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C-Chang:<白先勇短篇小說的同性戀世界>,【鵝湖】132 期/1986 年 6 月
由於AIDS引起的震撼(或是說:恐懼),人們的注意力經過醫學專家的提示,而集中指向那個慣於被忽略而自得其樂的同性戀世界,在今天這種中國傳統倫理被象徵性的強調,而西洋進步觀念又被強迫性接納的時代,雖然大多數的民眾,以其自然而健康的本能,不免要排斥同性戀的行為與傾向,覺得它是變(病)態的、骯髒的,甚至是罪惡的,因此,不該縱容它的存在並繼續擴展。但同時代少數留過洋,唸過西方心理學,以及自命為藝術家的高級知識分子,卻大聲疾呼的說:「請正視他們!這是古今中外普遍存在的現象與事實。同性戀與異性戀都是正常的、健康的,出乎真誠的情感。他們也是人,應該享有公開、合法的自由。」這些疾呼者要為同性戀爭取法律的承認以及社會的默許,其人道主義固然可佩,但其理論根據卻極薄弱,主要是認為西洋人如此,我們也該如此,而沒有考慮到自己的民族性與倫理觀念。他們似乎只偏頗的照顧到某些特定人群的利益,卻有意忽視普遍大眾的心理接納問題。於是,我們這些民眾(保守而沈默的)只得以兩種態度來反應:一、是維持鄙夷、壓惡而任其發展或避而不聞;寧可對事實內情全然無知,以免污染耳目心思的純潔。這種態度雖然消極,卻是誠實、自足的,因為,多數人為了在正常而現實的世界中謀求生存與工作,已夠精疲力竭了;並且異性間的關係變化如婚變、情殺、家庭危機等,比較切身普及的問題,似乎更是當務之急,需要大量的知識與精神去解決;此外,沒有理由強迫人們額外撥出理性與情感去認同這種到目前為止仍是怪異的、變態的現象。另一種則自願成為開明前進的人士,不但主動的去了解內容真相,在接觸中保持寬厚的同情,必要的時候,還要贊同他們的心理特徵並接納任何假借的理論,例如說:西洋古今藝術家多有同性戀的傾向,它不是絕對有害的,正如湯瑪斯曼認為同性愛比異性愛更具有精神的要素及純粹的力量。也許適當的承認與疏導,可以發揮他們的藝術天分,給人情世態某些比較奇特的「視景」,擴展並提高心靈探索的境界(但是,並非所有同性戀者都有這種天分,並且發揮出來成為具體的創作。又這種奇特的視景,除了藝術領域的容忍之外,對於人類文化的作用是正面的必要或者無甚意義?)其次,回頭來看,中國歷史充斥著類似同性戀的人事記錄,似乎不足為奇(但是:歷史中稱為斷袖之癖、男色、孌童的,並無平等純潔的靈性與情感可言,而多是王侯貴族的性欲變態,以玩弄下民並炫耀財勢為滿足)。
我們且不必為這兩種態度爭執是非。我覺得應該兩者皆承認其存心。我們真正想問的是究竟同性戀的世界如何界定?與正常的外界有何隔閡?其內部角色是否有明顯的差異(如主動的與隨流的,1與0,6與9等)?他們是否迫切需要社會的承認與公開活動,或者寧願維持半封閉狀態而享受其私密性?他們與藝術創造有何可能或必然的關係?那些能夠創作的同性戀者如何在作品中描述並解釋他們的世界?這些問題,都是社會學家應該替我們調查並解答的。在這之前,我還有一點意見:假如因為某些學者的疾呼而使這個同性戀世界必須提前公開,對其中人物而言,並非自願的,有益的,反而像鑿破渾沌,七日致命,那麼,何不尊重他們的意願而保持其隱密的自由?或者因為公開而造成更多的同性戀者(有時只為追求時髦與刺激而扮演這種角色),那麼,這種民主開放的作風,是否值得提倡?
這麼多的問題與考慮,似乎已經超出答案的範圍。也許有一天,他們會認清自己真正的需要,確定他們在社會上所要爭取的權益,因而站到前台來說話,彼時,所有問題或可迎刃而解了。我認為這是他們的問題,應由他們自動提出請願與解釋,我們不會固執的限定或排斥,但須在合情合理的協商下疏導,而非無條件的同情、支持,甚至鼓勵。(民生報從七四年九月廿四日起,在第七版開闢了一個專欄:我的經驗。請圈內人現身說法,有許多文情並茂的自白,讓人身歷其境的感受到那分偏差的恐懼與無奈,比起所謂專家學者的分析與理論,更能真實而具體的告訴我們其中詳情以及我們應該採取的態度。正如他們這樣的喊出:別來揭開我們的面紗,又一口否定我們。)
在台灣的文藝界、美術界,甚至娛樂界,我們都可以列舉出某些同性戀的名人錄,但為了避免造成誤解以及影響個人名譽,我們都心知而不談,除非他公開承認,或已被證實。我們大概不會有洛赫遜那種勇敢而又善心的人物,願意站到亮處來成為眾矢之的,卻又能夠博取國際間的諒解並及時成立基金會,積極的去挽救那些同病相憐的人們。那麼,目前我們面對這種猖狂的AIDS,以及由此轉向同性戀世界的關切,究竟該建立起什麼心態?協助完成什麼工作?希望我們不只是終日在報紙上呼籲、在政策上研判、在黑暗裡攻訐,或者只是表示嚴重的關懷,然後便無所行動的等待熱情消歇,事過境遷。
回到題目上來,我選擇這個角度作討論,並不是故意小題大做,或者志趣卑瑣,白先勇的小說藝術已是中外共認的,也有許多專家學者寫過嚴格水準的研究論文,卻從不強調同性戀意識在他小說中所佔的地位,但是,正因為如此,才給我們留了餘地,在作為社會關懷的心情下,擴大了他的小說的實用性與人間性,卻並不毀傷其藝術價值。雖然我們不確定白先勇在現實生活中是否同性戀者,或有此傾向?但在他的小說裡,卻常常看到對這個世界與人事的描述,當然,那是經過詩化或神話化的處理,而蒙上一層淒美誘人的面紗。我們也不打算以作品中的現象附會為作者的事實,並藉此滿足我們的私心與好奇。我們只想把他當作一個觀察敏銳、慈悲深刻的小說家,他主觀或客觀的向我們展現了一個怪異的、動人的同性戀世界。
在一篇《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說》論文中,夏志清先生說:「白先勇假如他在現實生活上有同性戀的傾向,以他寫作態度而言,是屬於威廉士、托瑪斯曼這一類的。絕無如紀德、葉耐那樣,在文章裡頌揚同性戀的好處而責備世人的態度。他不避諱,但也不強調他同性戀的傾向。而在近年寫的小說中,他可說完全接受了世俗道德的標準,來衡量他所創造的人物的行為……。」這個解釋當然是替白先勇辯護的,主要是因為愛惜白先勇的才情。何況在程度上,白先勇的同性戀傾向被認為是無害的,或者並不致於變成嚴重的心理病態,而妨礙其正常生活與創作;並且據說,到後來白先勇似乎不再耽溺於這種傾向,而修正,或轉移了。夏先生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較佳的解釋:
