身異地,能多點朋友,搏個照應,圖得自己些許心安。
由於還未開學,新生幾乎每天要去學校,參加一連串的說明與認識校園的活動。我每天載著你從下榻的客棧去校園,再一個人開車回旅館。之前,我常獨自一人出國洽公,每每週末一個人在旅館,渡過長日漫漫,但覺無聊,卻不覺寂寞。這一次,每天一個人回旅館,卻是一顆心悠悠蕩蕩,鯁著一方寂寞徬徨,枯坐房內也不是,出去也不是,睡也難眠,逛也無心。
週末,開車載你奔赴紐約,為的是讓你一圓親眼見到時代廣場與自由女神的好奇。每至年殘歲末,時代廣場烏鴉鴉一片人潮,來自世界各地的追夢人,群聚廣場,倒數新年的來臨,在新的一年降臨的那一秒,全體尖叫狂歡,互相擁抱,總會讓我有幾分鐘感覺世界和平已然降臨,人世是那麼的美好歡娛無險惡!
父子挨擠一台人力三輪車,從時代廣場回客棧,連那個肌肉墳起如壘包的小個頭車伕,,三人都是汗水浸透衣衫。路上望不盡的人群車流,我看著這個來自吉爾吉斯荒山惡水的賣力小個頭,他何嘗不是為了圓夢,而在車陣裡猛然左彎右拐,驀地逆車流而溯行飛奔,父子在顛簸的車上大笑驚呼。天際無雲,微風拂面,一盤銀月臨宵漢,漫下冷光,大地上車燈魚龍舞,霓虹燈、市招、店肆的燈火,錯綜出鬧紛紛地一片不夜。
週日,從紐約趕回學校,要開學了,新生在前一天必須住進學校的宿舍,你的宿舍雖差,四人一間。但不負我期望的是;與黑人同房。有些孩子堅持與亞洲人同宿舍,認為容易溝通交流,我倒是希望你房間有各色人種,藉著抵足同眠,作息與共,而瞭解一點兒他人的文化,並進而多點磨鍊語言的機會,你不是一個話多的孩子。
我臨別前一晚,你已搬進宿舍,我獨自一人早早躺臥在小旅館的床上,明天還要開三四個小時的車前往費城機場,而我又是出了名的路癡,一趟路縱使來回五六次,依舊迷路。車上的導航系統卻又是狀況頻仍,這如盲的獨行長程,讓我提心吊膽。夜深,山城早已微鼾,我踱至窗前,點起菸,在吞吐間凝視著窗外的風聲摩娑著樹梢,秋蟲唧唧,風聲、樹聲、蟲聲,竊竊低語了一夜。
自今晚起,你將獨行,我是該放手了麼?造船的目的,不就是讓它面向大海,去挑戰風波,去闖蕩洶湧麼?我矛盾地希望你能遇幾次暴風,又天真地認為你會渡過風暴。一艘船永遠停在港灣,不就可以一世平安無虞麼?
但,造船的目的又是甚麼?
而我,能帶著懸念不放手麼?
翌日近午,我辦妥退房手續,放手道別的時間到了,我特地拿了一瓶水,駕車前往校園門口,這夢境也似地山城,潔淨的路面,悠閒適意地緩緩起伏,野鴿子在路邊的低空中滑翔,小鎮縱是醒來,也如一幅春秋浣紗溪畔的莊園。我到了校門口,載你上車前往午餐,我已記不得吃了甚麼,餐後你替我重新設定車上的導航系統,你開始叮囑我開車要小心、別開太快、到了機場打電話給你,這樣那樣,就像我年輕時,奶奶平常在我面前嘮叨的叮嚀。我只是一個勁的猛喝早上帶的那瓶水,我磨磨蹭蹭送你回到了校門口,看著一臉青春痘稚氣的你,揹起了背包,跨出車門,我終於將心裡滿腔的哽塞,迸出狠狠地一句:「好好讀書,知道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