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影
夜鳥飛過，叫了幾聲。
那個魂醒了，剛走出墳墓，坐在墓碑上的一個影子站起來向前走去。
「咦？那是誰？怎麼這麼熟悉？彷彿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
他喊，那影子像是沒有聽見；他追，無論怎樣，總是追不上。他站住，那影子也在前面停下；他再追，那影子又走。…
最後他站住，對著那站在遠處的影子發呆。
他踱到一顆樹下。
「那影子剛才在這裡停了一下，對著樹出神… 咦，怎麼這樹也這麼熟悉？」
他摸摸樹身，又抬頭看看：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樹我彷彿爬上去過，曾經在那枝枒上坐過… 嗨，大概不錯，那個傷痕還在，那是我以前一不小心踩斷一根小枝的地方。」
他靠著樹坐下，望看那遠處的影子。
他感到累，回到墳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夜鳥飛過，叫了幾聲。
他醒了，覺得又是什麼驚醒的。他剛走出墳墓，又看到那影子從墓碑上站起來離去。
他喊，那影子還是不理；他追，還是追不上。他站住，那影子也是又在前面停下。
他向著那遠處的影子呆看了一陣，之後，信步前走，走到湖邊。
「那影子在這裡停了一下，向湖水出神；在這裡做什麼？欣賞湖景？」
湖面波紋微微發亮。他坐下。
「這湖我也彷彿來過，彷彿還在裡面游過泳，採過菱角，彷彿也在裡面釣過魚。」
不久，他感到累，回到墳裡，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夜鳥飛過，叫了幾聲。
他又醒了。走出墳墓，又是同那一個影子從墓碑上站起來朝前走去。
他喊，追，還是沒有用。
他站住，朝著那停在前面的影子出神。
他回到墓前，看看墓碑，看到上面的字，他惑然不解：「這是什麼？」
他伸手摸，每摸一個字，他的心就猛跳一下。
「怪事，我不懂這是什麼，然而一摸到，就覺得彷彿完全明白了。可是，這究竟是些什麼。」
他望望前面那個影子，突然恍然想到：
「難道那影子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過去？」
「可是，嗨，我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遠遠的背影。」
一九七O年七月十五日 發表於聯副
二、墓地
那個守墓人又拿起酒壺倒酒，倒了許久，只倒出三四滴。他仰起頭，杯底朝天，連喝帶吸，允完最後一滴，杯子往桌上一放，出一口氣，舌頭伸出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又拿起酒壺倒，倒了許久，一滴也沒有滴出，他一火，隨手一甩，噹琅琅聲響，壺落地上，把桌下靜臥著的黑狗嚇了一跳。他趕緊起來，看看主人的臉，來回走了一下，時而偷眼望望主人，然後在桌旁臥下。
守墓人似乎把沒有酒喝的惱怒遷移到狗身上。他拿起杯子朝狗丟去。同時罵了一聲。
狗嚇得退縮到屋角處。
他看到狗的樣子，怒氣稍平。他望望牆，窗，門；望到几上的風燈時，心念一動，起來去點上風燈，拉開門，一陣涼風襲來，他酒意微消，精神一爽，敞開上衣，迎風而出。
黑狗悄悄跟在後頭。
他慢慢向墳堆走，走到墳堆前，用燈照照第一個墳。那個是新墳。他稍為看了一下，抬腳踢一下墓碑，罵道：
「你這小子現在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了。我看你活著的時候一定不是個安靜的東西。不管你以前怎樣，現在到了老子天地裡，你就乖乖地睡吧。這裡是最好的睡覺地方，也是唯一人們能安靜的地方。」
他又踢踢墓碑，說：「這裡我不會讓任何人破壞安靜。我也不讓任何無聊的事情在這裡發生。」
黑狗望望主人，望望墳。
他向墳堆裡走，燈向一個墳一照，看看墓碑：
「你這傢伙在這裡睡最久。你夢到了甚麼？你在這裡只會夢到我，因為我是最值得你們夢見的人。」
他又照照旁邊兩個墓碑：
「你們兩個傻蛋，一個是佛教徒，一個信耶穌。現在耶穌在哪裡？西天在哪裡？現在你們可明白以前都是上當了吧。白白信了一輩子，現在有個屁用。你們一個是笨瓜，一個是蠢貨。」
「說真心話，你們真正應該信的，不是地中海東岸那個窮私生子，不是印度的那個宮廷太保，也不是阿拉伯沙漠上的那個通緝犯。你們應該信的是我。只有我才是真正為你們而操心的人。只有我才是最關心你們的人。我老早就替你們準備了這個享受安靜的好地方。」
他又向墳堆裡走，腳下一絆，差一點跌一交，手中風燈跌落地上，碰上一個墓碑，破了，熄了。他抬腳踢幾下那絆他的墓碑，朝那墳吐一口口水，罵道：
「呸，又是你這小子來絆老子。上一次你絆老子一交，老子還沒跟你算帳呢，今天你居然膽大包天，又來絆老子。你是不是不要命啦？」
