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宜清原本想打電話給姐姐,可是他怕說不清楚,只好親自趕來。
看見弟弟,宜君高興極了。她以爲宜正也一道來,因此頭伸往門外,左看右看,猜想頑皮的宜正可能躲藏起來。
『姐,宜正沒來。』
『怎麼了?』宜君感到奇怪,因爲他們兄弟倆向來是一起行動的。
『他明天考試,怕趕回去太晚。』
宜清自自然然的,果然未引起姐姐懷疑。其實宜正仍然在爲姐姐和牧雲同居而生氣,這一直是他心中抹不平的疙瘩。宜清當然不能把這事告訴姐姐,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怎能再教她傷心?
當他把事情告訴宜正,宜正非但未表同情,反落井下石的指責姐姐,活該。他爲此和宜正爭吵,幾乎動手打架。這是他們第一次互不相讓,鬧到不歡而散。他考慮是否讓姐姐知道。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裏,那該是多麼殘酷而又悲哀。
『李大哥呢?』
『他會晚一點。』宜君看看錶,護著牧雲。
他聽了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傢伙當然要晚一點,搞不好正摟著那賤女人在街上遊逛呢。他瞧姐姐,她太老實了,老實(或是軟弱)得令人生氣。她怎能就這樣平白教姓李的傢伙欺負呢?
『李大哥最近是不是常很晚才回家?』
『怎麼知道?』
『我猜的。』
『不要亂猜。』
『我有根據。』他看姐姐臉色發白,不敢再往下講。
『你說,什麼事情瞞着我?』
被姐姐一追問,他反倒遲疑起來。可是,紙包不住火的,她終究會知道。他深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
『前天我在街上,親眼看見李大哥和一個女人摟在一起。』
宜君先是臉一陣綳緊,毫毛似乎都逐一豎起,一股臊熱流遍全身。然後她像洩了氣的皮球,癱瘓在沙發,覺得整個世界就要塌陷下來。她一直在懷疑,然而她不敢更深一層去想,怕愈想愈覺得可能,她會受不了。現在懷疑已經證實,由不得不信。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她必須表明態度。可是她自然又希望這是宜清看走了眼。
『可能看錯人吧?』
『起先我也不敢確定,於是我跟蹤了兩條長街,我看得很仔細,的確是他。』
她連僅剩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臉上只留下痛苦的顏色。她彷彿聽見龜裂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來自她辛苦為牧雲建築的愛的城堡。她咬手指,試圖思索,但是不能。她不願在宜清面前掉淚。強裝鎮靜的問:
『那女人打扮得很妖冶?』如果是烟花女子,也許只是逢場作戲罷了。
『不,穿得很時髦,但很正經。』宜清的口氣,肯定得像刀刻的一樣。『我看得出來,不是姐姐所指的那種女人。』
她想再爲牧雲找出其他解釋,可是她不能。她知道自己遇上了女人最大的難題。
曾經有很多次,她看見別人因為外遇而把生活弄得不可收拾,她對此感到害怕,就像這是見不得人的傳染病。現在,她也害了這種病。痛苦極了。她因為不願向自己承認患了這種病而痛苦,再沒有什麼比這更教人難過的了。
難道說,他不愛我?她對自己說。但這話立刻又轉變為刺戳她的利刃。
宜清看見姐姐那樣傷心難過,慌亂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姐姐。終於,他坐到姐姐身邊,像成熟的大人,伸出胳膊護住她。
『姐,對不起,我不該說的。』
『傻孩子,我應該知道的,謝謝你。』
宜君本想和從前一樣,摸摸弟弟的頭髮,可是她眼睛裏彷彿有什麼在流動,一低首,兩滴淚水打在手背上,溫溫熱熱的,但很快就變成冰冷的感覺。
