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尊妻貴]
從世界級的頂尖醫學中心到中型的社區醫院,勢必要有一段心理調適的過程。他把自己團隊的大部分成員帶到了新的環境,蓽路藍縷,一切幾乎從頭開始。對於這個落差,雖然自己早有心理準備,但是也有責任去撫平他們的不平衡,將適應期縮至最短。硬體設備的提升,薪資的追補,和新院內各科的協調合作,都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挑戰。幸好他與院方正處蜜月期間,有很多支票可以兌現,問題才能一一迎刃而解。
新進團隊憑空而降,當然造成側目,他們必須更加打拼,用實力和成果來證明本身的價值。他也瞭解到,以前老東家是非營利機構,多的是富商巨賈、明星名流的捐款,所以不太講究開源節流;新的僱主卻是自負盈虧,而且非常依賴政府補助和醫療給付,除了醫病救命之外,管理階層最重視的是降低成本開銷 (Cost down)。他暗中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把餅做大,讓心臟醫學中心成為醫院的金雞母。
他開始應邀到各族裔社區去宣傳演溝,積極拓展病患來源;又到各大醫學年會去發表論文,提高中心的知名度;更加強與其他心臟醫學中心的聯繫和交流,譬如互相選派助手去對方觀摩學習新的技術等。慢慢的,醫學中心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慕名而來病患越來越多,他的領導權威也逐漸鞏固。
另一方面,院長等管理階層也對他禮遇有加,因為他的開心團隊現在已非吳下阿蒙,聞名上門的求治病患接踵而至,正成為醫院滾滾而來的主要財源,證明當初設立醫學中心的決策正確。於是他常被召到董事會作報告,以表彰這項院長的政績,還不到不惑之年的他,已猶如各科主任中的當紅炸子雞,格外的引人注目。
他升上了枝頭作鳳凰,不止要應付更多的手術台,還得分心兼顧行政工作,能分給家庭的時間也就更少了。她當然也沒閒著,而且是更忙了,家庭和上班兩頭燒。有一天,他回家跟她說:
"我們都忙得團團轉,新家和小孩子都要好好照顧:我現在的收入已是妳的四、五倍之多,應付家用已經綽綽有餘,妳就把工作辭了吧,專心持家,把孩子帶好。出色的家庭,對我的事業也有幫助。"
如今她已經是個稱職的職業婦女,而且享受她的工作,很有成就感,所以一時捨不得放棄。他再三遊說,不是要她放棄,而是暫時離開,以後孩子長大了,隨時可以再回來。於是她只好應他的要求,辭掉了她心愛的䕶理工作,全心全意地理家、相夫、教子,讓他沒有後顧之憂。
後來她發現,除了要做好全能的家庭主婦這個角色之外,常常還要應他要求,扛起「主任夫人」的新頭銜。不時得打扮得端莊綽約,落落大方地陪同他出席院裏高層的餐會、重要的醫師年會。有時候還在佈置得典雅高貴的家中舉辦宴會,或邀請院內高層,或聯誼各科主任伉儷,或慰勞自家團隊同仁,接二連三,熱鬧非凡。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循規蹈矩、默默無聞的職業婦女,蛻變成一個雍容有度、應對有節的名媛貴婦,成長之快,連他都不敢置信。妻以夫為尊,夫以妻為貴,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扮好了她被賦予的角色。院內、科裏,人人無不稱贊她有幫夫運;人緣好,又將主任的家整理得井井有條、高貴典雅,真是一位賢內助。她從小被教育「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現在她為了成就先生的地位,辭去了自己的職業來配合他,犧牲不可謂不大;只希望先生盡力去發揮,追求他的理想,那麽先生的成就就是自己的成就,有句台諺說,頭既已洗下去了,就跟他拼吧!
有首他最喜歡,Paul Anka 作的英文歌 "My Way" ,它的末段是這樣唱的:
I have loved, I have laughed, and cried
I have had my fill, my share of losing
And now, as tears subside
I find it all so amusing
To think I did all that
And may I say, not in a shy way
Oh no, oh no, not me
I did it my way
For what is a man, what has he got?
If not himself then he has naught
To say the things he truly feels
And not the words of one who kneels
The record shows I took the blows
And did it my way
Yes, it was my way
翻譯如下:
我愛過,我笑過,哭過
我贏過,我輸過
而現在,隨著眼淚消退
我覺得這全部都很精彩
想我做了一切
我可以說,不要以害羞的方式
哦不,哦不,不是我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做到了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他得到了什麼?
除了他自己,他一無所有
說出他真正的感受
而不是屈膝的人所講的話
記錄顯示出我承受過打擊
用我自己的方式做到了
是的,這是我的方式
[琴瑟異調]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同樣地,羅馬也不是一天就崩壞的,其來有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世間萬物,皆由因果。
先從雙方的家長說起。她的爸媽早已年邁,子孫滿堂,得享清福。因為苦於長途旅行,並不想來美國跟他們長住。在他們搬新家前後,總共來看了他們兩次,都非常高興,對於他們的成就非常滿意。臨走時緊緊握著女婿的手道別兼感謝:
"NO ~!"
只見他氣急敗壞地衝進急診室來,把又被嚇哭的兒子一手給搶了過去,當著值班䕶士的面向她咆哮。原來他半夜終於下班回到家,卻看不到他們。見了字條,才匆匆趕到。
"妳在瞎折騰什麼?那有才2週的嬰兒就要照X光的?還虧你是個小兒科護士!回家,不照了!"
一肚子的委屈回到家裏,兒子仍然哭鬧不停。他仍連珠炮似的說教。
"用點腦子好不好?妳兒子跟很多亞洲人一樣,可能短乏乳糖分解酵素,所以不能消化配方中的乳糖,才會一餵就瀉,妳忘了我們初到美國時每喝牛奶必拉的往事嗎?換成豆奶的配方就好了!"
