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聞六月節（Juneteenth）的名稱始於二十餘年前，我剛轉到新澤西的一所大學任教。初來乍到，我很快結識了學校裡一對黑人教授夫婦：唐納德和他的妻子。他倆在我們的教育學院裡非常活躍，熱衷參與各類群體活動。五月底，唐納德向我遞出橄欖枝，寄來一張小卡片，誠摯地邀請我於六月十九日去他家過六月節。

原來，六月節是美國黑人紀念他們的老祖宗，追本尋根的節慶。在二十世紀五、六○年代，美國的非裔青年發起民權運動，爭取自由平等權利，企盼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同時，很多黑人將自身的努力奮鬥與他們祖先所受到的苦難聯繫到了一起。在1968年6月19日，拉爾夫．阿伯內西（Ralph Abernathy）在華盛頓特區發起「窮人運動」大遊行。從此，許多美國黑人開始每逢六月十九日便大肆開展紀念活動。在2021年，六月節已經成為美國正式的法定假日，用以慶祝黑奴的解放，足見黑人民權運動的成效。

唐納德夫婦堅持每年一定要慶祝六月節，以家庭聚會POT LUCK的方式，邀請各行各業的朋友，不分種族性別與階級，來到他們家共度六月節。唐納德的家是棟豪宅，到訪的賓客將路旁兩邊的停車位占排得水洩不通，足以顯示出唐納德交遊廣闊、相識滿天下的人望。到訪的客人絕大多數為黑人，但也不乏其他少數族裔的賓客。參與聚會者還包括了當地政商名流，以及泛泛黑人弱勢群體。主人招待殷切，數百人川流不息，全天候的流水筵席，各色美味佳餚及飲品擺滿了整排大長桌。後院的烤肉架上不時地傳出陣陣雞鴨魚肉的烤串香味。當天色漸暗時，更在院落內點上熊熊火炬，增添了無限的節慶氣氛。大夥吃喝玩樂，談笑風生，好不熱鬧。

在聚會的過程中，音響裡播放著當代的流行音樂，眾人歡快地聊天、玩遊戲，享受各類美食佳餚，完全沒有顯現半點緬懷其祖先被奴役的悲情，卻凝聚了黑人們互相關懷與深刻團結的情誼。唐納德夫婦儼然是這群黑人朋友們心靈的支柱與精神的靠山。在聊天中，與會者免不了閒話家常，討論生活點滴與碰到的困頓和麻煩。此種聚會無形中也變成大家聆聽社會正義，思索解決問題的最佳機會。

之後，我多次參加唐納德夫婦的六月節聚會，與其交往頻繁而變得熟稔，也更深入理解他們的心境。唐納德對尋根的啟發由來已久。他介紹我去看一部在1977年上映的美國迷你劇集《根》（Roots）。劇本是改編自艾利斯．哈利的小說《根：一個美國家庭的傳奇》，講述了一個黑人奴隸的故事。作者追根尋源，經過多年的探索和研究，追溯到他第六代祖先昆塔．肯特從非洲被白人奴隸販子販賣到美國當奴隸。書中還深刻對比了昆塔在非洲的自由生活以及他和他的後代在美國奴隸制下所經歷的苦難歷程。藉由一個黑人家族七代人的現身說法，揭露了美國歷史上駭人聽聞的黑人奴隸制。這樣的題材激發了許多黑人想要奮發自救的意志。

黑人由尋根到爭取與白人平起平坐而發起的群眾運動，一直是美國社會動盪的隱憂。美國黑白矛盾似乎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魔咒。黑白種族對立嚴重，人權問題始終未能得到解決，白人的優越地位似乎將永遠凌駕在黑人之上。多年來，在歷史文獻和法律案例中，以及平時生活裡，黑人所受到的不公處境隨處可見。美國開國元勳們定出「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權準則，遲遲未能實現。雖歷經解放黑奴的內戰，與金恩博士及其他民權鬥士之努力，卻只見黑白衝突更加升級。擁有黑人血統的歐巴馬總統在八年的任期裡也未能緩解黑白種族的摩擦。

唐納德夫婦應該算是黑人民權運動的潛在推手。他們默默耕耘，企圖改變人心，製造有利的氛圍，提升民權運動的士氣。在美國，有許多像唐納德夫婦一樣的黑人，不動聲色地在創造時勢，改變社會。黑人的團結，與持之以恆的努力，使得黑人在美國社會的地位得以不斷提升。四百餘年來，由最初被抓捕販售的黑奴起，直到當今爭取到不可小覷的政治實力，美國黑人的成就令人嘆服。

然而，美國人權與平等的概念是既複雜又矛盾。在這個文化大熔爐裡，表面上標榜自由民主平等，檯面下又充斥著歧視和相互排擠等種種亂象。我們同情美國黑人的處境，為其聲張正義，替他們長期所受到的不公待遇打抱不平。當佛洛伊德案發生後，「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在全美乃至全世界如火如荼地展開，亞裔與其他社會公義人士紛紛出來支持。但是，當亞裔遭到迫害打壓時，黑人非但沒有力挺以相回報，反而經常成為對亞裔欺壓施暴的直接侵犯者。去年十一月中，在賓州費城捷運上發生一起暴力事件，多名非洲裔年輕女性在捷運列車上辱罵毆打一群亞裔學生，更將一名上前勸阻的華裔女性暴打在地。這是黑人對亞裔的霸凌，諸如此類的事件近來層出不窮，令人髮指。

唐納德夫婦對於這些迫害亞裔的行徑予以譴責，但認為這只是少數黑人的個案行為。我無法苟同如此的看法，感到萬分無奈，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在美國的社會裡，有關人種的地位，曾流傳這樣令人憤慨的描述：「白人至上，黑人第二，拉丁裔其次，亞裔更其次。」儘管，亞裔的努力及成就都不容被輕視，亞裔在西方的社會地位卻一直未能得到提升，福利與權益也常被忽略。而今，亞裔卻不幸成為歐美社會中的弱勢族群，而屢受不公的待遇。

從與唐納德夫婦的交往中，我得到許多啟示：在這多元化的社會裡，必須學習黑人的經驗，讓人聽見我們亞裔的聲音，正視亞裔對社會大眾的貢獻；亞裔必須團結並積極參與政治，才能展現力量，教人不敢忽視，更不容他人輕易欺侮；我們也要向猶太人看齊。他們在處理與自身攸關的事務時，非常團結。猶太人雖屬少數，卻有很強的政治影響力。我們亞裔若不能自立自強，便可能會淪為像美國原住民印地安人一般。現今，他們遭受到比黑人更加悲慘的境遇，甚至連自身的語言文化都面臨即將滅絕的危機。

再者，人權與公平正義並非天命所自然賦予的，而是靠努力流血流汗才能爭取得之。身為亞裔的我們切不可妄自菲薄，不可姑息妥協，更不可阿諛諂媚曲意奉承，以為選邊站隊就能得到認同。在社會公義的里程裡，我們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寄自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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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世界日報世界副刊 2022-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