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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愁的城堡──1980年代(21)
2025/10/17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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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一輛滿載的大貨卡,不要命似的,呼嘯着超車過去。

這趟車不知怎麼回事,老教人覺得到不了臺南。本以為,看看小說,很快就會抵達目的地。可是,事與願違。小說變得毫無吸引力,她完全不關心結局,只是斷斷續續地想着浩明;浩明着軍服的雄姿,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乃至他厚實溫柔的手觸摸她的那種幸福的感覺。然而,也無法專心一意的去想,她每隔幾秒就會看看高速公路的指示牌,計算着臺南的距離以及到達的時間。

一窗又一窗不斷後移的風景,看久了是有催眠作用的。車上一大半乘客都睡着了。她也想睡,最好一張開眼,已經到達臺南。只是身邊那不知趣的男人却喋喋不休,弄得她睡意全消,無聊地望着車窗外的風景。高速公路邊的菜圃裏,有幾個女人蹲下去,撿拾着什麼,正在辛勤地工作。她們戴着斗笠,臉上還圍着遮風沙與陽光的印花布,看不見她們的臉。

車子尚未駛上高速公路,他已主動談話,顯示對她的好感。男人似乎看見漂亮的女人總是如此。她懶得同他談些不着邊際的、零零碎碎的話,但他一逕地談話,擾亂了她去想浩明,也教她無法入睡。然而他的慇勤,使得韻心爲自己的容貌感到自豪與自信。

金黃的稻田,在秋陽下閃爍着。臺北冬眠般灰暗的、纏綿無邊的絲雨,已經很遠很遠了。她想,不知浩明見到她,臉上會有多麼驚異。命運是奇怪啊!昨天還以為和浩明再也不能相逢了,現在,她却正駛向他。本想把浩明送的小鐵片帶在身邊,然後展示信物般的小鐵片,告訴浩明,她有多想念他。但昨晚翻箱倒櫃,就是找不到那小鐵片。她分明記得,放在毛衣底下的,怎會不見了呢?後來才想到,一定是文誠幹的好事,一定是他!

『我們班一個星期才十來堂課,全集中在禮拜三、四、五,然後從週末一直到星期二,共有四天假期,可以露營,乃至旅行。而我常利用這些時間回家。』他像一般大學生一樣健談。『我的家人常說,這哪是在讀書呢?』他爲自己得意起來。『妳不會覺得我嚕囌吧?』

他突然問韻心,然而這只是點綴罷了。韻心還沒來得及思索一些表明心意的恰當字眼,他已又述說起自認瀟灑的大學生活來了。韻心索性闔上眼,當他是睡時忘記關了的收音機。

#

車窗外是遼闊美麗的、像本百看不厭的畫冊似的嘉南平原。

路邊的田畝間,一輛紅色摩托車飛馳而過。一個農夫,頭枕着雙手,靜靜地躺在田壠睡覺。

『妳會發覺,臺南保守得幾近頑固,却又是那麼可親可愛。』

『保守、頑固、可愛?』韻心覺得好笑,他怎能把這幾個字眼放在一塊?然而她立即想起浩明,他不也保守、頑固而又可愛嗎?

『不錯,如果妳不信,我可以帶妳參觀臺南府城,我是說,真正的臺南。』他有着一股愛鄉的自傲神氣。

『我很嚮往。』她不忍傷害他的自尊,面帶微笑,說:『可是我另外有事。』

『噢,那真可惜。』他苦笑着。那笑彷彿從牙膏管裡擠出來的,語氣任何人都聽得出,十分失望。

南方的秋陽明亮耀眼,那色彩像要燃燒起來,有點梵谷。

車子轉下了高速公路,進入市區,乘客們紛紛從行李架取下行李。此刻,自從獲知浩明消息便細流般涓涓不止的、不可言說的悸動,也逐漸激盪起來。再不久,就可以和孤獨寂寞說再見了。這時,身邊的大學生反而出奇地沈默了。

#

韻心很順利就找到位於市郊的軍區。她下了計程車。軍區大門的灰色巨柱,莊嚴而肅穆。一名佩戴整齊的憲兵,站在一個小水泥圓台上指揮進出的車輛,陽光在憲兵銀亮的頭盔上閃耀着。野草在陽光下,昂奮地怒張着。

浩明就在這裏面了。她長久的期待,此刻已化成空前的緊張。他見了我,會不會擁抱我?吻我?