這是她第一次被他吼,像他部下一樣地被訓而且不能反駁。她楞在那裏,不知怎麽回應,一下子才回過神來,心想我是累昏了沒想清楚,可是你把事業看得比家人兒子重要,連回個電話都不肯,那我們母子算什麼?這些話沒有明講出來,只是默默地藏在心底,兩人之間的默契剛始出現了裂痕。
隔天星期一,小兒科醫生渡假回來了。她的診斷和他說的吻合,並開了豆奶的配方給她,要她慢慢地轉移過來,果然症狀漸漸的改善,過了一個禮拜,腹瀉的問題就完全解決了。
兒子満2歲時,他們又迎接了第二個生命的來臨,這次是個女兒。雙方家長都說年歲已高,沒辦法前來幫忙。幸好有一位住在DC的老朋友仗義相助,熱心地前來幫忙3個禮拜,給她做月子,並且照顧老大。這次女兒的配方就不重蹈覆轍了,直接就餵豆奶的,省得橫生枝節。等到要斷奶瓶時,同樣慢慢地換回牛奶。孩子大一點時,身體自己可以調適,產生分解乳糖的酵素。從此一勞永逸,風平浪靜。
男孩子總是比較好動,意外頻頻。兒子4歳時,就已經活蹦亂跳的。也是一個週六夜晚,他在沙發上跳來跳去,一不小心失足,整個人面朝咖啡桌撞去,嘴巴剛好落在桌緣,把兩顆大門牙給撞落,當場血流如注,不過門牙還懸在牙齦上搖搖晃晃的。兒子當然哭得呼天搶地的,地毯也血跡斑斑,甚為駭人。她在廚房聽到落地聲和哭聲,衝到客廳一看,當機立斷,臨危不亂。
"不哭!不要動!打開嘴巴!"
她用姆指和食指緊緊抓著兩顆門牙,迅速地往下扳直了,再往上一推,往裏一送,只聽見喀差一聲,門牙一下子就到了定位。過了一會兒鬆手,只見兩顆門牙完好如初,只有牙齦處還沾有血痕。兒子停止了哭泣,盯著媽媽,好像剛看完一場神奇的魔術秀,眼眶裏的淚水未乾,仍在燈下閃爍著。
隔天牙醫在電話中大讚她的處置,雖然不是永久齒,也是值得保留的。後來她向他報告,他只有一句話:
"唉呀,妳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
她笑笑沒有回答。但是心想:
"打給你⋯有用嗎?"
還有一回,發生在在兒子二年級的時候。一天下午,她接到校長室的來電,說她兒子和幾個同學打群架,被帶到了校長室,請她去幫忙處理。她急忙趕到學校,只見兒子和另外幾個小朋友在校長室內罰站,衣衫凌亂,臉上、手上儘是泥巴,又髒又狼狽,看到她來,泫然欲泣。她向秘書問清了事由,原來兩群大孩子為了爭奪遊樂設施的地盤而大打出手,兒子年紀較小,不湊巧的到了衝突之地玩耍,也被推倒在地。所以他奮而還手,加入混戰。校方堅持凡是出手打人就是不對,兒子卻不斷辯解是對方先出手的,不肯認錯。
想不到隔天清早他聽兒子描述完事情經過後,只問了一句話:
"You said he pushed you first. Did you fight back?"
兒子老實地回答,戰戰兢兢地。心想這下慘了。
"Yeah, I punched him on the nose!"
"Good job! That is my boy! You taught him a lesson. I bet he dares not do that again next time."
她聽了差點昏倒。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教孩子?我不是說要教他⋯"
他搖搖頭。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決不可以示弱。要生存下去,就要反擊,這是我每天掙扎求生的體驗。好啦,沒事的話,我要去上班了。"
在她還想和他進一步地溝通時,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從那天起,降她決定要全面地投入小孩子成長和教育的過程,既然先生不在乎,她就自己來。
補充中文圖書
也常常率領家長,積極參與課外教學活動。
贊助學校,舉辦親子活動及同樂會。如:
拔河賽
室外舞蹈同樂會
擧辦跨校聯合學生音樂會
她認為小孩子的培養,要他們擁有至少一項音樂、一項體育、還有一項語文的專長,才算完整。兒子從小學小提琴,女兒學長笛,兩人都在高中時參加學校的交響樂團。她領導下的家長會曾經募款贊助高中交響樂團歐洲行巡迴演奏會,在古典音樂之都維他納和布拉格等地公開演奏。她還夥同志願的家長們陪團,全程照顧學生,無微不至。
她也聘請名師從小就教兒女打網球,辛苦地帶著他們南征北討,到南加州各地參加青少年分齡的錦標賽,名列前茅。到了高中,自然進入了校隊第一隊 (Varsity Team),主打單打。四個球季下来,幫學校拿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錦標賽冠軍。
能者多勞,她也在當地中文學校擔任過兩屆校長。學校只在週六上課半天,兩個小孩都在此從勹夊冂匸學起,一直到高三考過AP Chinese為止,有始有終,沒有半途而廢。中文是母語,不從小打好基礎,長大再想學也來不及了。中國日強,只要具備中英雙語優勢,就會有競爭力。
下為中文學校的節慶表演
她費盡心思地培養兩位兒女,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老大已獲准進入長春藤高校 (下圖為普林斯頓大學) 就讀。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兩年之後,妹妹應可循其模式,步上錦繡前程。
"你這是在逃避!人非神仙,手術失敗在所難免,檢討原因,然後才能對症下藥。跌倒了站起來就好,那有吃燒餅不掉芝麻的。你不是吃了想破記錄的苦頭嗎?現在去搞行政,也是追求績效數字,更非你所長,常常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吃力不討好,你還是回歸專業吧!而且看起來有人想躱在幕後,找你去整頓一個爛攤子,讓你去做壞人,剷除異己,得罪所有的人,讓醫院苟延喘殘,卻要你負成敗的責任,你會被用完即丟,暫時風光的表面只是一個空殻子而已!"
分析得很透澈,在情在理。其實她是為他好,為了家庭著想,想找回當初那個剛到美國,充満理想,但是腳踏實地的醫師,但他已經聽不進去了,而且認為她在唱反調,阻擾他向上發展。他是完美主義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很害怕再面對失敗,現在有這個順風車可搭,去做人上人,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他又搬出「我這樣子力爭上游,都是為了你們好,供給你們上流社會的生活」那套擋箭牌來,冠冕堂皇,不知是說服還是要脅,總之,結果百試不爽。
於是乎,他終於成了法國醫院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台灣人院長。表面上妻以夫貴,風風光光,其實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這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變成外八,越離越遠。
[引狼入室」
在他們夫妻兩人為了接任院長與否一事爭論不休之際,只有一個人為他獻策,鼓勵他接下這個位子,和夫人唱反調,讓他感到很窩心,深慶得人。這個人就是專門討他歡心,投他所好的紅顏知己,竟然還是她的大學同學。她是怎樣登上舞台的呢?