近二、三百年來,不少作家、藝術家,有其精神上、生理上的缺陷,而因之創造出普通人憑自己的智力想像,所不能體會到的人生眾相……白先勇的同性戀傾向,我們儘可當它一種病態看待,但這種病態也正是使他對人生、對男女的性愛,有獨特深刻看法的一個條件。
這個解釋所根據的理論,似乎是「苦悶的象徵」、「病態的昇華」、「瘋狂的天才」之類,我們雖能接受,卻仍有疑問:因為病態而有特殊的藝術成就,在現實上卻無法正常適應,這種條件對他個人是否值得?或者因為特殊幾個有成就的例子,便使我們忽略更大多數只是病態,卻無法自救的人們,這種誤解對其他人公平嗎?其次,由這種病態所產生的「獨特深刻的看法」,除了藝術的與心理學的效用之外,對一般社會及正常倫理的觀念,是否有益、健康的影響?是否該被重視並加以合理化?或者只因為它的「獨特而深刻」,相對的使我們的傳統涵養人生觀變成庸俗膚淺?我們知道,白先勇因為自己的出身世家,而有某種英雄主義的信仰,所寫多是大陸來台,身經戰火的,美人遲暮與豪傑窮途的感傷。他的人物,尤其後期小說(台北人系列)中,多是曾經叱詫的,並且即使事過境遷,人老珠黃,卻仍緊擁著那分記憶。期待著韁屍復活。但我們若因此而對他小說中的觀念評價,亦抱持英雄主義的幻想,只因他的才情而忽略他的病態,這對於社會大眾的心智影響,是不公平的,藝術並不能從本質上美化、改善所有人世間的醜陋與缺憾。有時候我們寧願保守些。
白先勇小說中,以同性戀為主題而描寫的有《月夢》、《青春》、《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以下簡稱:滿天星)三篇。另附帶常涉及同性戀傾向的則有《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以下簡稱:十七歲)。這五篇,我們將依其年代的先後來看它們在表現同性戀的現象與心理時,有何性質上、解釋上的轉變,以及白先勇個人的心態如何。首先,我們建立四個標題,並分類討論這五篇小說:
一、男性的潔癖:月夢(1960年3月)
二、青春的炫耀:玉卿嫂(1960年3月)、青春(1961年3月)
三、性別的迷惑:寂寞的十七歲(1961年11月)
四、肉欲的猥瑣:滿天亮晶晶的星星(1969年)
這是按照其主題特徵所作的分類,而若按其寫作取材,又可分成三類,如夏先生所說:《月夢》與《青春》是白先勇早期小說中「幻想」成分比較重的一類:
它們的人物有其社會的真實性,但他們的舉止,脾氣,都有些彆扭、乖張……作者有意創造憑自己主觀想像所認為更具真實性的成人世界。這裡面的畸人都有這個特徵:一方面逃避現實、厭惡現實;一方面拼命想抓住現實,在夢幻裡、在自卑或強暴的舉動中去找它。
另外,《玉卿嫂》、《十七歲》則是或多或少憑藉自己切身經驗、改頭換面寫成的早期小說:「這些小說在形式上都是第一人稱的敘述……多少表露出作者童年、少年時代的自己。」至於《滿天星》這一篇,有最露骨的情節,兼具生動的社會寫實與深刻的象徵含義,是後期小說「台北人」系列的作品。以下我們即分段來討論:
一、男性的潔癖
《月夢》是以回憶的方式敘述的,並且按照時間的定點安排其結構,以數目字標出六個段落:一是引發回憶的當天;二是昨夜在院子裡倚偎石像的感覺;三是想起好久以前與同性少年的肉體經驗;四是自從那少年死後,轉而厭惡女人的緣故;五是前夜在醫院挽救另一個肺炎男孩而失敗的經過;六是昨天下午到太平間愛撫男孩屍體的傷感。這六段情節主要敘述的是老醫生的同性戀往事,小說中被我們認為描述同性戀行為的是這段文字:
他不知不覺的把那個纖細的少年擁到了懷裡。一陣強烈的感覺,刺得他的胸口都發疼了。他知道,在那一個夜晚,他一定要愛不可了……一陣熱流在他們的胸口間散佈開來。……當他用熾熱的面頰將那纖細的身體偎貼全遍時,一陣快感激得他流出了眼淚。
這段文字極美,絲毫沒有肉欲的齷齪,而只是因為一股欣賞與愛憐混合而生的衝動,而這衝動卻有大半是「月」光引起的「夢」幻(其實,命題為「月夢」,雖因美感,同時也暗示這種行為不被正常社會接納)。雖然他們有這樣熱情交流的擁抱,卻似乎沒有進一步的性交行為,以及完事後的空虛疲厭,因而能能保持一種恆久的美感與渴望。這種由擁抱所感受到的徹底溶合,在異性間的愛情經驗裡也是常有的描寫,但作者似乎想告訴我們:異性終究是「異」性,有著生理與心理上的原始而宿命的差異,這差異造成隔閡。唯有同性間才可能達到完全的和合(至少精神與理想方面如此)。由這裡便初步引出「男性的潔癖」的理論:女性的肉體是與穢血聯想在一起的,而女性的氣質是痴蠢、現實。這裡,白先勇表白了他對男性軀體的崇拜,而其對象則是希臘神話中男神雕像。小說中描寫少男的裸體時,以月光、湖水、大理石像等在感覺裡是清涼、潔淨、柔美、細白、煥發的意象來烘托:
一片亮白的月光瀉在他敞露的身上,他的臉微側著,兩條腿很細很白,互相交叉起來,頭髮濡濕了,彎彎的覆在額上,精美的鼻樑滑得發光,在一邊腮上投了一抹陰影。一雙秀逸的眸子,經過湖水的洗滌,亮得閃光,煥發的很,一圈紅暈,從他蒼白的面腮裡,漸漸滲了出來。……月光照在那白晰的皮膚上,微微的泛起一層稀薄的青輝……那纖細的身腰,那彎著腿的神態,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柔美,就連那胸前一轉淡青的汗毛,在月光下看起來,也顯得好軟好細,柔弱得叫人憐惜不已。
