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黃秘書甜蜜的笑容不見了,她瞧牧雲一眼就低下頭去,彷彿他是面目猙獰的怪人。
坐在檜木大桌後面的總經理,一副君臨天下的氣勢,兩眼盯著他,一張臉像罩了一層冷霜,陰沉得令人不寒而慄。要來的終於來了。他的心猛往下沈,冷颼颼的感覺自心底向四肢擴散。他兩腿發軟,但總經理並沒有讓他坐下。起先兩腿靠著桌沿,總經理不客氣地用呆笨但表示身分成就的大烟斗敲桌面,他連忙往後退一大步,失去依附,尤覺得孤立無援。
室內空氣凝結著,室外是厚重的布幔,重重的壓著。
『公司一向待你不薄。』總經理的聲音沉亮醒人。
牧雲像士兵聽見口令,自然而然地立正。臉上像有千百隻螞蟻,感到難耐不安。公司是對他不錯,當初提拔他當業務課長,對於一個新人言,是極大的鼓勵與榮譽。然而榮譽價值多少呢?三十萬,新台幣。挪用三十萬公款,不,其實只爲滿足趙玉霜的習慣,可是習慣不加抗拒,很快就變成必需品。負担愈來愈重,真正成爲慾望的囚犯。原以為可以度過難關,誰知道竟——只三十萬就買走自己的名譽,值得嗎?原本是大有作為的。他不禁長嘆。
『太教我失望了。』總經理吸了一口烟,吐出,模糊了又清晰了自己的臉。『你必須辭職。』
三十萬不是小數目,能向家裏設法嗎?牧雲想,母親該會多麼傷心呢?汗水像一條條毛蟲,在背脊、額頭、腋下蠕動著。
『公司不打算追款。』總經理說:『如果對外洩漏本公司機密,當心對你不客氣。』
縷縷的青烟自總經理口中吐出,牧雲感覺自己的前途像那菸絲,即將燒盡。他不知道該向總經理道謝或道歉。抹去額頭的汗水,轉身走往門口。黃秘書投來冷漠的、不屑的目光。他覺到往日的尊嚴,已經放在脚下,踩得稀爛。
他深呼吸,推開門。辦公室仍像平常一樣熙攘忙碌,他背靠著門,忽然有一種可怕的空閒的寂寞,感覺未來是多麼的空虛而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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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嚷而擁擠的街道,競選中央民意代表的宣傳車,開大擴音機,交互穿梭,教人眼花撩亂。街兩旁的店鋪湊熱鬧似的,紛紛張貼歲末大賤價的字樣,門口擠滿搶購貨品的人,忙碌之中透發著新年的氣息。牧雲第一次覺得,這種氣氛令他窒息。他認為自己是被棄於黑暗角落的什麼,沒有人過問;永遠也賣不出去。
他茫然的走,終於走進小巧的咖啡店,呆坐一陣,想不出往後的日子該怎麼度?生活一下子變得現實、冷酷起來。他打電話到展示中心,趙玉霜已經下班了。他正需要找人談談,撲了空,心裏立即湧起一股悵惘。
走到車前,雨刷夾了一張盛氣凌人的罰款單。違規停車。他低頭看,黃線模糊得他媽鬼才會看見。
他將罰款單揉成紙團,正想丟出車外,窗子一拉開,旋又懊惱地將紙團塞入褲袋中。
『幹!倒霉!』
他一個勁踩油門,飛快地向燈火蒼茫的黑夜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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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出去?』
牧雲進門,看見趙玉霜彎下腰,辛苦地穿著黃皮長筒靴。當他說完這四個字,立即發覺自己問得很笨。不過他需要談話,渴望體己的話。
『你看到啦!』
她忙著將褲管安放進靴內,說話時沒有一絲生氣,只有一種嫌厭的冷漠,就像是在跟牆壁說話似的。
牧雲有如被澆了一盆冷水,掃興極了。
『留下來陪我,行不行?』