在老東家的住院生涯開始,師傅就著重訓練他把成功的病例寫成論文發表,一方面記錄成就,一方面也增加知名度,對經費、病患的來源和凝聚團隊的向心力都有莫大的助益。從那時起,隨著成功案例的增加,論文的累積成了他和團隊邁向成功的履歷表,非常重要。到了新的醫學中心後,他手術台外的時間又被行政工作佔去很大一部分,很難心靜下來寫論文,需要有一位具有醫學背景的助理來幫他處理,所以他問她是否認識能勝任這份工作的人。她靈機一動,想到了她的一個相當要好的大學䕶理系學妹,是位香港僑生,中英文和廣東話的口條和文筆都很流利。在台灣擧行的婚禮她有參加,現在她在榮總門診服務,還是單身,一直很想出國。她來聯絡看看。
跟她同學接觸後,雙方一拍即合,於是她很熱心地安排一切。先由醫學中心以H-1身分聘請為行政助理來美國,上班後再報考加州註冊護士執照,考上後即可由醫院贊助申請綠卡。 估計順利的話,永遠居留權在一年內可以下來。有這麼好的機會出去看看,有這麼好的學姐幫忙搞定一切,這位幸運兒馬上把握住,展翅東飛。
她在接機室接到了學妹。她外表還是福福泰泰的,皮膚黑得發亮,清爽的短髮造型,顯得格外乾淨俐落。憨厚的嘴唇,爽朗的談吐,依然沒變。
"唉呀,我的大姐姐,不,要叫妳大太太了。到了美國這麼多年,還是一樣光鮮亮麗,不愧是我們系上永遠的系花,有個能幹的老公就是不一樣囉!"
她腼靦地笑了一笑,這個小穎還是一樣地口無遮攔,很會拉近與人的距雕。她比自己小幾歲,又單名一個穎字,所以都叫她小穎。
"嘿,我可先警告妳,在美國不是那麼好混的。醫院的規矩可多了,妳要有心理準備,把皮先繃緊一點。"
"本姑娘既來之,則安之,有什麼好緊張的?我聽我老闆的,我老闆又聽你的,有妳撐腰,安哪!"
"事情不是像妳想像的那樣,久了妳就知道了⋯嘿,現在有男朋友嗎?以前的那個林桑呢?"
"早就吹了。我一直想結婚的,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像妳一樣,然而總是有緣無份,到現在還在等那個有眼光、有福氣的男人出現。我媽也說,出國換個環境,也許就紅鸞星動啦。"
她初到美國,有如劉姥姥入大觀園,事事好奇。
「哇,你們這是好區耶!」「哇噻,你們家是豪宅耶!」「這棟豪宅市值多少?」「你先生收入一定很高很高,才能出入雙B,坐擁豪宅⋯」
奇怪了,才幾年不見,小穎怎變得如此市僧氣?許是被現實沖昏了頭吧?不管如何,先暫時安頓在他們家,小朋友都叫她阿姨。她從台灣帶來很多小禮物,人人有份,因此大家對她一開始就有了好感。她也樂意做家事,陪小孩子唸書遊戲,沒有架子,馬上就融入了這個家,成為家中的一分子。這個新阿姨帶來的笑聲,也給了原本安靜的家平添了幾許熱鬧的氣氛。
她先花了一週教小穎開車,考上駕照,又把家中那部剛換下來,但很可靠的豐田阿瓦隆車送給她。再幫她在中國城附近的新社區租了一間套房,有安全警衞,離上班的醫院也近。選了一個週末,請一家搬家公司把小穎的家當,以及她送的傢具、餐具等,移到了新家。一切安排就緒,接著就能上班。經過兩個月的忙碌之後,先生終於可以有助理了。
她也把以前用過的䕶士考考古題全部移交與她,並傳授心得,希望她下班後可以全力地準備,一次就能成功。小穎也沒有辜負她的期待,6個月後順利通過,醫院隨即贊助綠卡的送件,過半年移民局就批准了。醫院馬上比敍註冊護士的薪水,比助理領的高多了。她是小穎的貴人,幫助昔日同窗好友乃是基於故人的情誼,但是萬萬沒有料到,這樁好心的善舉不但沒有得到回報,反而提供了一張免費的門票,讓披著人皮的大野狼登堂入室,侵門踏戶,然後乞丐居然趕起廟公,意圖鳩佔雀巢,將恩人推入了一個痛苦的深淵。
小穎一上班,很快地就進入狀況。她在大學時曾當過教授的助理,中英文打字、製圖等文書處理已有相當基礎。稍為指點提醒,她便領會貫通,加上她身段夠軟,勤於跑腿,辦公室的同事都樂於幫她教她,幾週下來,在工作上已經駕輕就熟、勝任愉快。她的語言天賦,尢其是中文及廣東話,讓她廣結人緣,交了很多新的朋友。因為她的中文名字叫穎,於是有人給她取了個暱稱《INK》,恰好和她的職務很搭配,她也樂於笑納。
她很會察言觀色,先摸清了老闆的脾氣,然後再投其所好。平常工作勤奮,準將或超前交差,老闆是個工作狂,她也主動加班,延時工作,陪他到深夜,毫無怨言。有了她的加入,他發表論文的頻率倍增,從2、3個 月1篇進步到1個月1-2篇,不可不謂神速。並且在他提出十年發展計劃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眠不休地潤飾修正、彙整集篇,令他印象深刻。他覺得這個新來的助理找對了,非常「人」超所值,開始把她當成自己的心腹,將重要的事情交給她處理。她的口風很緊,只聽不說,事事請示裁決,時時回報進度,她辦事,他放心,慢慢地建立了他的信賴,甚至於依賴。她的工作範圍逐漸地從文書處理擴大到對外的聯絡、對內的協調,以及他每天的行程管控,儼然成了他的私人秘書。她也非常進入狀況,把他的庶務雜事,管理得井井有條。
她也瞭解他的壓力大,隨時注意他的情緒反應。有時看到他悶悶不樂,眉頭深鎖,她會屏除所有的訪客,奉上一杯他喜愛的Expresso,讓他獨處片刻,冷靜下來。偶而也會當老闆與老闆娘之間的傳話筒,常常一不小心,私人秘書就成了婚姻顧問,她開始時謹守分寸,只負責話傳到為止,避免選邊站。隨著兩個世界隔閡的增加,男方開始對她傾吐抱怨,把她當成諮商的對象,一方面使她受寵若驚,一方面也激起了她的憧憬,上天垂憐,是不是那天有幸追隨這個事業醫術兩得意的男人,成為他的紅顏知己?
