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了一整天，累壞的我才踏進家門，房間即傳來一陣怪叫聲，那是比在地獄中的靈魂發出的哀號更悽厲的嚎叫。本來打算充耳不聞，但怪叫再度響起。

我厭煩地呼出一口氣，放下公事包，百般無奈地一邊捲起衣袖，一邊步向房間。門才開了一道縫，一股惡臭撲鼻而來。我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勉強把內心的不忿壓抑下來，然後走向發出惡臭的床。而躺在床上則是已失去語言能力的父親。

一年前，他不幸患上俗稱漸凍人症的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這種疾病目前還沒有治療的方法，所以我們的家亦漸漸被凍結起來，不再溫暖。

從他指尖的肌肉開始，漸漸惡化到肩膀、頸部、舌頭的肌肉，他的身體一天一天萎縮，功能一點一滴喪失。但由於主要感覺神經並未受到損毀，因此雖然四肢無法活動，他的心智依然正常，意識依舊清楚。所以，他便形同被禁錮於自己不能動彈的身體裡。醫生說，漸凍人症的患者一般可活三年，但也有案例存活長達二十年。

對於他來說，那是上天給他最大的折騰，同時也是給我和母親最大的考驗。

他幾次尋死不遂，又堅持待在家中。我懷疑他的心態一定出現了嚴重的偏差，說不定他覺得自己不幸，週遭的人也不能獨善其身。可是，他比誰都更了解，終有一天，他不得不住院，接受插管維持沒有意義的生命。在呼吸衰竭之前，他的心臟還本能地跳動時，他無法離開這個身體，無法結束這個悲愴的人生，那是名副其實的比死更難受。

因此，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情緒波動得不受控制。五天前他又氣走了第五個私人看護，在還沒找到新的看護之前，照料父親的工作便落在我和母親身上。

看著尿濕的床單和從紙尿布及褲子溢出的排泄物，我毫不掩飾臉上不耐煩的神情，為父親進行清理。誰知他還不斷吼叫，彷彿在責備我：「做點小事就擺臭臉，我是你爸呀！」

怒氣運轉全身，我停下清理的工作，幾乎以怒目直視他。「如果我得病，我絕不會像你這樣麻煩別人」這句話差點衝口而出。我把視線從他的臉移開不再看他，自顧地加快清理，只希望儘早離開房間，遠離他。

我明白他很痛苦，但他忽略了他的病同時帶給我們極大的無形壓力。

不知道整理了多久，我提著垃圾袋、拖著疲憊的步履離開房間。來到走廊時，母親剛好提著三、四袋菜和用品回家。她也一定看到我難看的臉色，又提著惡臭的垃圾袋，她慌忙地說：「麻煩你了，家裡沒有菜，想說下去超市一下應該沒事。對不起。」

「又不關你的事...」此時，又傳來令人頭昏腦脹的嘶吼。我突然覺得他的叫聲就像在大聲地嘲諷著：「我不好，你們也甭想過得好！」

那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住我的情緒，我崩潰了！我狠狠地把手中的垃圾袋摔到地上，爸爸的排泄物隨即散滿地上。母親見狀，馬上放下手中的袋子，跑進厠所。凝視著母親的背影，我感到她比我更難受，但我實在受不了。

不一會，她拿著抹布出來，然後單膝跪在地上，一邊擦地一邊柔聲說：「還記得，小時候你的尿布濕了，或是肚子餓大哭大叫時，第一個衝進房間看你的人，就是你爸。」

      「誰也無法記得嬰兒時期的事。」我冷冷道。

「他每次替你換完尿布，最愛把你舉得高高，然後邊用鼻尖磨蹭你的屁股，邊說「香香、香香」，接著把你緊緊地抱入懷裡。幾分鐘前還哭得死去活來的你和他兩人便會一起笑得發出咯咯聲。那是我看過最幸福的畫面。」

我看到一滴淚落在地板上。我緩緩地蹲了下來，用手背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還有每次他餵奶時，因為怕你吃不飽，總是餵得太多，最終你都會吐到他滿身是奶，好幾次還吐到他的臉上。你一吐，他從來沒有埋怨過，反而擔心你不飽，擔心你濕了會不舒服。」

「根本就不一樣。那時候我是嬰兒，沒辦法。」

「現在他有辦法嗎？不管你是嬰兒,還是他變得像嬰兒，你們都是一家人，不是嗎？」

此時，父親的吼聲又再響徹整個家裡。母親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慢慢站起來。

我輕輕搭著她的肩，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去。

「也許他很自私，不過…」她愣住了，當她看到我搶先一步走向父親的房間的時候。

我不管他尿濕的床單和他沒完沒了的叫聲，我來到他的床邊，慢慢把他扶起，緊緊地抱他入懷裡。霎時，我感到一股暖意貫穿了我們緊貼的胸膛，在兩顆心之間對流。

他突然不叫了。

我忽然明白了。

我明白他為什麼堅持不到醫院的理由了。

更重要的是，我明白無論發生什麼事，有那些事是不會改變的。

抱著那樣的父親，腦中驀地閃過很多零碎的片段，而片段全是屬於誰也無法記得的嬰兒時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