她一回頭,計程車已經走遠,揚起一陣塵土,彷彿一羣黃犬跟在後面狂追。

道路兩旁有幾家小店,有的賣菸酒、雜貨,兼售客運票;有的賣冰果;也有好家小吃店。道路及兩邊的房舍上黃撲撲的灰塵,顯得疲倦不堪。二名年輕的工人,用腳踢着大油桶,把它推過馬路,發出科隆科隆的聲音,在乾燥的空氣中撞擊着,使人感到壓迫與氣喘。

衛兵告訴她,會客室在右前方那間平房。

軍區內,沒看見有什麼花朵開放,倒是營房四周綠意盎然,路邊等距離地植着一排悄然的樹,修整得整整齊齊,誠如軍區其他一切。

走進會客室,陰涼的空氣中,流動着平劇鬚生唱的蒼涼音調,像艘船要將人載回古老年代。一位和藹的老士官迎上來,親切地問她,找誰?什麼單位?韻心把浩明的信箱號碼告訴他,他用筆記下後,請她坐下。老士官走回櫃檯,嘴裏像在唸着一大串數目字,然後撥着電話。

老士官掛了電話,韻心隨即站起來。老士官親切地說:『坐一坐,他們正在找。』韻心謝過他,又坐回去。

風在屋外遊蕩、徘徊,低低地和門窗交談着。

偌大的牆上,掛了一幅巨型戰畫,幾名英勇的戰士,搶上灘頭,趴在沙灘上,專心射擊。半蹲的一位,臉朝後,全副武裝,一手緊握衝鋒槍,一手舉高,作手勢,要弟兄前進。這畫鮮活得彷彿聽得見戰鬥的聲音。

她抓起一份報紙。黃金價格三級跳;石油產國提高油價;美金再創空前最低價……電話急急響起,韻心嚇了一跳,把報紙從中撕成兩半。她放回報紙,抓緊皮包,注視櫃檯。老士官拿起聽筒。

『會客室,是的,丁浩明,對!哦……不在?好,好的。』

韻心焦灼、炙熱的心逐漸下沈,轉而冰冷。小茶几面的玻璃,折射着窗外的陽光,迷惘極了。

『他恐怕晚上才會回來。』老士官說。

『哦。』

她應了一聲,覺得好空虛好空虛,長久等待的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她虛脫地癱在藤椅,空洞無神地望着牆上的油畫,沮喪、失望立時填補了興奮與期盼在心中空下的位置。闔上眼,她像落入一個真空的世界,四周什麼也沒有,沒有依靠沒有憑藉,似乎是要沈沒了,但不知沈到何處。

隔了一會兒,張開眼,自己仍然存在着。窗外的陽光令人目眩。她忽然覺得,那艷麗的陽光,亮得有些殘忍、絕情。陽光下,四周的一切,顯得那麼冷漠、陌生。

#

還有什麼比『等』更折磨人呢?

韻心沒心沒情地走出會客室,南方熱情的太陽,照得她真想逃遁了。該往何處去呢?她鎖着眉頭,看了看腕錶。到什麼地方去殺死可恨的時間呢?

路邊那一排樹,靜靜地站在自己的蔭影底下,微風彷彿也藏在樹下喘息。

一位軍官同她錯身而過。一個熟悉的臉孔從眼前掠過。那眼那鼻那寬壯的肩,像道電,閃過她黑暗的腦際。韻心立即轉身,衝上前,拉住那人的肩膀:

『浩——』

那人轉身,陌生陌生陌生的一張臉,和怪異不解的目光。隔了半秒鐘,那人微笑起來。

『小姐,有何貴幹?』

『對不起,我看錯人了。』那人的注視,令她低下頭,難爲情地走開。

然而當她一抬頭,幾乎同時的,她和十步遠的一對有力的、單眼皮的眼睛遇上了,心中立即湧起預存的一種極深的熟稔。

縱然他戴着軍便帽,陽光在臉上留下了陰影,但是那單眼皮的眼睛,閃爍着奇異的光芒。那光芒常投射到她的夢中,她怎麼也忘不了。

四周的景物、車輛、兵士,已完完全全遲滯了,她看見那人清清楚楚、明明亮亮地站在十月末的陽光下。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快得令她來不及細想。她感到,欣悅隨着心跳的加快而脹滿全身。