當一個齷齪的念頭起動後,友情可以讓路,恩情可以拋卻。她看出了他們信念的裂痕、意見的分歧,有機可乘,開始處心積慮地推動她的A計劃 (A人也A財)。第一步是投其所好。在他開刀出事的那一段日子,他老婆勸他韜光養晦,量入為出;小穎卻安慰他只是手氣不佳,何足為慮。鼓舞他再接再厲,整裝再出發。當他有機會高昇院長時,老婆是一唱反調、二潑冷水,寧可逆耳直諫,當他忠誠的反對黨,也不阿諛奉承,說那違心之論;然而小穎卻順著他的口氣說他德足配位,鼓勵他力爭上游,奪取大位。因為他走這條路對自己也有好處,她的理想就可一步步地實現了。果然,他當了院長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她拔升為秘書處主任,薪水也連跳了三級,像坐了直昇機一般。有了正式的頭銜為他打點一切時,各科室主任、護理長、大牌醫生等都要看她的臉色。她的心思細膩、禮數周到,將新董事會的成員及其夫人都侍奉得服服貼貼的。他也公然他帶她出席各種會議活動的場合,雙進雙出,默契十足,惹得閒言四起。於是院內的好事之徒開始戲稱"INK"已被"P"romote 成了"PINK",一個非常浪漫的綽號,頗有遐想的空間。
就在他開刀出事後,有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很少下雨的洛城突然風雨交加,閃電打雷,開心的手術房裏仍然是燈火通明,一群醫護正在與死神搏鬥,要把病人搶救回來。他因最近出事封刀,只在旁觀察指導,從一台轉到另一台。嚴厲的眼光,掃過來、瞄過去,像照妖鏡一樣,教你無所遁形。每個手術台旁的人都很緊張,氣氛非常肅殺。
突然間,他破口大罵。
一個正要遞手術鉗的護士給嚇了一跳,乓的一聲,鉗子掉在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她掩面哭著跑了出去。但是攝於他的威嚴,大家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如好。
她把門關上,用最溫柔的眼光看著他。也不知那來的勇氣,很平和地,一字一字地清楚向他說:
"你是不是很怨歎?是不是很鬱卒?身為領導者,有種的不要拿部下發洩,他們不是你的出氣筒。你心裏苦,不要藏起來。今天就當著我的面,沒有其他人會聽到,把它說得一清二楚!"
他當下也被她的氣勢震懾住了。這個女孩居然⋯我做的有什麽不對⋯我這麼強的怎會⋯再反思一下後,表情由盛怒急轉直下,開始嘴角扭屈。累積多年,全部的委屈都上來了。再強的英雄也是凡人,他不禁涕泗縱橫,聲淚俱下。
"我這麼的努力,這樣的拼命,得不到掌聲,沒有人感激,成就再高也沒有用⋯"
她悄悄地走了過來,將他的頭輕輕地攬在懷裏,讓他儘情地發洩。
"我瞭解,我都知道⋯"
窗外風雨如晦,窗內英雄涙彈。陣陣的啜泣聲,漸漸地變成抽搐聲,然後歸於平靜。
"我好多了,謝謝妳。啊,不好意思,把妳的洋裝弄髒了⋯"
"沒有關係,只要我的老闆又回來了就好。"
她看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樣,現在卻像個小孩似的,哭得唏哩嘩啦的,不禁噗哧一笑。他也望著她燦爛的笑容,彷彿似曾相識,一時不禁恍神。
突然一聲雷響,閃電大作,醫院的電也停了。她嚇得抱緊了他,黑暗中,那厚實的胸膛,感覺有如發現了尋找多年的港灣,讓她這條漂泊的船,好想休息,好好靠岸⋯
隔了不久,醫院的發電機啓動,電又恢復了,兩人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但是不該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世界已變得不一樣了。
[晴天霹靂]
他登上了院長寶座之後,才發現醫院沈痾之重和財政窟窿大,均超乎想像。病患源自少數族裔及低收入家庭,多半自己負擔不起龐大的保險和醫療費用,除非重病,政府的補助很有限,而且是逐年遞減,醫院在此情況下就要自求多福。新的控股集團要他另闢蹊徑,巧編名目,有如走在法律邊緣的鋼索上,令他憂心忡忡,寢食難安。他整天和法律顧問開會,討論其可行性及評估其適法性,以求萬無一失。不過禍起蕭牆,常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他疲於奔命。他開始覺得,做這個院長只是當一個傀儡,實在是有夠窩囊,可惜老早不聽老婆言,如今吃虧在眼前,悔之莫及。
小穎每日參贊軍機,豈有不知醫院的現狀?她也加緊腳步,能撈則撈,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她要求他在城中鬧區為她購買一間豪華現代式公寓,共築愛巢,也作為他逃離家庭的避風港。而且公開大方地邀請學姐去參觀,推說是家裏贊助了一半頭款,被蒙蔽的院長夫人不但沒有生疑,而且還大讃她的眼光出色。
更進一步地,小穎再慫恿他為他籌辦一間家庭護理公司,由她掛名董事長。因為醫院住院費用昂貴,所以現今不論政府抑或私人保險都要求病人提早出院,再由家庭護理公司派員到府作後續追蹤治療的工作,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支付的費用,但是卻傷了醫院的荷包。很多醫院把家庭護理的工作外包,以求省事,本院也是如此。法有明定,醫生本人由於利益衡突必須迴避,不可開設家庭護理公司。但是如果以她為負責人,包下所有本院病患的在家護理服務,一則肥水不落外人田,二來她也會有個屬於自己的穩定事業 ,下半生會就不愁了。尤其現在他對新舊的感情的態度,仍是舉棋不定,還在思考兩全其美的辦法,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不管將來是合是離,這步棋是條後路,穩賺不賠的。豪華公寓已是過去完成式,美夢成真;家庭護理公司則是現在進行式,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凡走過必留痕跡,這些事情的蛛絲馬跡,已在醫院裏傳得繪聲繪影,謠言満天飛,只有在遙遠的聖塔蒙尼卡家中相夫教子的她,還被矇在鼓裏。
在坐上院長寶座後,他的確是更忙了。通常在他清晨離家後,如果不是為了很緊急的事情,她不會刻意去找他或麻煩他,但是近來很難找到他。問小穎他人在那裏,總是說在開會,留話也不回。尤其奇怪的是,當了院長已經不再需要親手操刀,可是他回家的時間更晚了,夜不歸營的次數也異常地頻繁起來。追問之下,他總是推說和董事、同仁開會到很晚,再去吃飯,太晚了就睡在醫院裏。她聽了半信半疑,又不好向醫院查證,下意識覺得他一定有什麼事在瞞著她。
恰好有一天,副院長的太太來電,詢問他兒子在普林斯頓大學就學的詳情,好作為自己女兒申請大學的參考。後來順便聊到了醫院,她順囗問了一句:
"我先生和副院長昨天開會開了很久才去吃晚飯,妳先生回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吧?"