這樣的人物素描,有光有影,有形有色,甚至有動態,作者花了一半以上的篇幅來頌讚這少年的美,使我們彷彿置身於畫廊裏,而作者另外又安置了一座大理石像來認同我們觀賞的感受:這少年其實就是一件藝術品,而不只是人(作者也不把他當人看待,所以他蒼白、沈默、被動,且天折)。有時候我們要懷疑,對男性使用這種詩、夢般的形容,但不知對女性應該如何描寫了(似乎白先勇的小說,對女性的興趣只在於氣質、啖吐、心理變化、及具有象徵性的容貌與衣著等方面,卻不曾留意她們的裸體。)少男的肉體是如此純潔柔美,而那次擁抱的經驗又是如此深刻:「那份快感太過完美,完美得使他有了一種奇怪的心理。」(相反的,白先勇甚少描述異性間的肉體碰觸,即使有,也多是不正規的,而是商業行為或侵犯行為,沒有平等的情愛的溶合。)是否異性間果真存在著致命的、永恆的隔閡?推衍下去,是否一般的男女愛欲與婚姻,都是本質上的誤會與欺騙?(異性間的結合,摻雜了太多雜質,社會的、倫理的、法律的,男性在這種處境裡受到各類關係與責任的束縛而不得自主、解脫。純就性愛而言,不論男女之間如何纏綿激動,總不免流於自然的本能以及盲目的意志,正如叔本華所說的,是出於種族綿延的需要;而異性的互相吸引、互相追逐,說穿了不過是被生殖的目的所驅使,也就是中國傳統觀念所謂合二姓之好以傳宗接代而已。唯有同性戀才是人為的,突破的,解放的,個體的選擇,可能達到較純粹的精神境界—也就是所謂的潔癖。)
為了說明這種令他感激的經驗是終身難忘,獨一無二的;且刻意的強化少男軀體的淨美與心理的潔癖,作者特別安排一場老醫生當年在印度嫖妓(為何選用印度這地方?)的經歷,作為極端的對比,以下即把形成對比的兩般文字摘出,作為比照(先引印度嫖妓,次引湖畔幽會):
一天晚上,天氣十分燠熱,他被幾個同伴醉醺醺的…帶進了一間下等妓院—夜,簡直熟得發香,空氣又醇又暖,連風都帶些醉味。窗外懸著一個又扁又大的月亮,肉紅色的月光,懶洋洋的爬進窗子裡來,照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天空裡乾淨得一絲雲影都沒有,月亮特別圓、特別白,好像一面凌空懸著的水晶鏡子……月光照在那白晰的皮膚上,微微的泛起一層稀薄的青輝。她張著嘴,呲著一口白牙在打呼,全身都是黑得發亮的,兩個軟蠕蠕的奶子卻垂到了他的胸上,他聞到了她的肢窩和頭髮裡發出來的汗臭——(有關少男的體態描述,見前引)。當他摸到勾在他頸子上那條烏油油蛇一般手臂時,陡然間全身都緊抽起來,一連打了幾個寒噤,急忙掙扎著爬起來,發了狂似的逃出了妓院——(對少男的形容則說是:像隻天鵝的影子。使人愛憐、擁抱)
在這段描述的最後,補充說明:「自從那次以後,吳醫生再也沒有跟女人接觸過了。」很明顯的,作者在這裡使用月光(肉紅與晶白)、膚色(黑亮與白晰)、體態(粗蠢與輕盈)、動物擬喻(蛇與天鵝)等意象的對比,傳達他對男性美與女性醜的奇特看法。有時我們不禁要猜測:假若吳醫生在那次同性愛的經驗之前或之後,所遇到的女人是林黛玉或尹雪艷那種類型的,是否不致造成這種畏懼與反感?或者性取向的偏差與這些後來的交往經驗無關?在白先勇的小說中並無這方面的探討,似乎他已先認定同性戀的美感意義勝過異性愛,並由此引申所謂「男性的潔癖」(大約同性戀者多少都有這種變態的潔癖,其內容包括某種對缺陷及罪惡感的逃避等)。這點是夏志清先生提出的,並附帶說明:
不獨男主角有同性戀的傾向,那些作者寄予同情的女主角,也同樣對女人的身體表示憎惡,對她們做妻子、母親本分應做的事,表示強烈的反應。
這種男女一致的心理潔癖是偏差的、違反自然的,但卻是藝術的、希臘神話的。我們幾乎不曾在他的小說中看到男女雙方共享性愛的樂趣(只《玉卿嫂》裡有一段露骨的描寫,卻是用來表現心理變態的)。
對於這種潔癖的引申發揮,還有以下的情節:吳醫生自從那少年(靜思)因肺炎死後。使得「湖邊的依偎,變成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因此他不願相信靜思已經死了,他到處在人群中尋找與靜思相像的人,並眷戀的痴纏,直到對方嚇得避開為止,而「每次他受了冷落,就一個人躲著傷心好幾天,好像他心裡那份感情真的遭了損害一樣。」他畢竟要承認靜思已經消失了,不能有第二次了。於是為了捕捉並固定那分完美的經驗(時光的停駐與光榮歷史的重現延續,是白先勇小說的重要主題),也為了怕在現實上受到誤解的傷害,他在小院子裡立起一座大理石像:「有纖細的身材、纏綿的意態,在月光下,他常常偎著那座石像做著同一個夢—裡面有湖、有山,還有松子飄落的聲音。」這完全是當年景象與經驗仿造複製。並且,從這時起,他對月光「好像患了過敏症似的」,他總愛獨自伴著石像,咬緊牙根,慢慢的咀嚼那股苦涼的滋味。這裡再次說明了小說取名「月夢」的含意。每次當他倚偎著石像時,豐裕而固定的想像便會帶他回到以前那活生生的經驗,他可以恆久的滿足了。因為石像不會衰老,不會死亡,不會變醜。雖然,他曾被那急救不成的肺炎少年再度挑起欲望,但這少年隨即又死了,靜思並未復活,舊夢也不能重溫。雖然他曾到太平間與那屍首愛撫,希望喚回肉體的感受,但它卻以冰冷沈寂回答。正如命中註定的,他只能在這類已經死去的,沒有溫情的屍體及石像去回憶、肯定那獨一無二的完美快感。這是常有諷刺、悲涼的意味。依照男性潔癖的說法,只有死亡及藝術作品,才會完全的潔淨與順從,才更能圓滿那份純摯不變的苛刻的潔癖,因為,任何活著的肉體,都有骯髒、齷齪的時候,也都有腐敗、醜化的結局。而這是潔癖主義的同性戀者所不能忍受與面對的。在後面要討論的幾篇小說裡,會再度踫到這些問題。
二、青春的炫耀
《玉卿嫂》這篇,雖然主要的故事內容是玉卿嫂與慶生之間的孽緣與情殺,看不出明顯的同性戀描寫,只有一點跡象,我們可以猜測容哥兒對慶生存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其中包含著憐愛、佔有、保護等情緒,假如容哥兒已經成年懂事,他可能扮演男性角色,而相對的把慶生轉換為女性,置於管顧下。夏志清先生云:
容哥兒雖然很喜歡玉卿嫂,因為她生得體面,百事順他;顯然慶生對他的吸引力更大。前者不過是個女僕,後者是個自己想搭配的淘伴。容哥兒才十歲,不解風情,更不懂得什磨叫同性戀,但下意識中他覺得同慶生在一起,更好玩,更有意思,想同他親熱。