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來得早些。寒流在街頭遊蕩不去,連緊閉門窗也無法隔絕寒流的造訪。
『我幫你沖杯熱茶。』
『姐,不必麻煩,我該走了。』
他一立身,像同時撳了開關,門鈴跟着響了起來,那鈴聲似乎比平常要來得大些。直在客廳迴盪,顯得有些可怖。
牧雲進門,彎下身子,一手扶牆一手換拖鞋,和宜清打招呼。
『你來了。』
宜清一肚子火,真想一拳把他揍扁,但姐姐緊緊拉住他衣袖。他緊握拳頭,瞪着牧雲,驀然轉身,踏着大步走出門,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不放心的回頭,臉上寫滿憂慮。
『姐――』
『放心,我會處理。』
他一甩頭,嘭嘭嘭的跑下樓;充滿憤懣的。
宜君眼看着弟弟在樓梯口消失,一時間無法確定自己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強硬?不,牧雲吃軟不吃硬,她不能冒險。然而她似乎一下子又決定了,心中反而很靜很靜。
『他吞了炸藥是不是?』牧雲用大拇指反指門外,像是孩童迷路了,拚命的想搜索一些跡象出來。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她有意無意的說。聲音很細緻,但聽得很清楚。
牧雲像心事給說中,很驚慌;精神也緊張起來。
『沒有呀!』
他狐疑地觀察着宜君,她過於友善的態度,似乎有些反常。他糊塗了。
晚上本來約趙玉霜去看電影的,結果人太多,沒買到票,她堅持買黃牛票,他反對,為了不助長黃牛的氣燄。他主張排隊看下一場,她却不願苦等,氣得說他小兒科。他下不了台,偏不買黃牛票,兩人當場鬧翻了,電影也沒看成就回來了。
他又看看宜君,她微笑著。那笑容後面彷彿隱藏着什麼詭計。難道她已獲知一切?這念頭使他僵坐住了,木然地,雕像似的。
『你在想什麼?』宜君琢磨着他的神情。
他心虛不已,推說要洗澡去了。可是宜君却在背後問他:
『討厭我了,是不是?』
這幾字只是平常的聲調,却像巨雷一樣,在他腦中產生巨大的撞擊。他扶住浴室的門,考慮該如何應付。宜君果真知道了。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回轉身,瀟灑的半弧。
『我沒有。』
『為什麼去找其他女人?』
宜君才說出口就後悔了。她應該裝作不知道,再設法挽回。她更不應說出令自己害怕的人。
牧雲張開手掌,按住隱隱抽痛的額角。這就對了,宜清來必定是為了此事。隱瞞將是最最愚笨的方法,愈描只會愈黑。他決定探取簡明的方式。
『我和她並沒有怎樣。』
想冷靜談談的,可是,『她』,再沒有比這個字更令她憤恨與羞辱了。一種不甘侮辱與表示抗議的心情混合在一起。她背過去,重重的坐到沙發。
『鬼才相信!』
『信不信由妳。』牧雲說着把自己鎖進浴室。
他還是這種斷然的口氣。宜君退縮了。她想到所謂『七年之癢』,有些人已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但仍不滿足,不安分,甚至冒險出軌。為什麼?她想不通。難道這就是人性的弱點?不可解釋的人性的醜惡?她一個人靠着冷牆,滿腹委屈,彷彿心頭壓着重石,難過得透不過氣來。
夜,又靜了。
臨睡前,兩人無聲的寂寞融合起來,變成一種淒涼慘淡的悲愁。宜君兩眼望着窗外冷冷的星子,默默沉思著。
如果對待牧雲更好一點,他是否就回心轉意?可是,他會不會因而更加跋扈呢?那麼我豈不……一種悲哀的恐怖,一種無情的絕望使她蜷縮。她雙手交抱住肩,把臉緊緊貼在枕頭上。她翻身,又翻身,終於對他說:
『答應我,離開她。』
牧雲並沒有睡,他靠着床頭坐著。手上一支菸,慢慢地抽着,每吸一口,菸頭上的紅光就更亮了一點。
趙玉霜是漂亮,但浪費,虛榮。況且她的任性與持久的冷漠叫人難以忍受。牧雲想,她絕不會交出自己的。和她在一起將是一種漫長、痛苦而無結局的追求。
何必傷害自己?
他捻熄菸,如魚一般滑入被中,低喚着宜君的名,溫柔地擁住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