"沒有啊,他開到6點就散了,還在中國城幫我我買了燒臘回來加菜⋯"
講到這裏,副院長太太像是警覺到説錯了話,就匆匆地掛斷了。她心想:
"那他為什麼撒謊說是開會開太晚,而留在醫院過夜呢?"
每次他留在醫院過夜都是先斬後奏,她一直都相信他的說辭,從不懷疑有他。這次看來事有蹊蹺,定要査個水落石出。
恰好這一天女兒要到朋友家過夜。下午4點左右把她送到朋友家,並交待她說:
"妹妹,媽咪今天很忙,會很晚才回家,妳在朋友家要聽阿姨的話,早點睡覺。"
掉轉車頭,上了10號高速公路,咦,今天路況還不錯,約5點就開到了中國城。她先去金水粿條買了2份外帶潮州菜,心裏盤算著,準備如果他和小穎仍在加班時給他們當晚餐。6點時,她將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從側門走進了醫院,向右走進了行政區,她來過幾次,所以熟門熟路。。
首先是一個隔間的大辦公室,裏面的行政人員都已下班,只留著少數幾盞燈,不是很亮。接著是一個大演講廳和大會議室,左右相對。再經過一道長廊,左邊就是秘書處辦公室,門是關著,可能小穎已經下班了。院長辦公室就在秘書處的對面,也是最角落的位置,咦,門也是關著。不知他在不在?本想敲門,可是聽到裏面好像有點聲音。握著門把,門沒有鎖,她就推了進去,裏面沒有開燈,一片黑暗。她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透著門外長廊照進的餘光,依稀可見兩個人影從大辦公桌後的屏風裏,糾纏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作響。她記得那屏風和屏風後的長沙發都是她買的,是給他累的時候休息用的,需要過夜也會派上用場。她找到了開關,啪的一聲開了燈。一個箭步來到了屏風後面。
一看宛如晴天霹靂,惡夢果然成真!
[鏡破釵分]
只見她的老公和她的好友衣衫不整地擠在她買的沙發上。見到了本宮到來,霍然躍起。
"好噁心!你,你,你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
他汗水淋漓地一邊忙著整裝,一邊拉住了她高擧的手。
"妳聽我說,我本來就想找妳商量的,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我會給妳一個交待⋯"
她肝膽俱裂,氣得咬牙切齒。她平常溫柔嫺淑,現在也不知那來的力氣,把他的手甩開。
"放開我!你會給我一個交待?什麽交待?你不負荊請罪就罷了,還有資格給我交待?"
看那昔日好友臉色青筍筍,像個小女人似地躲在自己丈夫的身後,他儼然成為她的保護人,這是什麽世界,誰才是受害人哪?該被保護的人是我吧?
"好,好,妳都對,妳冷靜下來,小聲一點,我先去把門關上。這些年來,經過了這麼多的事,我們的想法起了衝突,感情也淡了,與其這樣耗下去,不如散了吧!妳如果要孩子的話也都歸妳,我保證妳們下半輩子不愁吃穿,我都想好了⋯"
他語氣急迫,步步進逼,好像在談判一樁買賣似的,卻是提油救火,讓火越燒越旺。
"我沒有變,變的是你!你變得名利薰心,變得權勢是圖!你忘了本,背叛了我,拋棄了對家的責任!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的出軌,只有我這個糟糠妻、黃臉婆還傻傻地相信你!"
小穎看似被她的凌厲氣勢給嚇到了,更緊靠著他的背,嗚嗚他啜泣起來。他心中一陣不捨,轉過頭去安撫她:
"別怕,別怕,一切有我在。"又回過頭來。"看在我養家多年的功勞上,答應我吧!要什麼就說吧,我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妳,除了小穎的事以外。"
好一個負心漢,還當著我的面保護弱者,這條假裝弱者的狐狸!
"養家?到美國後的前7年裏,你是誰養的?當初是誰要我辭職來成就這個家的?現在你來討人情也不能合理化你的背叛。我心意已決,什麽我都不要。你不仁,休怪我不義,你們一輩子,都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講到這裏,她已哀莫大於心死,於是奪門而出,留下一對愣在原地的露水鴛鴦。
[灰飛煙滅]
親愛的哥哥: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媽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媽咪以前跟你說過,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你們都長大獨立了,那個人就會回來,帶媽咪去做很多想做而還沒做的事。可是今天我發現,那個人爽約了,再也不會來了。媽咪期盼多年的夢碎了,靈魂也跟著飛走了,再也沒有勇氣繼續再陪你們走下去。
你和妹妹倆都是媽咪的心肝寶貝,媽咪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如果媽咪不在了,你們要相依為命,要互相照顧,把書好好唸完,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媽咪無論在那裏,都會感到很欣慰的。
媽咪要謝謝你這十九年來帶給我的快樂。看到你一點一寸地成長,帶給我無比的幸福,媽咪的努力全都沒有白費。但是很對不起,媽咪不能再陪你了。不能看到你成家、立業,是媽咪此生最大的遺憾。
永別了,哥哥。媽咪會永遠想著你們,永遠保佑你們
永遠愛你們的媽咪
奮力草就,已然淚流滿面。接著再寫給妹妹:
親愛的妹妹:
媽咪要走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再也不回來了。不要傷心,你若傷心,媽咪會更難過。希望妳要堅強,在沒有媽咪的日子裏,妳要聽哥哥的話,和他相依為命,有事和他商量。你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兩個人,即使媽咪人不在這裏了,我的心仍會與你們同在。
最近妳迷上了婚紗設計。在妳的畫本裏,有各式各樣的新娘和婚紗,畫得好美,還說妳申請大學的第一志願科系要選服裝設計。媽咪有時候在幻想,我的妹妹將來披上婚紗,走上禮堂的那一刻,會是多美的畫面啊!可是,非常對不起,媽咪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最後,媽咪謝謝妳這十七年來的陪伴。妳是那樣的貼心、懂事和善解人意,是全家的開心果。離開妳和哥哥,我有萬分的不捨。帶著和你們相處的美好回憶走,媽咪很滿足,一路上就不會感到孤單。
再會了,妹妹。媽咪會永遠想著你們,永遠保佑你們
永遠愛你們的媽咪
再完成第二封訣別書時,她已氣力用盡,泣不成聲。
過了一會兒,她打起精神,把信分別放在各自房間的書桌上,正要出門時,突然間,電話鈴聲大作,她沒有接。
她驅車沿著蒙他拿街向西,左轉入海洋大道,向南開到岩壁公園停車,然後緩步走向南面懸崖邊的人行道。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已漸漸暗去,公園中一片矇矓。
她找了欄干前的座掎坐下,暮靄夕嵐,景色依舊,千頭萬緒,湧上心頭。
濤聲依舊。茫茫大海中,浮起兩個影子。
月光流浪的崖邊
青春的人影並肩
浪花乘風而來
細語耳邊迴旋
激盪相知的心弦
咦,當年那相知的心弦去了那兒了?
