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大業書店文庫本，當代小說叢書1-3初版本。

      『雨水』時節，空氣特別濕寒，一股詭譎的氣息瀰漫在蘭臺四週。有一件事藏在我心裡整整一年，世上最難熬的事，莫過於埋藏一個秘密，想說卻不能說，想拋又拋不掉，那心中忐忑，無人能懂。

       如今塵埃落定，我也就如釋重負，終於可以在我的心靈園地裡一吐為快。

       說穿了不過是個收書案子罷了，按拳擊比賽的分級規則來說，這只是一場中量級的賽事。蘭臺成立不到5年，不敢希冀有重量級的機會。這收書機會對蘭臺來說已經是彌足珍貴的一個恩賜。此番估價談判的過程緊張萬分，整個時間拉長有一年之久，期間，以我率性隨緣的個性，幾乎想要放棄這案子了。就在我清唱「忘了吧！再想他又有甚麼用，還不是煩惱多一重，還不是有始無終…」之際，蘭臺的電話響起，是阿郎接的，說是去年連絡過的名作家L君，現在終於確定要出讓私人藏書，邀我再到家中一敘。即使只是中量級的，蘭臺還是要以最崇敬的態度迎接。第二次造訪，我和阿郎同行，有過多次估價收書經驗，我們默契十足，他用口和耳我靠眼睛和腦袋。遇到不宜口說的狀況，我就遞紙條，且我早已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功夫，阿郎的一個眼神一個觸肩我都了然於心。阿郎別出心裁拿出捲尺來估計書籍的數量，我用眼和腦鑑定書籍的份量。

    書籍分散在三處，以書房為大宗，兩面牆的五層書櫃排滿書，還有並排重疊的，仔細看書目，數百本民國60-70年間台灣現代文學書刊以及遠景世界文叢系列。再來是和式房，有裝好的一大箱，還有兩大塑膠袋，裡面都是晨鐘、仙人掌、大業等文庫本老書。

  第三處是客廳沙發上三疊大開本畫集，二疊32開本文學書。此時，阿郎口出驚人之語：「這三疊大本畫集的價值，還不如旁邊這兩疊有作家簽名的文學老書。」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郎跟著我買書賣書四年，看他粗枝大葉跟文盲差不多居然能說出這行話，我不得不對他另眼看待。靠過去翻了幾本書頁，原來是台灣現代文學前輩的親筆題簽本，呵呵！阿郎看出玄機了。

 

   這次我特別謹慎，暗自有一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憂慮。我在紙上寫下一個數字遞給阿郎，接下來由他自己定奪。阿郎有他的慣用語言和個人魅力，他頗能和某些人博感情，又不失原則。我在一旁觀望，深深感受到L君仍是躊躇滿懷的，我想他尋求的是一種讓他放心的道別方式，不在價錢的多寡。估價結束後，L君要我們給他3-4天的時間做最後考量。

 

   離開時，阿郎想先付他訂金他不肯收，在尊重客人前題之下，我們只好客氣的道別，表達靜候佳音的立場後，便離開現場回來書店。幾日過去，沒有回音，大家也各忙各的，噤若寒蟬，避免談及此事。

    約定的時間過了，我心裡還是惦記著，畢竟我修行還不夠！顯然L君決定與愛書長相廝守，這下我該徹底死心了。哇嗚！一個下雨的傍晚，L君突然現身蘭臺，一進門就很客氣的跟我道歉，說自己日前搬傢私跌傷了雙膝，因此耽誤了約定的時間。稍後，我們鄭重的在蘭臺訂下收書的時間和對價。即使時間敲定了，我還是不敢輕忽，心裡祈禱著不要有變卦，我對工作人員表達立場：書要全數安全抵達蘭臺才算ending。也因為我這樣的心態，把整件事搞的神秘兮兮緊張萬分。

    這一天終於來了，101年2月25日，蘭臺收書3人組全副武裝前往L君家。天空細雨霏霏，是最不利於收書的日子，尤其是這等珍貴老書，最怕遇水了。但是，暗地裡買賣雙方似乎都想快刀斬亂麻免得夜長夢多，所以顧不得天氣了。

    起初，書房書架上的書似乎想耍賴不肯出來，我在心裡默禱：拜託拜託！請你們下來，我們要搬家到蘭臺了，主人會常來看你們。然後，踩上板凳，把書架最上層的書，一一請下來先安置在桌上，再來是第二層、第三層…。收書人員再一疊一疊小心的收進麻袋。

