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過很多有關精神病院的事,也看過以精神病院為題的電影,可是從沒親身進入過。
這裡沒有想像中充滿濃烈的消毒藥味,也沒有三流旅館的混濁氣味。室內空氣流通的程度會讓人誤以為自己身處室外。而最難能可貴的是,放眼看去,不管坐在休憩室聊天的病人,或是依賴著拐杖在走廊上一步步緩緩行走的患者,他們臉上沒有死氣沉沉,反而洋溢著滿心歡喜的氣息。
以我這種因為懷才不遇而鬱鬱寡歡的人來說,在我的身上是找不到那樣的氣息。
我不禁再次慨嘆以我洋溢的才華,早該是一名著名的作家,不該淪為八卦週刊的記者。寫的每篇文章總被老總批得一文不值。而且,眼看同事靠拉攏關係而一一晉升,自己則仍要為了採訪而四處奔波,我由衷地覺得我的老總讓我的人生很可悲。
像安排我到精神病院訪問一位精神病患者,也是老總的傑作。他說,那位患者非常有故事性,因為他本來是擔任精神病醫師的。對於我而言,訪問對象是誰也無所謂,那只是為了生計而做的事。
在病院的休憩室坐了一會,受訪對象還沒出現。為了打發時間,我開始觀察這裡的人。其中一個患者首先吸引我的目光。那人戴著一個自製的紙面具,身材健碩,不停地在做伏地挺身。
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在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事呢?我拿出我的記事本,開始想像著他的遭遇,把想到的事寫下來。
這是我的習性。我發過誓,終有一天寫出一篇好得讓老總啞口無言的文章。
突然,身旁傳來一把富有磁性的聲音說:「當他服兵役期間,曾被多位男長官強姦。他認為是他帥氣的臉惹的禍,因此無時無刻以面具掩藏自己的臉。」
可能我想得太入神,完全沒有發現有人來到我的身邊。我轉頭往聲音的方向望去,一位媲美偶像劇男主角的俊朗男子,早已坐在我的身旁。他的帥氣跟精神病沒法連結在一起,可是他偏偏出現在這裡。
他便是我要訪問的人。我直接了當的問:「那麼醫生,你又為什麼在這裡呢?」
「在這裡,有問題嗎?」
「當然有。有問題的人才要留在這裡,不是嗎?」
「哪一個人沒有問題?」他再次反問。但這次他不等我的反應便自顧地說下去:「 事實上這裡的人跟那些整天沈迷於線上遊戲的宅男沒兩樣,他們都選擇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在裡面,他們不需要面對他們懼怕的問題。他們過得快樂和自在,因此他們選擇留在裡面。」
他開始環視週遭的患者,神情彷彿慈父凝視自己不願踏出房間半步的宅男兒子一樣,緊皺眉心說:「但時間久了、或是某些原因,他們有些迷失了出不來;有些則自己不願出來;又或是接通他們的世界與現實生活的橋樑斷了,他們被困在自我幻想的世界裡。因此,他們才被社會認為不正常。」
「你呢?你有沒有感覺自己哪裡不正常?」我大膽問道。
「我不在乎我正不正常。我只擔心我什麼也感覺不到而已。只要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我便可以做著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
「除了社會遺棄他們,連他們的家人也不管他們。你待在這裡,能有什麼意義呢?」
「我希望能夠當他們與現實世界之間的橋樑。」他語重心長的說。
「若本來擔當橋樑角色的醫生,突然神經失常淪為病人,背後會是什麼原因呢?是否壓力太大?」
他聳聳肩說:「原因有太多的可能性。」他的目光轉到我手中的記事本上說:「對了,剛才我看到你在記事本上一直寫,在寫什麼呢?」
「在記下一些有趣的事。你來之後就在記錄你說的話。」
「這裡那麼偏遠,你還記得來的時候遇到什麼特別的事嗎?」他拿起身邊的文件夾,一邊翻一邊問。
我側著頭想了一會,然後答道:「 我想,我是開了好久好久的車才到達這裡。對不起,可能大清早起床,又或是昨晚宿醉的關係,我如何到這裡的細節已想不起來了。那些都不重要。我們繼續做訪問吧!」