我再也等不到你了。
多想回到當初的兩人世界啊!
很快就會結束了。
終於夜色低垂,眼前一片漆黑。她看了一下夜光錶,8:30 PM,時辰已到。
毫不猶豫地,她跨過護欄,接著縱身一躍,跳下了懸崖。
當她跳下懸崖時,發出一聲轟然巨響,驚動了不遠處一個睡在長椅上的流浪漢。他急忙跑來,往聲源處張望,原來南端的懸崖並非筆直地削下,而是斜坡式的往下,其間有處山凹,裏面的樹根灌木擋住了她滾下的身體,她雖然傷痕纍纍,但尚有知覺,在黑暗中呻吟著。
這位老兄連忙飛速衝到大道邊攔車報警。不到片刻,警車、消防隊紛紛趕到,消防車開到懸崖邊的一條支道上,再伸出雲梯將她救出,火速送往聖塔蒙尼卡醫院。
第二天她醒過來,睜開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他。
"這是那裏?"
"妳在聖塔蒙尼卡醫院裹。老天保佑,妳只有外傷,沒有大礙。"
她把眼光移開,不去看他。心想: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想不到他接下來的指責教她火冒三丈。
"告訴我,妳為什麽要做這種蠢事?妳像個小孩子似地耍脾氣,把這件事鬧開了,對大家有什麼好處?以我們的身分、地位,將來還要不要做人啊?妳為什麼不能像個成熟的大人好好地談呢?要什麼條件妳說嘛!"
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似的轟了過來。他竟像個菜市場裏面喊價𠯻喝的歐吉桑,把她當成貪小便宜的顧客。不但沒有認錯道歉,而且把婚姻感情當成一樁買賣,可以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是什麽時候,他變成了這樣一個唯名利是圖、沒有人性的人?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當下心意更決,對這塵世毫無留戀。
"出去!出去!你給我出去!我永遠不要見到你!"
大聲的喧嚷,驚動了值班護士來請他離去。他尚不死心。
"好,好,妳冷靜一下,再多考慮,我只是想找出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這樣子,我先去上班,傍晚再來辦出院手續,接你回家。回家以後,我們再好好的談。"
䕶士小姐是她的舊識,等他一走,她向她打聽女兒是否來過醫院。聽她說女兒本來守在病房裹,但是她一直哭泣,看起很沮喪,所以爸爸請一位阿姨先暫時接去他們家,等出院後再送回去。聽到這裏,她就放心了。
她撐着床沿坐起來,檢視身體,有幾處瘀靑和擦傷,似無大礙。再下床試走幾步,只覺得四肢關節有點酸痛,但可以忍受。於是趁着值班䕶士忙碌的時候,找到了昨夜穿的衣服,上面沾了一些塵土。小心拍打乾淨之後,很快地換上。再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出了醫院。恰好急診室門口停了一輛剛剛送完病患的計程車,她坐上了車。
"To the north end of Palisades Park, please!"
到了北端懸崖旁的海洋大道,她要求司機停車。
"Please wait for me here, I just want to look at the beautiful scenery for a second. Then I will be back."
司機不疑有他地點點頭。
於是她快步走向崖前,迅速觀察好地勢,選好了地點。此地崖壁垂直陡峭,墜落下去沒有障礙,一定會直直落在太平洋海岸公路的北上車流之中。
就是這裏了。
北端懸崖離碼頭大門較遠,所以遊客稀少。她望了望遠方的太平洋,和看不見的故鄉。陽光非常刺眼,平靜的海上泛著粼粼的波光。
四顧無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跨過欄干,再閉上了雙眼。
"永別了!"
她解脫了,像自由落體般的墜了下去。
這時,懸崖下一輛白色的休旅車正飛快的駛過。
[深沈抗議]
這一次她真的走了,而且走得堅毅決絕,不惜粉身碎骨。警察獲報後趕來了,在勘驗血肉模糊的現場時,發現到她就是昨夜尋短未遂的同一個人。不禁歎道:
"可憐的苦命人,她的求去意志真是強大啊!"
在她裙褲的小口袋裏找到了一張字條,是用中文寫的,警察看不懂,就遞給了他。上面有她娟秀的字跡,但寫得很潦草,是一首唐詩:
閨中少婦不知愁
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
悔教夫婿覓封侯
他為之大慟,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一切都太晚了。
突然間,烏雲蔽日,一陣飛沙走石。棕櫚樹左右搖晃,棕櫚葉沙沙出聲,徬彿在嗚咽著地唱着輓歌,為她送行。
[愛恨悠悠]
一個近黃昏的午後,一輛輛滿着觀光客的遊覽車開到了岩壁公園旁的聖塔蒙尼卡海灘入口。領隊車有一個導遊先跳了下來,年輕帥氣,但眉宇之間似有淡淡的憂愁。他先和他車的導遊溝通自由活動的時程,再招呼著同車的團客下車集合,說明注意事項和原地集合的時間,然後宣佈解散。
他一個人緩緩地步到懸崖峭壁欄干前,看著那片令人黯然神傷的大海,仍然亮麗依舊,再往西邊看,就是媽媽永遠無法回去的故鄉。懸崖下就是她解脫的地方,依舊車來車往。以前曾經和媽咪來過這裏,聽她敘說剛到美國時,和爹地當窮留學生,並肩在公園裏散步的情景,那是她最懷念、最快樂的時光。等他和妹妹長大後,他們要在這裏悠閒的老去。言猶在耳,可是人事已然全非。
"媽咪,我來看妳了,妳好嗎?"
他從袋中拿出了剛從西木區著名的巴黎烘焙坊 (Paris Bakery) 買來的脆薄巧克力蛋糕 (Chocalate Fudge Cake),是媽媽最喜歡吃的那一種,擺在座椅上。
"媽咪妳吃。我也陪妳吃一小塊。"
有點苦澀,那熟悉的滋味。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媽媽買給他嚐嚐,他咬了一口就吐出來。
"好苦呀,媽媽,妳為什麼那麼喜歡呢?"