按照小說情節發生的順序是:玉卿嫂先進入容哥兒的生活而取得他的信任與親近;但自從認識慶生後,容哥兒把所有的感情與欲望都轉移到慶生身上,並且對玉卿嫂有了排斥與防衛的心理,如夏先生所云:「下意識中,他把玉卿嫂當情敵看待,他不讓玉卿嫂一個人去訪他的情人—每次跟著一起去,使她沒有同慶生親熱的機會,也免得她傷害他。」如果我們硬要在理論上說明容哥兒可能會有同性戀的傾向,於分析他的家庭背景時,是說得通的,因為他家裡沒有男人作主,失去了威嚴的管束與性格模仿的對象;而女性方面,母親是家長,沒有親暱的母愛,其他女傭們則刻薄或痴蠢,都不能滿足他細膩玲瓏的心竅。只有玉卿嫂漂亮溫順,以奶媽的形象取代了親娘的地位,但他們之間畢竟存在著性別、身份及年紀的差距,所以當他發現慶生之後,同時滿足了對於男性與女性的兩種需要,他似乎成熟穩定下來了。他會喜歡慶生的嫩相、靦腆、逗人愛;會「連上著課都想到慶生」;會偷偷的去看慶生的睡相,玩弄那柔軟的青鬍鬚而有一種「癢癢麻麻的感覺」(在《月夢》裡,作者描述老醫生依偎石像時的感覺,也是使用這個形容詞);並且會作主帶慶生去看戲,吃馬肉米粉;又會關心的查問慶生的來歷與遭遇。這些行為與心態似已超出玩伴的親密程度。但我們仍有許多疑點,不能咬定他倆會有同性戀的發展。
因此,在這篇小說中,我們關注的重點在於慶生這個角色的性格意義,以及由他所造成的青春炫耀。夏志清先生認為慶生的形象與希臘神話的阿宿尼斯(Adonis)有許多相似處,或者說本質上就是取自於這個原型。而這個原型又是有著同性戀傾向的,其特徵大約是:不解風情,不耐煩女性的糾纏;孤苦無依,被女性豢養長大;富於女性美而無丈夫氣;被兩個女性追求、侵略,而終於枯萎或被害。小說中的慶生在身世、性格及遭遇方面,的確與此多有類同。但我們也找出他的不同點,即慶生並不排斥異性,後來還是愛上女戲子金燕飛。因此,他或許不是個同性戀者,或者雖有這種傾向,卻沒有經過這類考驗。
既然慶生不是因為同性戀的緣故而拒絕了玉卿嫂,那麼,他倆的悲劇的根源是什麼?在於無法平衡的「年齡差距」,以及由此產生的心理隔閡。玉卿嫂以一種母親兼情人的角色出現,雖然對慶生照顧得無微不至,起初也的確令他感恩、服從。但她畢竟是年紀大了,心思不夠活潑鮮跳,不能適合這個大男孩生理與心理的需要,而偏偏兩人都沒有這種自覺與自制,卅餘歲的玉卿嫂是屬於上一代的人物,而且結過婚,已不是純真乾淨的,雖然處處降尊紆貴(她曾是體面人家的少奶奶)的扮演柔弱體貼的女性,希望能搏取慶生的感激與廝守。她所要求慶生的只是:「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願……只要你心裡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其實,玉卿嫂的半老徐娘,較宜嫁給像滿叔那種穩重富有的老者,享享清福。她卻偏是愛上貧弱多病的慶生,而且慶生並不領情。我們猜想她的心中必有某種傲氣與夢想。也許她想以自己的年紀交換慶生的貧病,彼此將就些,或者可以平等相安的度過後半生。但現實上隱約還是存在著令她不安的陰影,在小說裡表現出來:總是哀憐並威脅的要求慶生不可以離開她(每次與慶生談話的最後,幾乎都補一句:「要是你變了心的話 —。」含有上述兩種意思);對慶生的行動起居管得很緊;作愛時有摳、咬的侵犯性行為。這些都可能解釋為年齡的焦慮所造成的疑懼與變態。她的年紀大些了,普通的婚姻生活也曾經過了,現在她所需要的是一個能被她控制與照顧的男人,陪她到老。這個男人必須是年輕的,好讓她分享青春的氣息以補償自己曾經浪費在亡夫身上的少女的夢幻。於是她偶然檢到慶生這個孤苦病弱的大男孩,完全符合她的願望。一種複雜的心理使她認為可以用溫情與生活來鎖住他,並且利用他的病來加強他的依賴性。但這畢竟是她自私的一廂情願的想法。因為,慶生雖然孤弱,而他的「青春」卻是最大的本錢,最利的條件,足可以掩蓋所有的缺陷。這便對玉卿嫂形成一種無可抗拒的挑戰與炫耀。除非他永遠病纏,需要依靠,否則他會飛走的,諷刺的是:玉卿嫂只能照顯他的身體、強調他的疾病,卻無法控制他的思想與欲望。
果然,慶生迷上年輕妖冶的女戲子金燕飛。兩人年紀相當,在一般人眼裡,頗為適配,且可以公開交往(玉卿嫂卻只能避人耳目的在暗巷裡租房子把他軟禁,並以乾姊弟的名義作為私情的掩護)。這正是玉卿嫂日夜恐懼的事實。慶生與金燕飛的遇合,對她造成強烈的嘲諷。她雖曾料及這種可能的後果,卻不願面對,更不肯接納。她還冀望帶著慶生離開這裡,逃避情敵,逃避青春的桃戰。沒想到她被愛欲蒙蔽了的衰老面目,卻被慶生無情的揭穿了:
玉姐……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話,你就不要來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開你,避得遠遠的。我才二十來歲呢,還有好長的半輩子,你讓我舒舒服服的過一過……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
這段話算是一段抗辯,一段表白,徹底把玉卿嫂苦心經營的自欺與夢幻都擊碎了。畢竟她是老了,挽不回自己的青春;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她老了,老得不配與年輕人廝混。慶生有權利講這樣的話,他青春得足夠向世界炫耀,因為那是被承認的特權;但他也狂傲無知的刺傷了年華老去的情人,令她感到羞愧、可恥、無地自容。不僅她的愛情被嘲笑,她的尊嚴也被否定了。最後,正如同類故事的結局,玉卿嫂只有選擇死亡,企圖抹滅這個現實的羞恥、填平這個年齡的差距。但,更諷刺的是,作者並不放過她,卻仍把兩人的死相作了對比的描述:
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慶生的眼睛卻微睜著,兩隻手握掌握得好緊,扭著頭,一點也不像斷了氣的樣子,他好像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毷氉,好像一逕在跟什麼東西掙扎著似的。
