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

羅素擁有一個電腦資訊顧問公司。公司規模不大，請了幾個人，由他的太太負責聯絡、排課和管帳。他除了到美國各地去教課之外，也負責與一些專業資訊顧問保持聯繫，成為他公司到外頭授課的資源庫。羅素很賺了一些錢。但這個好景在九一一恐怖事件之後就改變了，因為搭機出外旅行和電腦專業訓練的需求，突然大幅跌落。所以在我們的單位有個資訊講師缺，對外徵求人才的時候，六十幾歲的羅素馬上就來應徵了。

基於他幾十年實際工作和當資訊顧問，以及授課的經驗，他順利的被僱用了。

新進人員都必須試教。試教那天，他刻意的在言行中，處處表現出他的經驗多和知識豐富的氣勢。這原是無可厚非的。哪個新進人員不希望帶給人良好和深刻的印象呢？然而年紀較長的人，卻也很容易陷入依老賣老的態度而不自知。

羅素在試教的時候，不斷的在對我們幾個聽他試教的講師們面前發問。可能因為我是亞裔的外國人，而且比較年輕，他好像是特別針對著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的就只問我一個人問題。這真是豈有此理！他是來試教，而我們是負責給他建議和批評的人，他這種行為完全是本末倒置了。他有沒有搞錯？

我一忍再忍，久了可也把我給惹火了。我對他說：「你今天是在這兒試教的，並不是要你來 考問他人的！」

他初來乍到，就一再強調，我們公司程式的撰寫，應該改用另一種新的寫碼形式，我們應該教那些程式設計人員，這種新的寫碼形式。他發給了我們一些範例。

我說：「我們公司對程式的撰寫有既定的標準，你可以到公司的資訊標準手冊去看看就知道了；要我們公司上千的資訊人員，將二、三十年來在公司建立而且使用的標準，一夜之間就拋棄，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還是固執己見，有的沒的，說了一大堆，在會議中不肯放開這個話題。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說：「老實告訴你，你所謂的，新的寫碼的形式，其實一點都不新，因為十年前，我在州立大學和技藝專科學校教書時，就已經介紹這種寫碼的形式給我的學生了。這只是另一種寫碼的形式，並不比傳統的寫碼形式優秀，只不過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愛罷了。你以這種理由，要來顛覆多年來這裡所建立起來的標準，是不會被一般程式設計人員所接受，也不會被上層和管理委員會所批准的。」

這些，一直要到兩、三年後，羅素跟我熟識了，他才向我道歉認錯，說他當年實在是太魯莽和有欠思考了。

羅素走路有一點跛，要很注意才看得出來。他說是年輕時當兵，在德國的基地看管倉庫，有個晚上碰到竊賊，在槍擊時被射到腿部，才會造成今天的走路不便。聽他的談話，我才知道他的父親是一個相當有成就的科學家（如果我沒聽錯或記錯，他父親是當年設計研究原子彈小組的成員之一）。也因為他的父親是如此的優異，因此對他的要求就很嚴。不管羅素如何努力，都沒法讓他的父親感到滿意。即使後來羅素在大學當過教授，也有了自己的公司，可是他卻始終都還覺得自己相當的失敗，很讓他的父親失望。

不知是不是他的父親從小所給他的壓力，還有時常對他表現出的失望，而造成他今日比較獨特的性格？例如他到餐館吃飯的時候，如果餐費是十美元，他卻會留下二十美元的小費。這種行為，真是讓他的太太不解，而且生氣，問他為什麼要給那麼多錢當小費？

他回答道：「要是給少了，那年輕的女侍應生會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我呢？」

他的太太說：「你光會在乎侍應生如何看你，卻不在乎家裡的小孩，有沒有足夠的錢使用，這豈不氣人。」

與他同行用餐的朋友雖然不便多說，心中卻想：一般給小費的行情是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你吃了十塊錢的餐，卻給了二十塊錢的小費，只怕你給那年輕的女侍應生的，不是正面的深刻印象，而是暗笑你這個冤大頭呢。

羅素雖然擅長教課，也有相當深厚的大型電腦（IBM Mainframe）技術方面（technical ）的知識，但是他卻沒有組織和設計課程的能力。要他發展設計課程，就像是要他的老命了。他勉強出爐的成果，真的是慘不忍睹。

其實，經過我的觀察，幾位頗有授課經驗的資深資訊教師，他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老美，卻沒法設計和撰寫教材，反倒是要使用我這個文法仍然會犯錯的台灣人，所設計和撰寫的教材。

由於他固執的個性，要他學新的東西（例如桌上型微電腦以及相關的應用軟體），對他來說，真的是非常的困難和痛苦（這也是很多老一輩的資訊人員常見的障礙）。有一天，我聽到他憤怒的一邊詛咒，一邊猛擊電腦鍵盤的聲音。我忍不住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咬牙切齒的說，那愚蠢的 Word （微軟的文字處理應用軟體）不肯照他的指令去執行他想做的事情！

