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為人本教育基金會成員提到有建中學生曾說過「我們為什麼要跟那樣的人渣一起上課」的話，引起建中師生的反彈，希望追查此事究竟是否屬實。

究竟有沒有建中學生說過關於「人渣」的話，不是我關心的重點。我特別想要藉此一新聞事件檢討人本教育基金會成員的一些做法與論述。我們與其追究是否有建中學生說過「人渣」的話，毋寧去問人本教育基金會成員是在什麼背景下提到建中學生的這種說法，他們引述這一說法是為什麼。

大體而言，台灣人本教育基金會成員對台灣教育有所導正，其功應可肯定。但是他們的作為、論述卻又恐怕未必完全恰當，至少還有可商榷的餘地。

人本教育基金會的「人本主義」原則，我就有不少的疑問。我曾長篇幅檢討人本主義，試圖指出不同人本主義精神的各種可能問題。在我看來，西方的人本主義其實是從「神本」的樹根上長出的新枝，它從不曾完全脫離神本所塑造的西方社會的集體意識。近代西方的進步，有可能是從「秩序」轉為「自由」的歷史過程效應，而未必是「人本」或「自由」的片面效應。而台灣社會並沒有與西方相同的文化根幹，接枝而來的人本主義思想不可能與西方人本主義精神完全相同。我們從西方接枝人本主義思想的結果，能否給我們社會帶來旺盛的生命力、創造力，仍然未知。簡單說，人本主義者強調「人的主體性」、「人是目的」、人不是工具等思想，在欠缺某些配套社會條件下，是否會使「本我」主導的人性更易陷溺，誠猶可疑。

人本教育基金會成員還有一些較具體的作為，也不免有時候讓人覺得未必完全立場公允。譬如，「人本」常顯得對學生們太過衛護，而對教師們則不太友善。相對於教師，學生似乎是當然的弱勢，弱勢學生的權益永遠先於「強勢」（？）的教師。而當「人本」要主張某些教育政策改變的時候，常舉一些舊制裡發生的極端事例，譬如某教師如何嚴酷懲罰或過當要求學生之類，以支持他們的改變論述。

「人本」提到建中學生的「人渣」言論，其實大體也是類似的策略：舉出一些極端的事例，以批判一整群人、以主張某種社會改變。縱使確有建中學生提過「人渣」說，未必每個建中生都如此。而且，我們必須先回到我們的爭議的根本：菁英高中教育的存續。要檢討菁英高中教育的存續，應該有更系統的論述，而不宜用極端事例來激發反對（菁英學生）的情緒，藉此讓民眾在情感上倒向另一邊的立場。這不免帶有幾分民粹的意味。

我認為真正的基本爭議點還在於「12年國教」新制與「菁英高中教育」間存在著的某種矛盾。12年國教走向免試升學，有可能因此使明星高中漸漸消失。果如是，這究竟是可喜、可欲的發展趨勢，還是為了更重大的教育目標所不得不承受的社會代價，或是難以彌補的社會損失？

對我而言，我認為答案是偏向後兩者，也就是明星學校消失將是社會的重大損失，當然，也或許那是為了更重大的教育目標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只是，我之前也曾嘗試指出，不管是想要減輕學子競爭壓力，或是促成校際平等，實際上，都未必能達到目的。也就是說，始終會有較具優勢地位的學校，也始終會有一部分學子必須面對較沈重的競爭壓力。以為12年國教可以讓自己（的子弟）免於升學壓力的人，可能最後發現自己（的子弟）失去後續競爭上的優勢。如果還有人能在沒有壓力的情境下獲得競爭優勢，很可能是先就擁有較佳社會資本、文化資本與天賦資本的一群。他們是「階級再製」機制的獲利者。

失去明星高中，也可能意味著菁英（高中）教育的消失。明星高中的學生未必個個都是真正的菁英，但是，兩者大體仍有高度重疊性。而菁英匯聚，有助於菁英教育的發展。這對促進菁英交流、激發智慧火花有很大的益處。

可能有人會強調，每個人都是菁英，誰也不比誰更菁英。我認為這是一種平等主義的思想類型。但是，對我來說，它不真實。可能不同的人會在不同的方面有優勢，但是，最終還是有菁英與平庸的差別。否認人有菁英與平庸之別，恐怕只能帶來誤導社會政策的結果。

我不懂的是，有些人一方面贊成匯集資源讓少數大學成為世界前百大，卻又樂見明星高中消失。他們的平等主義原則僅限用於高中以下學校。其平等主義原則對高中與對大學似乎有截然不同的適用，其理究竟為何？也許他們的說法是：國民教育應該強調平等原則，深造教育則要強調菁英原則。但是，兩種原則該如何接軌？畢竟，現在大多數的高中學生都將進入大學。依循平等原則完成高中教育後的學生們，一旦進入強調菁英原則的大學裡，將如何適應？如何謀求最好的發展？

如果我們贊成維護高中職菁英學校，那麼，教育制度該當如何規劃？這應該才是我們的思考主軸。

至於建中學生是否有人曾罵過「人渣」，或許真有這種人。但是，我們應該提醒注意，要不要維護菁英高中的存在，當不會因為有部分菁英高中學生心存歧視他人的態度就予以否定。菁英歧視庸眾，是價值觀的偏圮問題，需要通過教育來改變。但是，我們無從因此否定從整體結構面思考所獲得的結論：應該維護菁英（高中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