「好的。」他的視線離開文件夾,目光移到我的雙眼,直視著我問:「在那之前,我可以多問你一個問題嗎?是你老總叫你來的嗎?」
「是的。」想起老總,我的眼神頓時失去焦點。「除了他,還有誰會這樣為難我?坦白說,若果不是為了生活,我不會替他工作。若他不是我的老總,或是他根本不存在的話,我的際遇也許不一樣。」
「人,比想像中脆弱。也許他早已不存在了。」他話鋒一轉:「他什麼時候叫你來的?」
「昨天下班,辦公室剩下我跟他的時候。」
「昨天的事,你還記得多少?」他若無其事的問。
「昨天?細節•••我想不起來•••我只記得我跟老總有點爭執。我向他抱怨報社裡那麼多記者,他偏偏指派我來這裡做訪問。我罵他除了沒有慧眼賞識我的能力之外,根本一直在針對我•••」
「然後呢?」
我沈默了半晌,沒有回答。
「想不起來嗎?」
我搖搖頭。
「其實你認知的昨天,已是一年前的事。」
「不可能。」
「你的老總在一年前被殺。你在這裡也已經一年了。」
「我在這裡一年?怎麼可能?」我瞪大雙眼說。
「那晚你和他起了衝突,結果你殺了他。經過精神科的核實後,證實你案發時因為自大(Grandiose type)和被害(Persecutory type)的混合型妄想症病發所致,因而被判送來這裡接受治療。」
「可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因為案發時的慘況導致你出現 PTSD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所引發的選擇性遺忘症狀。」
「不可能。若果你說的是真的,我便是行兇者,怎麼會出現 PTSD?」
「行兇者也會有此症狀。」他篤定地說。「而且案發時是什麼情況,除了你,沒人知道。說不定你也是被害者。」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怎麼可能?」我一邊說一邊雙手用力握緊我的頭,狀甚痛苦的喊道:「我要想起來!到底昨晚發生什麼事了?」
「請不要勉強去想。」他不停地勸我。
「他只會打壓我!只會說我寫的文章是垃圾!」我開始胡亂地揮動我的雙手。這時,一名一直匿藏在附近的警員突然出現,用力抓住我。同時,我感覺醫生把握著那警員制服我的一刻,快速無誤向我注射鎮靜劑。一股寒流迅速隨著血液在我體內蔓延,我的身心瞬間鬆弛下來。
在那一剎那,我看到他向警察搖頭。
他的意思清楚不過。那表示經過他的診斷後,他斷定我的病況沒有好轉。
在這一年中每次的檢查,每一次的結果都是這樣。 這代表我都沒有好轉,我必須繼續留在這裡接受治療。
我強忍住情不自禁的笑意,意欲微揚的嘴角好不容易被我壓制住,心中同時暗忖:他們真好騙。
世上唯一妨礙我創作的人,已被我親自送到別的世界裡。那一刻的快慰,不要說一年,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待在精神病院無論如何比在牢裡等著坐電椅好多了。
因為死掉的話,我怎能寫作下去?
重點是,從此他再沒法批評我的文章寫得差了。
這正是我人生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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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樓. 恰恰2011/07/15 03:12喔
你又騙了我一次
結局峰迴路轉
你可以去當編劇ㄟ
寫的東西 很有畫面
- 1樓. 幸福的白開水2011/07/14 09:04RE:
真有趣的文章。
起先我猜測是不是老總是醫生的精神病患,沒想到生病的是記者。
到最後,記者是沒病的,只是裝病。
可是勒,聽他最後講的那些話,像是有病。
呵!這題目取的太貼切了,真的是<神經>啊!!
從steiff bear那邊知道你,果然很會寫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