由於他的驕傲，他不肯承認自己對一些微電腦應用軟體的無知。他不肯去請教他人，只是獨自悶著頭去試，可是他又沒有耐心去閱讀相關手冊，於是這樣做不行，那樣做也不通，不覺中，他就憤怒起來了。

在他失去耐心，滿腔挫折感之時，要是剛好有人在打電話，咳嗽，甚至翻書，或開抽屜的聲音大一些，他都可能會拍桌子大罵起來。

羅素抽煙的煙癮很大，而且好杯中物。

有一天我剛到辦公室，就聽到羅素住院，做心臟冠狀動脈繞道手術（Coronary artery bypass surgery）的消息。

住院一段時間後，他回來上班。我對他說：「羅素，你還是要注意飲食，做些適當的運動才好，並且將煙給戒了吧！」

他說：「對，要戒煙，因為抽煙的話，對心臟不好。」

他真的沒再到辦公大樓外頭去抽煙。

他的飲食習慣也一直很不好。中餐他多半是吃糖果、甜食和餅乾。手術後，他開始帶瓶裝的番茄汁來當中餐。我說：「羅素，瓶裝的番茄汁，鈉的含量很高耶。」他說沒關係啦。

過去彩券的獎額只要超過一億美元，我都會向同事每人收五美元，然後到隔壁的加油站去買彩券，大夥兒一起試試運氣（我會影印購買的所有彩券號碼，發給每個出資的人存證）。加油站只與我們的停車場隔了一條馬路，走過去只要不到十分鐘，所以我就邀請羅素跟我同行。他說傷口還沒痊癒，沒法走快。我說沒關係，我們慢慢走，不急的。

我們慢慢的走了一趟。他很高興，向我道謝邀請他同行，他說這真是個好運動。

可是，那是他唯一跟我同行的一次。

有一天，我在外面吃過中飯回來，看到他站在大樓外，與一批抽煙的人在聊天。我感到很驚訝，覺得他才心臟手術後不久，怎麼會站在煙霧迷漫中跟人聊天呢？這樣不是對身體很不好嗎？

過了兩天，同事蘿莉對我說：「你留意到了嗎？羅素又恢復抽煙了耶！」果然，我看到他不僅是在大樓外跟抽煙的那群人聊天而已，他自己也點燃了香煙。難道他忘了心臟手術的辛苦嗎？大家都搖頭，但也沒法對他說些什麼。

他的飲食也恢復了過去的習慣。他的腹部明顯的越鼓越大，看起來硬梆梆的，一幅很不正常，很不健康的模樣。但，我們又能說什麼呢？

我邀請他陪我走到加油站買彩券，在他婉拒了幾次後，我也就不好再邀請他了。

因為他的固執和相當暴躁的脾氣，加上他抗拒學習新東西的個性，使得他跟老闆薇樂莉亞的關係搞得相當的僵。薇樂莉亞指派給他的工作，他不是公然持反對意見，就是大聲抱怨，不然就是到期無法交出成果。久了，薇樂莉亞不但有很深的挫折感，而且也對他失去了耐心。她私下對我說，她將再指派一個工作給羅素，這是給他的最後機會。如果他再無法達成任務，她就要把他給 fire 了。

羅素當然也知道他自己所面對的困境，因此心中在憤怒不滿中，也急著要另找出路，想要轉到公司裡的另一個資訊部門。只要公司的資訊部門有適當的空缺，他都試著申請內部轉調，但是一直無法如願。最後在一個技術支援（Tech Support ）的部門有了空缺，正巧那個部門的主管與羅素是過去的朋友，終於同意接納他。

這回，薇樂莉亞是決心讓羅素離開我們部門後，就絕不再讓他回來了，所以在她簽署同意羅素轉調過去的文件上，有個但書，就是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們單位不會同意再讓他轉調回來。

有些人覺得羅素何必那麼辛苦呢？他都已經領社會福利金了，為什麼不乾脆退休，享享清福呢？何必在此承受工作的壓力和人事的困擾呢？

也許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吧？

羅素在心臟手術後，身體當然不是很健康，需要醫療保健和藥物的治療；聽說他的太太身體也不太好。在美國的健康保險相當的貴。在這種大公司上班，起碼會有健康保險的福利。在公司上班的收入，可能也是他們所需要的，因為他的兩個女兒都得了乳癌。聽說他需要在各方面（包括經濟）協助他的女兒，因為她們還有年幼的小孩。

七十出頭歲的羅素如今還每天到公司來上班。這是幸呢，還是不幸？說是幸運嗎，可是有多少人到了七十多歲，在自己健康狀態並不是很好之際，還得繼續上班，並且還要為僅有的兩個女兒的癌症而擔心呢？若說是不幸嗎，如今又有多少公司在你七十幾歲的時候，並沒有逼你退休，仍然讓你繼續上班呢？

然而，這種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在羅素到那個資訊部門上班後大概不到一年，我就聽到了他病逝的消息。




羅素 https://old.ksnews.com.tw/wp-content/uploads/2025/04/ksnewsim20250417001-20250417001-2025-04-16_23-06-34_668739.pdf

             (2024-04-17 於更生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