慢慢地,人又開始走動了,車輛的引擎也重新響起來。那人遲疑了下,終於大步走過來。

『韻心!』那人的雙手,有力地按住她因喜極而顫抖的肩膀。『妳怎麼找到的?』

這聲音,真的是他的聲音,夢裏一再迴旋的聲音。

『浩明!果然是你!我找得你好苦。』

她有一千萬個問題要問他,還有一千萬個日夜的思念要交給他,那些思念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可是一時間,準備說的話全忘了。

『你能不能出來?』

她恨不得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把分別後所有的痛苦煩悶都化作淚水,流出自己的軀體。他給她一個簡單的、歉疚的微笑,有力的手掌握了握她的肩膀。

『妳先到會客室,我到連部請假,馬上就來。』

浩明說完,小跑步離開。

『浩明——』韻心真擔心他這麼一走又不知去向。

『什麼事?』他止住腳步,回頭望着她。

『快來!』她說。

他又拋過來一個微笑,轉身跑去。

韻心再走進會客室時,那老士官疑惑地望着她。

『找到人了!』她開心地說。心中那株曾經枯萎的愛情樹的枝葉,繁茂不已。

『好,好。』老士官被她的笑意感染,也跟着笑起來。

#

『快來!』

浩明渴望着這句話,但他悔恨聽到它時的喜悅與可笑的興奮,他不應該這樣的。她的眼內,流動着一種熟悉的情感,一下子就和他內心的河流滙合了。他第一眼看見韻心,就已預知,年來所花費的努力即將敗北的命運。韻心怎會一個人找到這裏呢?她想做什麼?我該怎麼辦?如果她問起,如何是好?

一個緊接一個的問題,煩惱着他。他跑步的速度益加快了起來。他確信,像鐘擺般規律的思想與生活,已經被擾亂了。

#

延平郡王祠門口,售票的老先生坐着打瞌睡,二名賣李仔糖的小孩,躡手躡腳地溜進祠內。一隻邋遢的黃土狗,定定地注視他們,瘦狹的身影貼在蒼白的馬路上。

浩明搖了搖老先生的肩,他啊啊的一臉抱歉的笑容。他們買了門票,進入祠內的天井,小孩子便圍上來兜售李仔糖。他買了一串給韻心。陽光跌落下來,碎散在他的肩上。影子在石板上交疊着。

正殿整理得很乾淨,像一冊令人喜愛的線裝書。正中擺置鄭成功的坐姿塑像,儒雅英挺的面貌,彷彿透發出一股忠勇的氣概。兩邊的牆上,掛着古今名人歌頌郡王豐功偉績的匾額,增添莊嚴肅穆的氣氛。

『他是我最崇拜的軍人。』浩明直立在鄭成功面前,鞠躬。

喧騰的市聲已經離得很遠很遠,此地寧靜極了。

浩明始終談着軍旅生活等無關緊要的話。韻心先是靜靜聽着,現在她忍不住了。她立即要翻閱屬於他和她的那本積滿了灰塵的書。

『你難道都不關心我的生活?』她問。

『大家好嗎?』

『我是說,我,周,韻,心。』

『妳結婚了?』

她低下頭。她要告訴他,別後種種的心事和遭遇,尤其是關於文誠的事,這樣浩明才不會有被愚弄的感覺。

『婚姻生活,如何?』他的口氣有着嘲諷的意味。

『浩明,為什麼不肯見我?為什麼?』她上前,緊緊抱住他。『我不快樂。』聽到自己說。然後她兩眼湧起熱潮,哽咽不已,心裏冀望浩明能為這幾個字而原諒她。

『為什麼?因爲我太愛妳。』浩明心裏說着。他希望韻心早點找到理想歸宿,然而她結婚了,却又深深刺痛他的心坎。

浩明聞到韻心那熟悉的髮香。她是哭得這樣傷心欲絕,這樣令人心疼。他感到自己迷失了。四壁靜悄悄地、沈默地注視着他們。

有遊客進入正殿,浩明反射地推開韻心,韻心轉向牆,掏出手絹,揩拭着傷心的淚水。

窗外灰藍的天空,不說什麼。幾隻麻雀自屋簷撲翅飛起。

#

『一點也不想我?』韻心枕着他的臂彎。

不想,全是騙人的。他不敢偏頭看她;她兩隻眼睛一定張得圓大在等候着。

『我不敢想。』他注視着單調的天花板,就像那是幅最迷人的圖畫。

『愛,人人都在說,可是沒有人真正明白。』她說:『但我敢肯定地說,我對你全然是愛。』

愛,這是無法肯定的事情,為它立下絕對的結論,這多麼大膽。現在,身邊正是自己日夜想忘却忘懷不了的人兒。浩明極其溫柔、愛憐地撫摸着她。第一次,認識以來,這是第一次,想來不可思議。

