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比以前多了許多,而且不曉得為什麼,我的睡眠時間變得極短,在某些時候,我總覺得我的時間是凝固的,每個人來到我面前,對我說起他們自己的故事,通常我都耐心而充滿好奇的聽著,但以前我是不耐煩聽別人講話的,那時我打從心底驕傲著,可是到底在驕傲些什麼呢,或許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吧?我也不曉得,也或許年輕本身就帶著一點傲氣吧?
而現在,我的心彷彿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容器,每個人都可以往這深深的瓶子裡丟棄一些什麼,它們的光影聲響被吸入一個巨大的黑洞,關於愛情的工作的親情的,我本身是靜止的,可是世界流動著、有活生生的氣味,所以我耐心的聽著外界的聲響,這樣,彷彿自己也正完整的活著。
我一個人在山上住了一年,我常常寫信給蜥蜴,當初剪短的頭髮也逐漸長長,偶爾無聊時我喜歡在屋子裡玩一個遊戲:
把眼睛閉起來,然後以這樣的狀態度過一個晚上,我閉著眼睛洗澡、刷牙,聽歌寫字,打開冰箱坐在廊簷下喝酒、和朋友講電話、觸摸刀子尖銳的細微鋒利處…
我們張開雙眼看見的是一個空間,
閉上雙眼所見的,又是另一個空間。
這座屋子因為年代久遠,所以每件東西都歷史悠久的存在著───
轉一轉風扇蓋就會掉下來的大同電扇、轟隆隆拖著老舊馬達運轉的白色冰箱、結著蜘蛛絲的米黃燈泡、六零年代的明星畫報…..
我推想著童年住在這裡的蜥蜴是怎麼生活的,窗櫺上深淺不一的刻痕或許是他留下來的吧?
有時候我會想著如果蜥蜴沒有失蹤,我們的愛情會在什麼時候走向盡頭?
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而是在我百般無聊時,總會這麼嚴肅而認真的研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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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獨居的日子裡曾經有一段時間遇見一個特別的男生。
想把他寫進故事裡,認真的想,他卻越在回憶裡往幽暗的深谷裡退。
小葉是個技巧高超的木匠學徒,關係頗輾轉的,朋友的朋友的弟弟。
我住的這個老房子時常漏水,一到雨季,我總是準備了好幾個水盆來裝水,在靠窗牆角的漏水處我總用著陶盆養著一盆一盆的水芙蓉或是浮萍之類的,下雨的夜裡屋裡叮叮咚咚的四處漂浮著水聲,其實我蠻喜歡雨天的,一下雨屬於這房子的古老氣味就會浮現,我靠著靈敏的嗅覺企圖分辨著曾經屬於蜥蜴童年的味道,當然這樣的想法趨近於幻想,我在雨天裡把很久沒打開的地方一一掀開,攤著那些畫冊讓他們吸飽了水氣以後細細的聞嗅著,油墨的味道,偶爾一陣生活的味道,在漫畫篇有些小孩子的手印漬和塗鴉,我暗自推想著這或許是蜥蜴的傑作。他在這裡過著怎樣的童年?看見怎樣的天空?
小葉在某個夜裡和她姊姊一起到我家暫住,那時候幾個朋友一起徹夜笑鬧著,這老房子有五六間房間,所以一到假日,想往山上跑的朋友總是會提前一天住到我家來。
那陣子晚上時常下雨,雨勢急且短,往往約莫下了一兩個鐘頭就停了,開始下雨時大家開始七手八腳的盛水,小葉在旁邊看著,然後用筆在每個盆子下面的地板標註了記號:
『改天我幫你修理那些漏水的地方吧。』小葉說。
於是小葉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獨自帶著工具,坐著公路局的公車來山上找我。
那時我正習慣性的坐在台階上曬曬太陽,陽光很強,我看著鋪在陽光下的自己的小腿,然後再望向院子的深處裡,瞳孔因為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所以那些黑色的地方散著螢色的變形蟲,他們在黑暗裡變形,退化消逝,於是我再望著被陽光照耀的瑩亮雪白的手胳臂兒,繼續的玩著這些把戲。
蜥蜴喜歡我的小腿肚和手胳臂兒,夜裡睡不著時他總一下又一下的撫摸著他們,像撫摸著已被養馴的野貓,我像貓咪一般舒服的笑著,並且恣意的享受這樣的撫摸,於是,私心底我倒希望他最好常常睡不著吧。可是蜥蜴在那些失眠的夜裡想些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最了解蜥蜴的人,但是他的失蹤,好像間接的證明了我的失敗。
我閉上眼,不願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