玉卿嫂以為死亡便可以消除兩人的差距,她終於完成願望的「伏在他身上」,沒有別人能搶走他了。而慶生卻至死仍年輕,不肯屈服,他不願死,尤其不願陪她死。這段描述文字是透過容哥兒的眼中來看的,更暗示了容哥兒原本對他倆的年齡差距有著成見。並且在心態上他是傾向於慶生的青春氣息的。他對玉卿嫂總是說:「我不喜歡她這些皺紋,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將那幾條皺紋敉平去。」對於慶生則是這樣感覺:「好體面的一個後生仔,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來歲……很逗人愛,嫩相的很。」因此,同樣是青春年華,他寧願與慶生玩,又不滿玉卿嫂「一逕要管著他(慶生)像小孩兒似的呢」;在他心裡是不肯承認這兩人應該有平等的男女關係的。他總想把慶生拯救出去,並間接促成與金燕飛的配對。直到事情似乎變得嚴重時,他卻告訴玉卿嫂說:「這是你自己的事啊。」的確,慶生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她的事,她的責任,她一廂情願的悲劇,因為青春只會炫耀,卻是無罪的。
其次,談到《青春》這一篇小說。白先勇在「後記」裡說,寫這篇的機緣是有一次他看見一張裸體少年的油畫:「背景是半抽象的,上面是白得溶化了的太陽,下面是亮得燃燒的沙灘……於是我想:人的青春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成藝術才能長存。」一張這樣的畫所引起的靈感,也許因為白先勇有同性戀的傾向,比別人更能細致生動的欣賞少男的裸體,因而這張畫透過他的想像,被寫成同性戀的小說。從故事的內容看,只是老畫家與少年模特兒在繪畫過程中由愛慕而焦慮而謀殺的活動。其餘的文字,都是心理描寫,偏於刻劃老畫家面對少男的裸體時,內心的恐懼、沮喪、憤怒以及最後的絕望。似乎我們看不到表面化的同性戀行為,而同性戀的傾向卻可以藉各種偽裝而進行,但最後總會因為衝動而洩底。這篇讓我們想起席德進與莊佳村。對於所選擇的模特兒,除了藝術的美感之外,還有個人的欲望。夏志清先生向我們提示在這篇小說中的老畫家面對那個少男的裸體時,曾兩次低聲叫道:「赤裸的Adonis」前面也提過阿宕尼斯是有同性戀傾向的。並且這篇小說在題材與主題多少受了湯瑪斯曼《威尼斯之死》的影響。而在這裡我們關切的是作為寓言象徵的「青春的炫耀」,這是可以關聯於前面對《玉卿嫂》的分析來談的。
故事當天早晨,當老畫家醒來時:「他就覺得心裡有一陣罕有的欲望在激盪著,像陽光一般,熱烘烘的往外迸擠。他想畫、想抓,想去捉捕一些已經失去幾十年了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我們的標題:青春。而他的欲望是想把青春抓在畫布上。但是,事情沒有如此單純,除了繪畫,似乎還有某種怪異的心理使他故出這樣的行為:
他跳了起來,氣喘喘的奔到鏡前,將頭上變白了的頭髮撮住,一根根連皮帶肉拔掉,把雪花膏厚厚的糊到臉上,一層又一層,直到臉上的皺紋全部遮去為止。然後將一件學生時代紅黑花格的綢襯衫及一條白短褲,緊繃繃的箍到身上去。鏡中現出了一個面色慘白,小腹箍得分開上下兩段的怪人。可是他不管自己醜怪的模樣。他要變得年青,至少在這一天……
老化是每個人自然的命運,渴望再度青春也是普遍的心理,但當自覺到衰老的事實,雖不免感傷,卻不致於驚訝,因為那種變化的過程是漸進的。於是多數人開始沉溺於回憶的光輝裡,慢慢消耗其他的殘餘生命,很少人會在死前還有不自量力的雄心壯志。但是我們這個老畫家,大約對於「形象」有著職業性的敏感,尤其當他發現自己在追求藝術的永恆時,竟然逐漸衰老了,這是一種對比的嘲諷,使他不安、焦急。於是,他想抓住青春,固定青春,不論用什麼方法:「自從第一根白髮在他頭上出現起,他就盼望著這陣想畫想抓的欲望。他一定要在這天完成他最後的傑作,那將是他生命的延長,他的白髮及皺紋的補償。」他是在試探自己的能力與感性是否已經老化,老到不能領略青春的氣息,甚至不能把青春的感受化成形象,留在畫布上。首先,他必須也年輕起來,藉著回復到學生時代的打扮,試圖喚回曾經有過的青春意識。這是作畫前的心理準備與認同。並且,這樣的打扮,讓我們覺得他要去赴一個慎重的約會,這個約會對他是意義重大的,他要證明自己經得起青春的炫耀,在作畫的過程裡重享青春,並且把它固定成為永恆的經驗。在這種意念下,模特兒被當作他個人的化身,而他要畫的其實是年輕的自己。似乎一開始這件事就是個誤會,並且可能產生嚴重的後果。因為,他被一股額外的欲望騷擾著,這股欲望隨著陽光的熾烈而愈來愈膨脹且上升,幾乎暴發出來了。因此,他整個上午都無法下筆,甚至連肉色的顏料也調配不成。越是焦急,他越不敢輕易塗抹第一筆,恐怕破壞了理想中完美的形象構圖。事實上,他也了解,這種流動的青春是畫不得的,尤其他的垂老衰氣,更無法與之相應。他等於是在與不可抗衡的命運鬥爭。唯一能做的只是反覆的調色、洗掉、再調。眼裡飽看了少年的裸體,內心卻矛盾狂亂。然後,汗水洗掉他臉上的化粧,把皺紋又暴露出來了:
少年身上的每一寸都蘊涵著他所失去的青春。勻稱的肌肉,淺褐色的四肢,青白的腰,纖細而結實,全身的線條都是一種優美的弧線,不帶一點成年人凹凸不平的醜惡。