    接下來就順利了，收書人員經驗豐富動作迅速。50分鐘不到，書全數收進麻袋，打包封口，再一袋袋搬到門口。準備道別了，我付錢時說：「謝謝您割愛 ，我們會善待您的愛書。歡迎您常到蘭臺看看自己的書，我將為您準備一個專櫃作為紀念。」

     一袋袋書悉數運下一樓樓梯間後，再一袋袋搬上貨車，天色陰暗，眼看著要下雨了，工作人員加快手腳，在貨車底部墊一塊厚棉被，上面還覆一層防水帆布。幸好路程不遠，途中很驚險的躲過豪雨。

 

 

       

 

 

       

 

 

     15分鐘不到，貨車安抵蘭臺，阿郎火速把書自麻袋傾出以免沾濕，數以千計的書堆滿一屋子，我請大家暫時離開，我想一個人安靜讓心情慢慢沉澱下來，望著這座書丘，不知不覺我的魂魄卻飄了起來，這座書丘竟幻化成一頭牛，我則羽化為庖丁。

    在《莊子 養生主》裡，庖丁對文惠君說：「關於解牛，我所用的不是技術，而是道。剛開始殺牛時，眼中看到的就是一頭牛。現在，殺牛的經驗多了，這時看到的就不是一頭牛，而是牛的五臟百骸筋骨脈絡。」

    在一般人眼裡看來，這裡就是一堆書，他們或許看到了新書、舊書之別，看到了圖畫書、外文書，或許還看到了大本書、小本書，總之就是一堆書。而我眼裡看到的，卻是有著清楚的五臟百骸筋骨脈絡的一頭牛。

 

       

 

    比如，這落筆記本空白紙張就像牛毛，可以加工製成毛刷。

    這一堆近10年出版的圖文書，不管是旅遊類還是生活風格類的，本本圖文並茂印刷精美，深受一般大眾喜愛。或可將之比為牛皮，可製成時尚的皮件。

 

    L君有多重身份，如：作家、主編、傳播人、○○文化局長、○○副執行長，故也累積了大量政府出版文物。這些可能稍微冷門，但我相信總會遇到知音。

    在書堆裡夾雜幾本財經類的書，雖也稱得上經典，但仍顯得礙眼，我把它們抽出移到他處。近百本的聯合文學、印刻文學、文訊雜誌、新月月刊，也先安放在一旁。再來是50本遠景世界文學全集整個靠牆疊起來差不多有一個人的高度。再來這幾落，有遠行小草叢刊、今日世界譯叢、還有超大開本嶄新的圖集畫冊、L君自己的著作編著、時報文化中國叢書、爾雅九歌洪範文叢…一一羅列在外圍，賞心又悅目。

 

 

       

 

       

 

 

   由外而內，我像庖丁那樣持刀逐一分解，越接近中心，越要發出讚嘆。

   成套《吳濁流作品集》、《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鐘理和全集》、《鍾肇政濁流三部曲》、《賴和全集》《賴和手稿集》《全臺詩》五巨冊、葉石濤、七等生、王禎和、黃春明…作品！而且全部是初版本。

 

       

 

 

       

 

        

 

       

 

 

 

 

    別急，還有《台灣民俗》、《臺灣民間文學集》、《瀛洲斬鯨錄》《臺灣地區名的由來》《台灣客家地圖》、《台灣百年糖記》、《台灣名人傳》…之類台灣研究的史料。接著《現代文學》、《台灣文藝》《中外文學》《雄獅美術》、書評書目歷年《短篇小說選集》…等珍貴文學史料，讓我眼睛一亮。《張大千畫集》、《朱德群畫集》、《柯錫杰作品集》、《薛平南書法篆刻集》…。志文版現代電影全系列，每一本底頁都記載著：「一九七七、○、 ○林○○ 於虎尾」，原來那個時期L君迷起電影來了。

 

 

        

 

       

 

 

      

 

    通常，驚喜來的太快或者一下來的太多，驚喜也就不那麼驚喜了。驚喜的腳步如果是慢慢來的，逐漸加速，最後像高潮好戲那樣排山倒海襲捲過來，那才叫暢快淋漓。

 

