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能受辱－

     泰半國家的老兵，都是受尊崇，被榮耀的。許多國家在重要的慶典中，老兵或掛滿勳章，傴僂著背，但神情昂然走在隊伍中，接受群眾國民的歡呼。或坐在廟堂廳院中，接受國家領導者的致意。唯獨台灣的老兵，不但無此殊榮，且被冠以「老芋仔」，一種輕蔑略帶歧視。

    台灣的老兵來自中國大陸各省，有跟隨國民黨參軍來台者，有年少塞入軍中因而來台者，有十四五歲在田裡放牛，或去城裡打油就莫名被抓伕，被迫跟了軍隊來台者，家中老父老母仍然倚門候兒歸，殊不知四十年生死兩茫茫，夜來思量，那敢話淒涼！這些人有許多對政治渾沌不覺，他們是當年蔣宋王朝腐敗狹隘統治下的犧牲者，卻從此一腔愚忠地跟了當時的蔣委員長，一路敗仗一路退，過程中死的比活下來的多，命大一點的就輾轉退到了台灣。

    台灣對他們來說何其陌生，他們戍守金門，馬祖，澎湖，打了古寧頭，八二三等等大小戰役無數，死傷也無數。我稚齡時候，同學的父親，正值四十英年，肩掛上校，在金門視察時，誤踩自己的地雷，炸的血肉橫飛，屍骸模糊，留下七五老父，寡妻，幼女，孤子一家六口，哭癱成一團。從今爾後，如何人生？還有一位才三十歲，黃金年華，八二三時，被對岸的炮火炸斷了雙腿，截肢後不能行動，長期孤伶伶地住在醫院，每日思鄉思親，終至鬱鬱成狂，轉送精神病院，一生俱毀，下場淒冷悲涼。(當時榮總在各地設好幾所精神病院，裡面清一色病患俱為老兵。)

    這些老兵的血肉，終於讓紅色共產黨，阻絕在台灣海峽彼岸。也讓五零年代以後的台灣，得幸未經歷「清理階級隊伍」，「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等造成批鬥致死與大饑荒的一連串運動。中國大陸不斷地經歷這些運動後，不止人才消竭，國力倒退，最重要又可惡的是，運動導致不得不六親不認，子鬥父，弟批兄，互揭瘡疤，以求倖存。（林豆豆不就是舉發親生父親林彪的謀反，導致父母哥哥全部匆匆搭機逃亡，因而墜機一家焦黑！）而使數千年的廉恥、禮儀、分寸進退，蕩然殆盡！這也是現今中國大陸，為了致富，不顧廉恥道義，做假致毒，山寨版比比皆是，處處爭先恐後，插隊謾罵！中國人的允恭謙讓，被當年毛澤東這個梟雄不斷地搞運動，革的屍骨不存！

    這些老兵被配置在所謂的眷村，相濡以沫，他們陶醉於「一年計劃，二年準備，三年反攻，四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裡，當年不把台灣當故鄉，因為任誰不想回到自己生於斯，長於斯，食於斯，方言於斯，父母妻兒於斯的家鄉？他們朝思暮想的幻象，就是當政者給予的嗎啡；「反攻大陸」，「授田証」等等；他們被隔絕於社會，再加之服從政策的規定，完全沒有學習台語的機會，除了軍隊、眷村，罕有其他的場所環境，可供這些舌頭已硬的軍人學習閩南語。到老時被人譏刺：「吃台灣米，喝台灣水，卻不會講台灣話。」，這些韶華已逝的老人，聽後訕訕慚愧，不知因應。

而這些老兵必須無條件效忠，不能檢討失敗的自身原因（除了共產黨的以外），不能傾吐思鄉思親的委屈，更不能發表時政評議，噤若寒蟬，否則白色恐怖不知何時降臨身上。他們並沒有因為以性命固守了台、澎、金、馬，而得享高薪清福！退伍後，旋即開闢橫貫公路，十大建設等等，甚且跟著榮工處遠赴中東，為國家鞏固邦誼，賺取外匯，而他們拿的也只不過是薪水而已。所有的軍人，既無田又無地，復無產業，甚且以生命鮮血換來的住房，不過叫眷村，隸屬於國家。（四十幾年後，才以補貼的方式，獲得改建後的國宅。但更多沒有配到眷舍即退伍的老兵，也就始終無殼。）

好不容易兒女長成，因無田地房產，可做為子女創業奮鬥的資本憑藉。於是，父親為較高階軍官，子女讀書成績一流者；拼卻終身俸，送去國外深造。二流者；畢業後任職公務員。三流者；送去軍校繼續當兵去。四流者；兒子退役後，老父以終身俸外加標會，買台計程車當運匠。五流者；混進流氓幫派，台灣一堆幫派如；竹聯、松聯、三環、四海、飛鷹、黃埔等等幫派，都是當年這些老兵的子弟，學文不成，學武軍校也進不去，淪為流氓後，砍砍殺殺入了監牢，一輩子就此完結。這是他們當年來台後，身為他們子女，有限選擇的宿命。

除了無田無地無產以外，他們還要背負二二八的原罪。上蒼明鑑！當年造成二二八慘案的二十一師部隊，肇下慘劇後回駐大陸，在陳毅的共軍攻進上海時，全被共軍中的台籍士兵含恨報復射殺，無一倖存！這也是報應不爽。但除了國民黨早年留台當權，為數不多的高官，應扛起這血債。可後來的老兵為什麼卻也揹負著這莫須有的原罪，並波及子女！？

光陰冉冉，時隔近四十年，到了民國七十七年，這些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已不堪歲月催化，兩鬢斑白，半數凋零。他們一世反攻的衷心企盼，居然不過是個笑話！返家已然落空，他們只希望有生之年，肯將衰骨回故鄉，回故鄉不是定居，而是探親掃墓。當這些一生順從國民黨政府的老兵，破天荒的向執政的國民黨抗爭，在行政院前埋鍋灶飯，居多是年逾六旬的老者，這些老人抗爭的標語赫然寫著：「我要回家看我媽媽」天哪！這是甚麼世界？執政不仁，萬物為芻狗，令人動容泫然。但當他們不顧禁令返家償願，父母卻幾乎全然不存，老父老母臨終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念念不忘卻又不敢嚷嚷的，便是戰後兒女的生死茫茫。當他們回到生於斯，方言於斯的老家，只見雜草叢生的墳起一坏土，他們一口餘氣尚存，拼著抗爭要回去看的爹爹媽媽，便在土裡！

元配往往改嫁，在大陸出生的兒女，於成長的過程中，因為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關係，全部被列為黑五類，被歧視，被排斥，被打擊，大多淪為本就貧窮社會的更底層，對終於回家的父親沒一點兒親情，只是要錢。

三千里地家國，四十年來阻隔。他們在台灣落地生根，鬢髮已殘，因為一口混濁地鄉音，所以常被蔑視，被稱以：「外省仔」、「老芋仔」。他們心知肚明被輕視，獨身的老人尤其落寞悲涼，他們難融入於台灣，回鄉已成遙遠的奢望，不是不能回鄉，而是回去又如何？家已破，親人已散，回去徒增老人食衣住行醫療的種種困難。很多住在養老院，啜飲社會的殘羹，他們不是凋零，而是茍延殘喘的等死！他們何來尊榮？！他們以鮮血生命保障了台灣，他們為台灣而失去了父母、妻兒、親情、故鄉、人生。他們推動了進步，造就了國富，但是願望卑微，回饋低廉。只因為那一口鄉音嗎？

讓我們向這些老兵投以尊重地目光！向他們敬禮！雖然他們的身形猥瑣話語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