正如同越是哀傷逝去的青春,越容易加速衰老;他越焦急要畫,越發現時間的流逝而抖顫得畫不成。從少年身上所顯露的青春特徵,只徒然對映出他的老醜可恥。他被深深的自卑所傷害了,他無法與少年溶合一體,少年陶醉在豐滿的青春裡,無視於他的存在,不能同情他、接納他,並且「仰著頭、閉著眼睛,做出一個振振欲飛的姿勢。」不耐煩久駐的青春,很容易就會飛逝:「少年的一舉一動,都顯得那麼輕盈,那麼有活力,好像隨時隨地都可能飛走似的。」終於,他放棄了認同與合一的夢想,也放棄了繪畫成果的期待。藝術畢竟是抽象的未來的效用,它不如現實人生的可以具體把捉並立即滿足。這才是他那從開始便存在且不斷騷動的欲望所真正想要的:「他要抓住那少年的青春氣息,不讓它飛跑。」他丟下了畫具,想以肉搏的方式『把他(少年)捉到我的畫上』。然而,少年仍毫不知情的恣意展現其青春,因為這也正是老畫家所授意的,作為模特兒的姿態。但是現在,對於狂亂痛苦的老畫家而言:「少年的每一個動作對他都變成了一重壓力,甚至少年臉上天真的笑容,也變成了一種引誘,含了挑逗的敵意。」這便是我們所謂「青春的炫耀」最精確的註解。它原本是一種無法掩蓋的自然流露,又加上作畫需要的刻意擺飾,於是變成對老畫家的示威與嘲諷。尤其當老畫家汗流浹背的建議休息一會兒時。少年卻回答說:「伯伯,我一點都不累,太陽底下晒得舒服透了。」這些不自覺造成的對比,愈發顯出青春的純真與凌傲,老畫家感到被侮辱了,他再次重申:「我一定要抓住他!」抓住青春正如捕風捉影一樣,是件愚昧的事,然而他卻被這股欲望激怒了,他終於爬到少年的身邊:
他看到少年腹下纖細的陰莖。十六歲少男的陰莖,在陽光下天真的豎著,像春天種子剛露出來的嫩芽,幼稚無邪,但卻充滿了青春活力。他心中的欲望驟然膨脹,向體外迸擠了出來……。
這是-段含有性的聯想的文字,雖然對於少年的陰莖是取其青春無邪的象徵意味,但對老畫家而言,是具有成年人的欲望與邪念的,只是他在藝術的節制下不致流於性的齷齪。事實上,據我們的了解,老畫家的想畫、想抓、打扮、戰慄、以及對青春的敏感,這些複雜的表象,都可以說源於性欲的壓抑與變相。而這種性欲亦只能在同性少年身上得到完全的滿足,因為它還混合著阿宕尼斯式的自戀性質。老畫家原來是把少年當作自己年輕時代的化身,並從這種想像裡獲得青春的活力。而當他整個上午調配不出嫩得發亮的肉色時,他才發現自己雖為欲望所苦,卻「無能為力」;他想透過藝術以保持青春長存的這種觀念,也變成不切實際的自欺,尤其當少年模特兒以不經意的姿態炫耀那渾身上下自然散發的青春氣息時,老畫家更了解到自己的努力不但白費了,並且成為少年嘲笑的對象。這時候,他才完全暴露出那股強烈而粗暴的欲望,他要用手「抓」住少年。抓與咬,都是性行為的輔助與暗示,我們在《玉卿嫂》裡可以更直接的看到。在老畫家看見少年的陰莖後,欲望勃發得不可遏抑,於是他向少年奔去:「他看見少年優美的頸項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微微凸出的喉骨靈活地上下顫動著。」這少年已有所謂的「第二性徵」,正是青春怒放得鮮明可愛的時候,老畫家卻一把向這頸項掐去。我們不曉得這是侵犯性的行為(謀殺),或者是親暱性的動作(興奮),或者是兩者兼有。總之,他是不能再忍受少年對他的炫耀了,他要與青春同歸於盡,要把少年掐死,作成標本。只有死亡能夠永保青春、停止衰老。然而,在象徵的意義下,青春卻戰勝死亡,少年為了自衛而擊倒老畫家,且游泳離開。老畫家被青春遺棄,乾斃在海邊岩石上,手裡「緊抓著一個晒得枯白的死螃蟹」。這是極諷刺又悲憫的結局、老畫家並未抓住青春。
三、性別的迷惑
《寂寞的十七歲》這篇是有著明顯的同性戀傾向與行為的描寫。主角楊雲峰現在的年紀:十七歲,正是奔放的青春期,有第二性徵的出現,此時性格較不穩定,亦容易產生性別的迷惑(可能意識到生理的變化,而心理上卻未能適應並認同於兩性分別的社會制約),且由於這種未甚顯著的性別定向以及發育期的鮮嫩靈活,他們常成為同性戀者追求(侵犯)的對象正如我們在《青春》裡看到的情形。白先勇自述這篇的緣起是:「我有一個親戚,學校功課不好,家庭沒有地位,非常孤獨,自己跟自己打假電話。」這是個極平凡的靈感,卻被寫成具有心理分析的作品。它的內容只是楊雲峰在家裡與學校兩層生活「感受」的目述;雖也敘述了某些人生「經驗」,卻似乎不是他所能了解的;因而,由這些感受與經驗的綜合,可以看出他的純潔與迷惑。白先勇雖把題目定為「寂寞的」,但依其內容,則該說「迷惑的」,正因為是半大不小的青年,介於孩童與成人的過渡,尚處於家庭監護之下,其個人的及社會的身分皆未能確定,在往成長方向探索模仿的過程中,往往因迷惑而畏縮而寂寞。假如家庭設定的禁制及個人習聞的道德稍為強些,更容易造成衝突,由衝突而陷於迷惑。在層層迷惑與寂寞而不知如何自處的情況下,較缺耐心但能自愛的青年,常有消極而簡化的想法,如楊雲峰曾說:「一向有點潔癖」,因此「不如出家修行去了」。
先從家庭背景說起:「我聽媽媽說,我生下來時,有個算命瞎子講,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沖。我頂信他的話,我從小就和爸爸沒有處好過……那是命中註定了的,改不了。」由於不能把過於嚴苛而又八字沖犯的父親當作模仿的對象,在性格取向上不免有些偏差。其次是:「從小我心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那時小弟還沒出世,我是媽媽的么兒……我頂怕媽媽哭,他一哭我就心煩。」雖然感情偏向母親,且曾有過母子情深的記憶。但這個母親卻是過於情緒化的女人,且遵守出嫁從夫的傳統婦德,每次教訓兒子時,總要以「你爸爸說」表示附和與重申,觀點一致。這種家庭教育下,他在父親的權威面前逐漸變得麻木而自棄(父親考慮的只是:朋友問起來,我連臉都沒地方放);在面對母親的柔弱與附庸,則表示同情但心煩。尤其他的三個兄弟都志高才大,偏他卻「不爭氣」,父母兄弟聯合起來指責他的低能:「報應鬼,我和你爸爸要給你氣死為止。你爸爸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錯……中甚麼用呀!委委瑣瑣,這麼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他一定有許多悶氣與自責,但他卻不曾反抗,他解釋自己愛扯謊時曾說:
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說我自甘墮落,我倒是蠻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來……。
這種哀怨而又無力的感覺是可憫的,卻無人了解,夏志清先生說:「寂寞的楊雲峰,心理上毛病一大堆,已開始能接受犯罪感的懲罰。」
在學校方面,他自述:「我的脾氣有多孤怪,從小我就愛躲人……我長得高,在小學時他們叫我傻大個……我繼承了媽媽的皮膚,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臉,有人叫我大姑娘。」在這段話裡,他已經把自己的處境與感受說得夠清楚了(這正是第一人稱敘事觀點的好處,可以對自我作深層的心理刻劃與批評)。我們知道他把從家裡養成的性格與身材,原封不動的搬到學校,而從同學的嘲笑裡,他更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形象,他不只是皮膚像媽媽,大約連性格與性別取向都對母親認同了。暴露在雙重無情的環境裡,他幾乎喪失作為男性角色的自信與自覺,反而有濃厚的女性化傾向,造成了心理的偏差。
在家裡與學校,他都陷入完全的孤立,偏他是個極會自我分析的人,以致於某些本能的行動也被過度的思考打消了。他陷溺於自我影像裡,沒有出口,他說:「我找不到人作伴,一來我太愛扯謊,二來我這個人大概沒有什麼味道,什麼玩意兒都不精通。」這可能是事實,亦頗具客觀的經驗性,但對於他的主觀感受的傷害更大。因此,他發展出某程度的自戀行為。(由已經提過的潔癮、女性化、自戀與同性戀傾向,以及後來被女性侵犯,整合來看,楊雲峰亦帶有充分的阿宕尼斯原型性質)。他寫空信封寄給自己收,打空電話與自己聊天……。這種自戀行為如果成為習慣與癖好,可能造成封閉性格,愈來愈感到與人世的疏離與孤絕。因此,他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在家裡無聊得很,在學校裡更無聊,倒不如雲遊四海,離開紅塵算了,我在武俠小說裡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紅塵入山修道的。」這當然不是真心話,何況他根本上誤解了看破紅塵與入山修道的意義。他只是領受了那分棄絕煩擾的情緒,以作為自慰與自欺的姿態而已。但是,他又告訴我們,因為別人是如何對待他,所以他又如何反應出相對的感受。這些經過考慮與選擇的感受,比被動的遭遇更值得我們注意與研究,因為,從心理學的觀點,外來的刺激只是一組設定的條件,如何接納與回應,才形成人格的特徵。
我不大敢跟我同齡的女孩子打交道,在班上不是他們先來逗我,我總不敢去找他們的。不知怎的,她們也喜歡作弄我。……我們班的女生,都不大規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萊塢的電影,一點大年紀,混身妖氣,我怕她們。
對於女性,他是有著害怕而完全無法親近,因為他不能自覺的顯現男性的本色,以形成異性吸引的條件,而他也缺乏這種荷爾蒙的興趣,他似乎只對母親與吳老師這類年長的女人有著溫柔倚賴的需要,那只是母性母愛的渴望而已
對於男同學,他卻有許多矛盾。他羨慕那些「外罩制服,內穿花汗衫的,一見了女生就像群剛開叫的騷公雞,個個想歪翅膀)的圈子,但卻打不進去,因為他大拘謹。不過,他所以有這種羨慕以及想模仿認同的心理,也只為了某種虛榮、希望藉此表現男性的洒脫,並被接納為成熟分子。但事實上,他並不適合這種浮華誇張的類型;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正直、堅強、保護者型的夥伴。這個人就是班長魏伯颺:「他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臉上,我猜不透他的心事。」這個人的出現,給他無比信心,幾乎帶有崇拜與倚賴的心理,他把魏的角色化為父親與情人的混合(他總是打空電話假作與魏談天,傾訴心事)。作者安排了一段表面化的情節以確定他們之間的心理關係:某次體育課,他摔傷了,只有魏主動照顧他去醫務室,又護送他回家,在三輪車裡有這樣的描述:
魏伯颺把手臂伸過來,他叫我把頭仰起來枕到他手彎裡,那樣血可以流得緩一些,……不曉得那兒來的一陣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平常我總哭不出來的,我的忍耐力特大……可是枕在魏伯颺手彎裡,我卻哭得有滋有味。
這段文字如果看成一種普通但激烈些的同學友誼,取代了父兄的感情,則無特殊怪異處;最多我們只說楊壓積了滿腹委屈,需要一個可信賴的對象傾訴:「我喜歡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我不必扯謊,我知道他沒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們可以躺上多聊一會兒。」但是,後來的發展,則超出了一般感情的程度,而有過分親暱的情況:自從與魏熟了後,他倆整天磨纏在一起,除了結伴搭車上下學外,甚至「下課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假如這不是作者開玩笑的話屑,那便暗示了什麼。在楊的解釋是他「對人有股痴勁」,又因為沒人作伴,悶慌了,怕再度被拒絕。但他的行為顯然有越軌的地方,引起同學們的側目,他們稱他為「小姐」、「妹妹」,又說他是魏伯颺的「姨太太」,這代表了旁觀者清的看法,也等於是作者的暗示:楊可能有性別取向的混淆與偏差,而當魏因為這些流言而生氣揍人,且找他懇談時,他並無特殊反感,只答應暫時在外表上斷絕來往。這是個小挫折,雖然他從小在受挫的經驗中成長,並不在意,但這次的挫折卻可能防止了他同性戀傾向的繼續發展深化,因為他失去唯一信賴的男友。他又窩回自我的封閉裡,變得靨靨悠悠,做白日夢。他囚禁自己在寂寞裡。