她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踩著碎步,覺得滿意了,又拉整衣服。她穿著灰色法藍絨外衣,長褲,搭配小背心,領間還繫著牧雲最難忘的那一紅底黑花絲巾,很洒脫的一種豔。
『我跟人家約好了。』她眼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對趙玉霜的無動於衷感到厭惡。
『可以取消呀,我今天需要妳。』
『不行。』她轉身要出去。『快趕不及了。』
她眼中幾乎沒有他存在。最最脆弱的部分受到打擊,牧雲痛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她。
『不准出去!』
她被這粗暴的聲音與動作驚嚇住了,隔了一會兒才醒轉過來。
『幹嘛,放開我!你抓疼我了。』她掙扎著。
他狠狠的甩開她。她瞪著他,左手揉著右手腕。
『我被辭職了,妳知不知道?』
他逼近她,拚命壓抑著的憤怒,一直在胸口膨脹著,幾乎封住了他的喉嚨,他窒息般地瞪著她。
她又怔住了,但隔了一會兒,眼內閃出一種冷冷的兇殘的光芒。推開牧雲,背對他,寡情的說:
『關我什麼事?我要走了。』
她在他痛苦的時候,用殘忍的無情的刀剁著他的心。一股寒意像箭一樣,自脊骨直竄上來。他擋在她面前。
『我這些還不都是因為妳。』
『算了,少把罪過都推到我身上。』她說著想自他身邊繞過去。
牧雲心裏像河水氾濫一樣,整個被憤怒淹沒了。
『到底是什麼約會,非去不可?告訴我,是誰?』
她臉上很為難,然後她吞了口口水,彷彿有了勇氣,理直氣壯的應道:
『告訴你也無妨,他是個大貿易商,很有辦法,答應帶我去美國。現在的局勢你是知道的。』
此話像一把利刃,無情的刺戳牧雲深創的傷痕。他感到被出賣了,心中有千萬種悲憤,按捺不住,就要迸出。這是一種綜合了挫折、屈辱、後悔等等而且難以言喻的情緒。
『妳這個賤貨!』他終於確定她的虛榮。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對不起,我要走了。』
『妳敢!』
牧雲一把抓住她。揍她!他想,在她豐滿的身軀發洩他所忍受的一切委屈與羞辱,讓他完完全全發洩一次,發洩積壓內心的憤怒。揍她!揍她!揍到她那張刻薄、傲慢而又冷漠的嘴告饒起來,啜泣起來。揍得她扭倒在地,爬不起來為止。揍她!牧雲高舉堅硬的拳頭。
『我們早就聲明了,誰也不干涉誰的行動自由。』她抓住一張椅子,警戒著。
『妳――』他內心一陣抽痛,做了一個彷彿要拂掉什麼的手勢。『滾!滾出去,不要再讓我看見妳!』一股空前強烈的憎惡湧上心頭,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趙玉霜魚一樣迅速地自他身邊溜出去,留下單調而無情的『嘭』一聲。
他像連續劇常見到的鏡頭,沒了骨頭似的,站不住,跌坐在冰冷的地板。房子一下子顯得既黑暗又頹敗。
不曉得自己在陰冷的房內到底經過了多少世紀,他只覺得整個字宙在剎那間全毀了。
靜靜的坐在黑暗中,整個人彷彿給掏空了、癱瘓了一般。他試圖欺騙自己,趙玉霜是無心的。可是失望以及受傷的自尊却不肯平服,一如不倒翁,捺下去又豎起來,反而搖擺得更為厲害。心裏潮湧似的,又激起一陣憤怒。他也同樣地憎恨自己,為什麼盲目的追求趙玉霜呢?那包著美麗的外衣的虛榮,讓他追得好苦,却又不知停止。牧雲突然發覺,自己不就像遭受天譴,晝夜不休地推滾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再沒有比這種徒勞無功與毫無指望的苦役,更為可怕的刑罰了。
難道這是離開宜君所獲得的懲罰?哦!宜君,他低低地兀自喚著宜君。他抬頭看牆上,山水畫猶靜靜地不言不語。命運彷彿喜歡捉弄人,他感到悲哀,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