    L君生於1951年，那是臺灣文學蓬勃發展的年代，他的千本藏書其中現代文學佔八成，多年累積的收書經驗，半數的藏書我早有過眼之緣。但這大業文庫本《狼》、《靈語》、《神井》、林懷民《變形虹》、仙人掌版《遊園驚夢》、愛眉初版的《五陵少年》、鳳兮的《站在亮處》、《逆旅之愛》、大業版《七十年代詩選》、七等生的《巨蟹集》…等，還是第一次接觸呢！最讓我珍惜的是，書本底頁記載著L君青春期的淘書歲月。1969～1977年間，L君幾乎每個星期假日往書店跑，最常造訪的是台南公園路小書店，再來是虎尾新生書局，他的獵書足跡遍及台北台中台南大小城鄉。

 

 

       

 

 

 

       

 

    此時我的脈搏已經從72跳到85，接下來就要心跳100了！簽名書？！我早已蒐羅一整櫃，但楊逵題簽本《羊頭集》、《鵝媽媽出嫁》、《楊逵的人與作品》、羅智成、余光中、洛夫、羅青、張默親筆簽名詩集，柏楊、張秀亞、蓉子、張拓甫、沈謙…等題簽本，一下子全蹦出來。上百本簽名書，盡收眼底，對我來說卻是初體驗。大家都知道，作者簽名書，就像一個過了香爐的香火袋，有他「加持」的作用！即使書的內容相同，但簽名這個儀式與親筆字跡的美感，在愛書人眼中，簡直是夢幻逸品。畢竟，大多數的書有錢就可以買到，但簽名本卻是可遇難求。

    上百本烙著藏書印記的珍品，加上百冊名作家題簽本，且是名家贈名家，真可謂雙喜臨門錦上添花，天啊！我詞窮了我。

 

       

 

楊逵親筆簽名書3本。

 

        

 

玻璃桌上的全是作家簽名本。

 

      

 

 

    邊整理這些書，邊和esed、Jane聊著，興奮得很，不知怎的我卻突然悲從中來，全是因為這本書，季野、林文義、詹錫奎合著的《西格奈里的故事》，扉頁林文義寫著：「送給○○○兄 這是我們合著的書，很久以前的文字了。不要忘了『雨中的鳳凰花』要送我們兩人一人一本。文義 錫奎 於六十九年二月廿一日 台北市」有點想哭，我對esed說：「一個人怎麼可以把回憶就這麼輕鬆的丟給一個陌生人，這麼不負責任！」可是我又想，L君內心的煎熬何嘗少於我，否則他怎麼會用掉365個日子來做一個絕死的告別。

 

     書店打烊了，我的心情也稍稍釋懷，我跟阿郎聊起這段整理書的心情，我本想用「庖丁解牛」這成語來說明，考慮到阿郎可能不懂其含義，就白話的說：「我整理這批書就像宰了一頭牛哩！」，他居然連連點頭稱是，還補充說：「殺牛跟殺豬不一樣哩！豬殺了之後有的部位是不能用的，丟掉都嫌麻煩。牛可不一樣喔！牛啊從毛、皮到內臟從頭到尾，每一處都很有用。」我心裡想問他是不是真殺過牛？其實我想說的不過是整理書的技巧和感想，他講的是書收進店裡之後的用處 不過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批蘭臺新嬌客，不但是當代華語文學名著，更是60-70年代台灣文學出版史料的最佳見證。請恕我做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今天，我彷彿品嘗了一席最豪華最令人難忘的「全牛大餐」。

 

    最後，阿郎也在十行紙上寫下他的收書心得：

     「收書必備工具

一、          相機

二、          捲尺（估數量）

三、          麻袋、麻繩、名片…

四、          隨身電腦（我在後面補充：這倒不必，因為我的腦袋可比電腦，或許還更好用）

重點一、人員配備齊全，速度要快，最重要是要把客戶的書當成寶。

重點二、接電話的人員素養很重要，具關鍵性。

重點三、先了解數量、有無電梯、有無停車位、再看樓層…」

 

我在上頭批下：阿郎先生榮登「收書達人」寶座。（笑）

 

       

 

          七等生 巨蟹集

             

           

               鳳兮 站在亮處

           

             籃子理裝的是藝術家簽名畫冊。

             

 

                

                                                    作家簽名本。

 

 

            

 這些全是作家簽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