"儍孩子,好東西需要細細品嘗,苦盡了就會甘來,吃苦就是吃補啊。"
但是他沒有想到媽媽的心裏一直都是這麼苦。她吃了一輩子的苦,卻等不到甘來的這一天。
"媽咪,我從普林斯頓休學了,沒有了妳,要這個學位有什麽意義?妳不要生氣,等我想通了再說吧。我現在做導遊,雲遊四海,還可以常來看妳。謝謝妳以前的堅持,要我們把中文學好,現在我就是靠它吃飯的。妺妹也不申請大學了,她現在暫時做Bar Tender (酒保),有空還兼做Waitress (服務生),收入比我更高。不要擔心,我們現在外面租屋住在一起,我們都很好。我會好好照顧妹妹,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妳放心。"
他從皮夾中掏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媽媽懷他八個月時在此處的留影,笑得很開心,背後是藍天大海,還是爸爸拍的。記得是高一生日時,媽媽把這張照片送給他當生日禮物。還開玩笑的要他在每年的生日時,都應該記起媽咪懷他、生他的辛苦。
看她當時笑得那麼開心,現在才知道,原來她滿臉的笑容下,藏的都是苦啊。
"這麽久了,妳還是在恨爹地嗎?他和那女人還是在一起,但沒有結婚。我想是因為他們還在面對著良心的折磨,所以不敢正式結婚,然而我和妹妹是不會原諒他們的。現在醫院已經關閉,爹地失業了,消沈了,更憔悴了。他一下子老了好多。把他給忘了吧!忘了他,妳就不會被恨困住,妳才能自由啊!"
穹蒼悄然無應,萬里暮雲平。徐徐涼風拂來,浪濤輕拍沙灘。海鷗追逐著緩緩下沈的夕陽,振翅作響,像是發出一聲聲長長的歎息,在天地之間迴蕩。
(全文刊完。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 10樓. 終南山2020/10/19 11:21
- 9樓. 陶侃2020/08/22 20:32一口氣讀完三篇,感概萬千,女主角的家庭的付出,頗能體會。人生追求的是什麼,名?利?親情?友情?還是家庭的溫馨?到頭來得到的又是什麼?大作描述入骨三分,令人深省。
多謝您撥冗前來捧場,一下子趕三篇可能會加重您眼睛的負擔,加上情感起伏可能有點大,實在不好意思。我本身也是太投入了,在寫到最後一篇結局時淚如雨下,幾乎泣不能書。現在得知讀者很貼心的迴響,對作者來說是最大的鼓勵,也是回顧那一段留學生來美的辛酸奮鬥過程的最珍貴的紀念。
人生像一條漫長的大河,行船的人風雨同舟、日月共天,必須珍惜這五百年修來的緣分,時時都要小心呵護著,刻刻都要關注彼此,莫讓兒女情長變成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內憂,然後教那虎視眈眈的外患有了可趁之機,悔之晚矣。
平心而論,女主角相夫教子,不旦有恩於這個家,也沒有犯錯,可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卻承受了最淒慘的後果,造成結局的巨大張力,令人萬分不捨,一掬同情之淚。孰令致之?值得我們過來人的深思,也希望可以作爲剛進入「圍城」的年輕世代的借鏡。如果說人生如戲,我們不做傻子,不做瘋子,也不作負心漢;自己的戲份,都有責任將它演好演滿,才不會空到人間走一回。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8/23 17:36回覆 - 8樓. tzi2020/07/23 04:19文章寫得好棒
音樂也很好聽
電腦裡 有音樂
手機 可惜聽不到
您真是用心 相片 文章 音樂
吸引這麼多人期待看 續集
人的想法,真是不能 衝動
為了自己和孩子 , 應該好好的活下去,
這篇文章,讓大家多思考,
好文!👍👋❤️💕女主角的個性烈剛烈,不會轉彎妥協,所以她的生命像繃緊的弦,一旦在人生的急轉直下,嘈嘈切切錯染彈裏,嘎的一聲巨響突然斷了,像是一根風箏被強風來襲,掙脫了與地面所有的連結,遠颺而去。這是她的個性決定出來的命運,可能有人覺得不可取,但人各有所志,就如同您所説的,期待這個結局能引起讀者的深思,就已經是功德一件。
祝 文安 並祝 早日脫離UDN的煩惱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23 09:03回覆 - 7樓. 馬州知更鳥2020/07/22 09:32
最可憐的是她的一雙兒女。
最愛他們的媽咪自己結束了生命,
留給他們一生多麽悲哀的陰影,
我不敢相像 ......
她用情至深,由情生恨,所以為之所困,走不出來。加上急怒攻心,悲痛欲絕,沒有給自己足夠時間,冷靜下來作出理智的決定。要是她最後一刻能靈光一線,想起兩個孩子來,臨時緊急煞車,那有多好啊。該受到懲罰的不應該是受害人的她,而是出軌者啊。
可憐兩個孩子的人生也全毀了 (但是相信他們會爭氣地站起來的)。為了小孩,她能嚥下這口氣嗎?我不知道。不過她大可返回職場,自食其力,並兼顧一雙兒女,不需看那男人的臉色,也可以活得很好。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22 11:09回覆 - 6樓. 和煦秋陽(昨夜星辰)2020/07/20 00:58.
您客氣了 了解您的用心
寫故事就必須要有啟程轉折 尤其是短篇小小說
故事如果沒有曲折與苦難 就如同白開水一樣索然無味了
您寫得非常好 我並沒有對結局失望 只是對故事的感嘆而已
謝謝分享
天天微笑容顏俏 七八分飽人不老
相逢莫問留春術 淡泊寧靜比藥好能夠分享格友的感受,是作者最大的收穫。在部落格裏寫連載,好比在戲台演戲一樣,馬上就可收到讀者的反應,作為下一篇的參考感覺上很接地氣,很有趣。這種互動在出書或在副刊雜誌上發表時是欠缺的。不過有時反應太熱烈時,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要聽誰的,是否會成為甜蜜的負擔?我資歷尚淺,目前為止還未遇到這樣的挑戰,像您在寫連載傳記時,每篇二、三十熱心個留言,我看就回應得非常好。
其實除了結局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深思。為什麼枕邊人,經過了二十幾年的經營,會變成陌生人?如果自己先不掉漆,外頭的蛀蟲鑽得進來嗎?有情人一開始成了眷屬,進入了時空隧道後,就得用心了。
再次多謝您的回應。祝 文安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21 08:50回覆 - 5樓. the flying kite2020/07/19 18:40
結局如此慘烈,可以想見女主角受創之深...
她的剛烈反倒成全了這負心漢與蛇蠍女,怎一個「傻」字了得?