他觸到了韻心腹部那一道長長的疤痕,感到一陣心疼。初看到這道疤痕時,那分吃驚,真是不可言喻。韻心却淡然地說,那是剖腹生產留下的,就像是另一個人的肚腹上的疤痕似的。

『我身子已經不乾淨了。』韻心的手,壓住浩明觸到疤痕的手。『你還會要我麼?』

她支起上身,裸露在棉被外。光滑的肌膚微微發出淡淡的灰光,看起來有點透明,教人覺到一絲涼意。

『我——』他支吾起來。『妳已經結婚了。』

這像傷到了她的要害一樣,她痛苦得要哭了。然後又毅然決然地說:

『我早就決定了,我要離開他,離開生活的深淵。你說你愛我,你可願收留我?』

她俯視着他,眼中燃燒着願為固執的理想犧牲一切,乃至生命的那種懾人的光輝。

浩明點了點頭。韻心高興的吻了又吻,滿足地、緊緊地抱住他,怕他逃走似的。

#

彷彿聽見她均勻的鼻息了。浩明就這樣讓她抱着,不敢喚醒她,小心翼翼地把掉到耳前的韻心的髮絲拿開,兩眼定定地望着蒼白空洞的天花板。

怎麼變得這樣不可收拾呢?

為了實踐承諾而辛苦築建的城堡,竟這樣不堪一擊,轉眼之間就崩潰殆盡了。長久以來,對規避韻心所作的努力,只此一見,居然一筆勾銷。爲什麼?

浩明不知如何去解釋,他無法爲自己想出任何一個足以信服的理由。他寧願不曾遇見她。

這就是愛麼?愛真是奇怪的東西;一部讀不懂的書。難怪有人說,它是不可救藥的絕症,又有人却說它是治癒苦症的良方。

他無法耽溺在激情中,只是一逕清醒着。他撫摸韻心的髮,靜靜地想着。這個生命中曾經錯過而又無法挽回的人,現在竟然熱情地緊偎着自己,這是不容懷疑的事實。能再錯過麼?他一想起韻心婚姻生活的不快樂,心裏便被深深的歉疚脹得發痛。韻心的丈夫是怎樣一個人呢?

窗外的老城,沈酣了。寂寥的星星,憂愁着夜空。

#

南臺灣的黃昏一點一點隱逸,終於被趕得一絲不剩。夜晚慢慢地走上月台。

韻心抬頭看車站的標準鐘,17:32,緊緊地挽着浩明。

『真不願離開你一分一秒。』她說。

浩明突然有他們已經結婚的錯覺,隨即又爲這錯覺而失笑。

『五點四十分,往臺北中興號班車已經進站,請旅客在第八月台排隊上車。』車站的擴音器傳出甜甜的聲音。

乘客提起行李,魚貫上車。

第二次擴音了。司機已經坐上駕駛位置,嘴裏咬了根香菸,慢條斯理地戴着白手套。

『我必須上車了。』韻心緊緊拉着他的手,握了握,兩眼流瀉出不可掩飾的愛戀。『等我消息。』

她上車,找到座位。車子發動,準備駛離月台。

車窗是茶色的,他看不見車內。此時她拉開車窗,朝他揮手再見。他也舉起手揮動着。車子終於駛離月台。他放下停留在半空中的手臂。

他一度又動搖了,寧願自始就不曾遇見她,更不該在這樣的情形看到她,那可能使他們陷入更深的痛苦的深淵。可是,車子駛離車站的那一剎那,他看到,韻心眼裏散發出那種肯為執著而犧牲生命的懾人的光芒,這是多麼真切的告白呢!她已明白表示決心,如果我再退縮、規避,那不是懦弱是什麼?他想,如果接受了這個失而復得的情感,那麼無告的苦痛是否會跟白雲一起飄走?

車燈聚射出來的光束,像瘦長的手臂一樣,不斷向四處年輕的黑暗探索。夜了的車站,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去向何處的旅客,忙碌地來往穿梭着。浩明站在第八月台,忽然感到一股無事的惘然。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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