「你別以為你以前有名有地位，老實告訴你，你到了老子這裡，老子要怎樣辦你就怎樣辦你。你等著吧，明天白天看老子拿打狗棒好好修理你一頓。呸！」
他又向墳堆裡走，偶而抬頭，滿天星斗閃爍，他也對星星眨了眨眼睛，然後一步高一步低亂走。
這時他走到一個最高的墳旁，一陣涼風吹來，他身子一陣舒暢，邁上墳背，凜然環視眾墳，高聲叫道：
「你們這羣小子注意，老子今晚精神很不錯，來給你們一次精神講話，順便講一點人生哲學，你們不必起來立正，你們就按照現在各人原有的姿勢躺著洗耳恭聽。」
「首先我告訴你們，這裡才是真正的樂土，真正的天堂。由於我是個偉大的容忍家，我非常尊重你們的自由選擇，所以在你們來到這裡之前，我從來沒有為這樂土為這天堂向你們做過任何宣傳或廣告。」
「這裡，在我的智慧下，有最好的政治制度，最好的經濟制度，最好的社會制度。在我面前，你們真正是人人平等。」
「在我的保護下，稅吏，警察，流氓等等，都不敢來找你們麻煩。」
「在我的保護下，你們永遠不再受戰爭的痛苦。」
「在我的德政下，你們沒有飢餓的恐懼，沒有失業的恐懼」
「在我的薰陶下，你們的虛榮心消失了，你們都成了聖賢，你們的意境超越了全部人類歷史文明。」
「我給了你們一切自由，一切你們沒有夢想到過的自由。對你們，我完全是無為而治。」
「我不訂任何治律，我不怕你們造反，也不怕你們逃亡。我完全信任你們。」
「我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可愛的領袖，最偉大的天才。」
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的講詞流露出滿意的神態，他似乎對聽眾也感到滿意。他環視一遍，又說：
「你們能到我這裡來做我屬下的子民，真是你們最大的幸運，你們這次的抉擇實在明智，因為我這裡是天下最有理性的地方。除了我這塊地方之外，整個世界是個荒唐，甚麼意思也沒有。」
「隨便舉個例子，現在，就在這一刻，有人在打仗，有人在謀殺，有人因殺人而得勳獎，有人因殺人而受刑，有人在強姦，有人在通奸，有人在偷竊，有人在施捨，有人在生孩子，有人在忙喪事，有人在結婚，有人在失戀，有人在悲談自己命短，有人在自殺，有人在發財，有人在鬧窮，有人在揮霍，有人在儲蓄，有人認定寫詩最重要，有人覺得搞政治才是大事；總而言之，這世界你說它有多荒唐它就有多荒唐。然而你們這些傢伙在來到我這地方之前，還拼命停留在那荒唐的世界中做荒唐的事。你們這羣荒唐鬼兼傻瓜！現在可明白了吧，我這地方是多麼的可愛，尤其更重要的是，我是多麼的可愛！」
他靜默了一下，嘴角上帶著笑意，昂起頭慢慢重重地說：「我非常誠懇非常肯定地相信，並告訴你們，我就是人類的救主。」
他彷彿看見聽見眾墳裡的人都起來歡呼。他看一下旁邊的黑狗。牠正偷看主人。
他躊躇滿志，坐在墳上，很溫和地對眾墳說：
「今天我講完了，你們睡吧。」
他又抬頭看一下滿天星斗，目光慢慢移到山下遠處萬家燈火的城市；注視了片刻，冷冷一笑：
「你們儘情陶醉自己吧。但總有那麼一天，一個個都要到老子這地方來報到。
「你們聽說這世間是個生命永恆的地方，你們又聽說到這世上來是件偉大的壯舉，所以一個個都拼命爭先恐後地擠到這世上來。哼，你們全搞錯了。」
「在你們來到世上之前，如果把你們每個人未來在世一生中所遭遇到的種種全部預先告訴你們，你們準會嚇得一個也不敢來了。」
「現在你們都冒冒失失地擠到這世上來了。不管這世上表面上多麼五彩繽紛，實際上暗地裡，自從你們有了生命那天起，你們就是在只做一件事－向我這地方走。不管你們如何拖延，不管你們如何故意否認我，忽略我，忘記我，也不管你們如何編織故事捏造謊言來曲解我，你們仍然是一步一步不停地朝我這地方走。」
「我這裡是人類每個人歷史的終點，是世上一切價值的歸宿，是世上一切意義的黃昏。同時，也是我這地方在支持著整個人類社會的存在，在推動人類歷史前進，也是我這地方賦予人生以一切意義和價值。明白了嗎？」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又說：
「你們現在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事情都是一樣，到時候，來報到。」
他又伸個懶腰，邁步下墳，一不小心，跌倒了，頭正撞到墓碑。他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點一點地死去。
黑狗先是呆了一下，隨後對他全身嗅嗅，然後就坐在他剛才坐過的墳頂上，呆呆地看著他，也望望眾墳和那遠方的人間。
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在看城市，墓地，黑狗和地上的守墓人。
一九六八年六月發表於聯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