Dear Flying Kite:
是啊,有人說她儍,有人說她癡,有人說她很任性,有人說她太堅持。連她兒子都看出來了,所以勸她放下,不要再為情所困。秋陽説得好,她至少還有兩個孩子啊。為什麼要自殘呢?為什麼要讓偷情者得逞呢?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裏⋯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21 02:33回覆 - 4樓. 和煦秋陽(昨夜星辰)2020/07/18 23:08可惜了
女主角真傻啊 丈夫無情出軌讓他去囉 是可以釋放自己的
還有兒女呀 原本是可以苦盡甘來的 可惜做了錯誤的選擇
死了成全它們 不如好好活著成全他們
天天微笑容顏俏 七八分飽人不老
相逢莫問留春術 淡泊寧靜比藥好結尾讓您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曾演練過幾個不同的劇本,包括您所說的方向,但是經過反覆推敲,還是選擇凄美慘烈的悲劇终場,其中有不得已的時代背景考量。
男主角的雛型源自于女兒大二暑假時,shadow她們一位當麻醉醫師的校友,在手術房實習時所聽來的故事。那裏的每位外科大夫都有二、三次婚姻失敗的記錄,因為太太每天見不到先生,難熬深閨寂寞。雖然有的是物質享受,卻買不到天倫快樂,所以隔一陣子,太太就提出分手要求,先生也自疚買單。每離一次。浄值就失血一半,離越多,負債越多,笑容越少,越想開更多的刀去賺回来,结果給新家庭的時間就變得更少,陷入了向下的螺旋沈淪,人生成為一團糟的惡夢。換成是女的外科醫生的話,更不用說了,那有餘力生養小孩,给男人一個完美的的家庭?這些前科累累的外科醫生,邊開力,邊訕笑一位女同事,38歲了才嫁人,而且嫁了一位水管匠,當時把我女兒给嚇壞了。她的校友也勸她,女生從醫,事業家庭,難以兼顧,要有心理準備。記得聽她這些轉述時,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照老美的一般文化習俗,除非是有很深的宗教規範 (如天主教),婚姻有如一纸合约。一方違约,那就照章行事,no big deal,打掉重來,再组成同父異母and/or同母異父and/or同父同母的大家庭,像雪球一様,越滾越大。而對我們那一代的老中來說,婚姻比較像是個承諾或是心靈契合,忠貞二字,是不能論斤秤兩地買賣的,没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所以拙文中女主角的反應是那麽地極端,寧爲玉碎,不肯瓦全;抗議是如此的激烈,大家來個鱼死網破-我什麽都不要,但你會家破人亡,一輩子要受到良心的譴責。誠如您和她兒子所言,如果她能顧全大局,的確能解放自己,守䕶自己最掛念的子女。但是因為她是以前台灣的傳統禮教出身的君子,而君子對《恥》一字特别注重,可以欺之有方。她不恥床頭人的背叛,因為愛之深,所以恨之切;她不恥學妹的恩將仇報,所以恨之入骨,不屑再與之為伍。但是因禍突起蕭牆之内,巨大的羞恥心來得太快太急,在没有充裕的時間去權衡輕重下,迅速地讓她做出了不理性的决定,不幸地讓寶貝兒女失恃,卻教出軌男女逍遥度外,這是一種意外出現的缺陷美,也是令人婉惜的結局。正因如此遺憾,凡人只要是血肉之軀,都為這小女子的剛烈而動容、為她的決定而不捨,而為她的遭遇而叫屈,以至低廻不已。這就是我想要的結局。
今之世風澆薄,常以婚姻為兒戲。忠貞二字,已屬難得;死諌一途,更是稀有。即使有人晚節不保,正宫豈有虚位讓賢之理?不是搞得小三不死也半條命,也至少要分一半才甘心,四子 (房子、兒子、車子和銀子) 全歸名下,請君淨身出户,為愛走天涯。所以許多有識之士,婚前恊議要妳簽,婚後置産公司買,防妻如防賊,現實見真情。問他們世間情是何物?買賣而已。
想想我們婴兒潮的世代,已經年屆古稀,不再有轟轟烈烈的激情,笑看秋月春風。回首一生,愛恨情仇,挣扎求存,歷歷如夢。不管是否笑過、哭過、苦過、甜過,畢竟,我們都已走過。今後,我們要選擇自己喜愛的劇本,努力扮演自己所要的角色,好好地活著。因為,活著就是幸福,是人生最高的準則。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19 08:00回覆 - 3樓. Charles Lin2020/07/18 21:47
謝謝洛城聞笛兄,
結局是悲劇,但也這樣,才蕩氣迴腸,令人不勝唏噓。
謝㴬Charles兄的講評。
好像是於梨華說的,喜劇比較好寫,好结局是大多數人所期盼的,可是在皆大歡喜、額手稱慶後很容易被忘了,所以要寫出好的喜劇很難。我也嘗試過這個方向,但是要跳脱俗套不容易。
相反地,悲劇因為情節曲折,逆境下的人物形象比較鲜明,讀者看了印象比較深刻。而且我主觀上的認定,在當年的時空環境下,有可能發生這樣的劇情,令人惋惜而唏嘘不已。一個外表完美的家庭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毀了?其實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抬面下問題的累積,到了一個臨界點,隨時都會被引爆。
雖然拙文结局令人感傷,但其實它是很正面的。它有一個Take Home Message,那就是,活著就是王道,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一無所有。失去良心的人是不值得死諫的。不管遇上任何逆境,我們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祝 文安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19 09:35回覆 - 2樓. 馮紀游陸游:漫長當下2020/07/18 21:18讀之令人迴腸盪氣的三篇!感謝分享並祝週末愉快
多謝前輩花時閒費心的閲讀拙文,也謝謝您的喜歡。說到迴腸盪氣不敢當,但只要能稍微掌握讀者的情绪脈動,我就偷笑了。
拙文中的人物在腦海中活了二十多年,他們的愛恨情仇,感情纠葛,一直無法完全定型。真到最近病毒肆虐,深覺人生無常,方才下定决心,得以催生。現在爪熟蒂落,终於圓夢。
前輩留美多年,對文中情節,必不陌生。如有與現實不符之處,還望多予斧正。知音難得,深感榮幸!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19 08:37回覆 - 1樓. 陳正華 牧師2020/07/18 07:20
不論虛構與否,
您寫得非常生動感人!
那首My Way 的中譯,您也翻得很好...
謝謝陳牧師的鼓勵和開示。人生有很多無奈,如果想不開,就會走進死胡同;抱負也應該量力而為,一味的唱著"My May"往前衝,也會造成反彈。總是要以家為重,審時度勢,相互理解;彼此之間,時常溝通。一有問題需要即時處理,不然留著將來會累積成隨時會被引燃的未爆彈。人生的這個學分。可真難拿呀! 洛城聞笛 (春遊德斯坎索花園 (一)-中心圓區、長廊區和山茶花林) 於 2020/07/18 11:03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