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孟絕子心愛的石雕--李白醉酒(從大陸帶回)

 

 

難踐的諾言

 

牛：「你從哪裡來？」

駝：「記不清楚。」

「你到哪裡去？」

「也不知道。」

「為甚麼去？」

「載東西。」

「甚麼東西？」

「不是我自己的東西。」

「誰要你載？」

「主人。」

「誰是你主人？」

「誰帶我走誰就是我主人。」

「你的負擔重嗎？」

「主人永不會讓我輕著。」

「你心甘情願嗎？」

駱駝沒有說話，神情黯然。

「既然不心甘情願，最初為甚麼要答應？」

「如果最初我有選擇答應和不答應的機會就好了。我是一生下來就已經有了主人。」

「你為甚麼不逃走？」

「逃到哪裡去？逃開一個主人，又會有另外一個主人。逃與不逃，是同樣的事。」

「這樣說來，你還不如不生到世上來。」

「可是現在我已經來了。」

牛不再說話。牠想安慰駱駝，又不知道用甚麼話來安慰。牠嘴慢慢地嚼動，頭微仰。雲在月下匆匆奔過。

駱駝慢慢轉過頭來，看看牛。

「你在為我難過？不必不必，大可不必。我生來就是這樣的命，我已經習慣了。習慣實在是一座偉大的熔爐，能熔掉太多太多的東西。」

「我現在不是為你難過，我是想起了我自己的身世。」

「你自己？你有甚麼值得傷心的事？你生活這樣安定，這樣舒適，你還會有不順心的事？」

「在你看來，表面上我是比你安定，舒適。然而實在的內容，我與你相似。」

「但你沒有我那樣的長途跋涉。」

「不錯，我不長途跋涉。可是我卻在同一小塊地上來來去去走個不停。」

「但你沒有我一樣的重負。」

「這也不錯，我沒有你一樣的重負。可是我拖的犁並不比你背的東西輕。」

「然而你累的時候還有替手。」駱駝嘴向旁邊的小牛指指。

牛回頭看看熟睡中的小牛，看見一個蝸牛正在牠背上爬。牠移動身子，用鼻子把蝸牛推下去，伸舌把那地方舔舔。小牛低哼幾聲，扭動一下身體，繼續熟睡。

  「駝兄，你真以為牠是我的替手？不錯，我每天去田裡拖犁的時候，牠總是跟著。不過牠只是到處跑跑玩玩而已，跑累了，玩夠了，才到我身邉來想拖犁。但我怎能讓牠拖呢？牠看見我拖，以為這一定是有趣的玩意兒。牠總以為我每天都是在玩這有趣的遊戲，牠以為我過得很快活。可是你想想，如果我這時真讓牠試試，牠心地還會保持原狀嗎？」

  駱駝沒有回答。

  牛又說：「現在，在牠心目中一切都是美好而可愛，就連主人加在我身上的鞭韃牠也羨慕，牠以為那是主人給我的特殊恩賜，因為牠見我每挨一鞭身子就動一下，腳下就快幾步，牠以為這一定是痛快的結果。牠怎麼能不這樣想呢？每次小主人偶而拿樹枝在牠身上輕輕抽一下，牠就感到無比的舒服。這樣，牠怎麼想到我不是這樣呢？」

  駱駝沒有說話。

  「於是牠以為拖犁的樂趣和挨鞭的舒服都是長大以後才能有的享受，於是牠努力生長，於是牠努力觀察我，模仿我，做著一切接受將來的準備。」

  駱駝繼續沉默。「即使到了牠能做我替手的地步，主人也不會把我的犁拿下來給牠。他會再做一個犁套在牠身上。」

  牛轉頭看看小牛，牠仍在甜睡。

  「挨，我恨不得能退回到牠這地步，牠卻恨不得立刻長到我這樣大。」

  「只要不意外夭折，牠總有一天會長大。那時候，、、、那時候、、、我真不願為牠想到那時候，我真願牠永不長大，等到我死的時候跟我一起死去。」

  「牠常常怪我太沉默，為甚麼不把有趣的事情講給牠聽。我該怎麼講呢？如果把我的感覺编得神奇美妙，那會更增加牠長大的熱切，那會減少牠享受現在童年樂趣的心情。如果我講真話，牠不會相信，如果相信了，牠心靈的童年時代就會提早結束。」

  「到牠將來老死，現在是牠一生中僅有的快樂日子，我怎能忍心對牠講實話呢？所以，我對牠只好沉默。」

  「聽你說來，好像你拖犁是件出於不得已的事。」

  「難道我會自願？」

  「那麼你為甚麼不反抗？」

  「反抗？反抗了犁就得接受鞭子。我剛才所說挨鞭子就是在我抗拒拖犁的時候。我必須在鞭子和犁之間選擇一樣。犁雖重，還能慢慢地拖、那鞭韃，痛得簡直穿骨刺心。我很想堅持，但我實在無力堅持。我只好把犁拖起。主人所希望我做的就是拖犁。鞭韃只不過是逼我拖犁的方法罷了。」

  「難道你也不能逃？」

  「逃？逃到哪裡去？我以前逃過一次，可是又回來了。在這裡，在犁的拖累下，不管怎樣勞累，我還能活著。離開犁和鞭子的世界到原野中去，死亡的威脅立刻來臨。」

「遲早都是一死，你爲什麼對原野中的死那麼畏避，而寧願在犁和鞭子的世界中苟延殘息？」

「到了原野，死亡就會立刻降臨；在這裡雖然將來難免一死，雖然活著只是茍延殘息，但到底還有拖延生命的機會。」

「究竟為了什麼，你不願中途放棄這種可憐的生命？」

「我不願中途放棄生命，不是因為怕死，死並不可怕；也不是由於戀生，生命並不可貴。我繼續活著只為了在探解一個謎－我為什麼誕生？能多拖延生命，也許就能夠多一點知道這謎底的機會。」

「可是如果你的誕生根本就沒有爲什麼，你的誕生只是一件偶然，那麼你為什麼誕生就不成為一個謎，也就沒有謎底，你去探尋，除了沒有，還能得到什麼？」

「也許這不是個謎，沒有謎底，因此我的茍延殘息也將成了輸掉的賭注。但我又怎麼能知道它一定不是謎呢？」

第二天黎明，駱駝說：「將來如果你明白了爲什麼誕生，再見面時也讓我知道。」

「一旦你先知道，在見面時你也把謎底告訴我。」

牠們就這樣分手了。駱駝又走向沙漠，牛又回到田地上。駱駝一邉走一邉最上唸著：「我為什麼誕生？我為什麼誕生？」

後來有一天，他在沙漠上倒下了。牠口中仍在微弱地唸著：我為什麼誕生？突然間牠彷彿看到了什麼，牠用盡力氣吐出幾個字：「原來我是為了死而－」牠死了。

那時候，牛在田地中走來走去，口中唸道：「不知道駱駝有沒有發現到謎底。真願牠已經發現了，再見面時能告訴我。並且希望謎底能給我帶來一些快慰。」

 

                       一九六八年三月發表於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