然後,也就是這篇小說的高潮,發生兩件震憾的事,打破了始終沈悶思省的氣氛,把讀者的注意力從楊雲峰個人暗裡進行的主觀感受,轉移到這兩件客觀而明朗的遭遇及其被動的反應。並從這裡說明他的性別的迷惑,第一件是他在教室裡被女同學唐愛麗帶有性挑逗的侵犯行為嚇跑了:
忽然間她扳起我的臉,在我嘴上用力親了一下……又親我的額頭……將我整個耳朵一口咬住,像吃什麼似的用力吮起來……我好像失去了知覺一般,傻楞楞的坐著,任她擺佈……我看見她一臉腓紅,兩隻眼睛發光,怕人得很,她一聲不嚮走過去,將教室的燈關上,把門閂起,又向我走了過來……突然間,她推開我,把裙子卸了丟在地上,赤著兩條腿子,站在我面前。
其結果是,他「害怕得心裡直發虛」,然後衝出教室,跑進雨中。類似的侵犯性行為在《玉卿嫂》裡也被描寫過。卻不似楊雲峰的無能與恐懼,難怪唐愛麗諷刺他:「忸怩得像個女孩」。他的確是個女孩,或至少心理上近於女孩。他甚至不惜被女性恥笑,也不願意表現男性的氣概,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懂如何成為一個男人。這才是本篇的問題所在。
這件事後,他不曾有較強烈的反應:惱怒或沮喪。他似乎不會有「男陸尊嚴被侮辱」的感覺:相反的,他卻認為唐愛麗是「第一個對我那樣好過的女孩子」,便寫信向她道歉,並告訴她:「我好寂寞、好需要人安慰」。這封信後來被惡意的在班上公開,他成為被嘲笑的對象。然而他亦不曾爭辯或報復,只是掙扎了一陣之後「頭也沒回,跑出了學校。」
他沒有再回去上課,也沒參加大考,只在新公園窮逛,因而挨了爸爸的揍。在這孤絕無援的情境下,他想起魏伯颺,決定去找他:「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曉得,我心裡的悲哀有多深。」但是,魏不在家。他又逛回新公園,在這裡發生了第二件事。他看見黑暗中有人親嘴,又想起在教室裡與唐愛麗的事。由於無聊,他抽煙,於是有個中年男人向他借打火機,並藉故搭訕,又邀他散步。他雖不清楚這人是誰,也猜不透是幹什麼來的,卻知道「新公園這個地方,到了晚上,常發生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因為他無聊,找不到伴,又不想到別地方去,只得將就的與這人窮泡。後來,在樹林暗處,突然「他把我的兩隻手捧了起來,放到嘴邊用力親起來。我沒料到他會這樣子。我沒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來這一套。」又是一次驚訝的經驗,他無法了解,也不會應變,他迷迷糊糊的逃離新公園。從他這次的反應,我們知道,他雖有同性戀的傾向,卻是純精神性的需要。只因為他寂寞,需要人作伴,渴望被接納,最多,只想找個同情他,聽他傾訴,給他一個出口的人,不論男女,但是,他始終不能如願。魏伯颺照顧過他,卻被流言嚇跑了;唐愛麗挑逗過他,卻變成同學的笑柄。他完全喪失託心的對象。他並沒有生理方面的衝動與需要,因此唐愛麗無法勾引他,公園男人也只使他有罪惡感。這種種心理與生理上的挫折失敗,都可以歸結到他「性別的迷惑」,使他不能恰如其分的表現男性的本色,獲取男女同學的認定。相反的,正因為他既男又似女,既不男又不女,不能明確的性別,才使他成為異性與同性侵犯的對象。夏志清先生說:「顯然主角受女性侵犯時所受的心靈上震動,要比受男性侵犯時強烈得多。」這話純為根據阿宕尼斯原型氣質推論的,並不適用於楊雲峰的事實。他有同性戀的傾向,對於女性,本不願親近(因為他害怕),所以有著防衛與排斥,這方面他倒能潔身自愛。因而被唐愛麗侵犯時,並未感到強烈的「震動」,反而是同情與抱歉,事後還寫信向她表示好感,傾訴寂寞。但是,他對男性,則有較複雜的情愫,在他心目中,幾乎所有男人都是像樣的:同學中用功聰明的李律明、強壯敏捷的高強、流氣鬼混的杜志新;包括他的父親與兄弟,都成為他羨慕的對象,因為他們都有幾分男性特徵;只有他卻不能被歸入任何男性類型。他是自認及被認為較具女性氣質的。尤其他對魏伯颺的倚賴暗戀,更流露一種奇特的難言的鍾情。因此,他對男性可說是傾倒的,不設防的,甚至有著需要與補償的心理。但當公園男人對他有了褻瀆行為時,他所受到的心靈震動是強烈的,有極深的罪惡感與迷惑,甚至沮喪得想自殺:「我想到第二天的結業式,想到爸爸的話,想到唐愛麗及南光那些人,我簡直厭煩得不想活了。」綜合而言,是這次錯誤的經驗所造成的強烈反感,把以往所積壓的寂寞、挫傷,都舊賬式的翻出來,形成難以承擔面對的徹底絕望:他最後的情感是寄託在男性如魏伯颺身上的,但當他省悟到同性之間也必須「來這一套」時,他又厭惡、退縮了,因為他有「潔癮」,他不願與人(不論男女)有肉體的接觸(而多數的同性戀者到後來終不免淪於肉欲的猥瑣。這是本文下一段的標題)。這時,他想自殺,卻沒勇氣。最後還是想到「出家」:這既是斬斷一切煩惱,免除肉體欲望的根本法門,同時,也可以徹底解決因為性別的迷惑而衍生的問題,因為出家人原原則上是被視為中性的。
四、肉欲的猥瑣
在前面幾篇的分析裡,我們只隱約看到某些人物的某些表現與心態,似乎有同性戀的傾向與特徵,但卻不能當作普遍存在的客觀的通例。因為他們畢竟還是比較詩化、浪漫化與幻想化的處理,有時不免曖昧不定。只有在《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這一篇,作者才以半寫實的筆法,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存在暗處的同性戀世家,它是有血有肉,甚至有哭有笑,有色有味的。這篇小說,據歐陽子的分析:「兼具生動的社會寫實與深刻的象徵意義」,但是了解這篇的主要障礙卻是「呈現於外的寫實部分」;因為「此篇從頭到尾,勾繪呈現的便是今日男同性戀者的世界,而裡面的角色也全是同性戀者」;因為使用的是複數的第一人稱敘事觀點—我們,所代表的類型與團體,便是「夜晚的徊蕩於新公園荷花池邊,探索臨時交媾對象的同性戀群眾中年輕的一輩」。如果我們從不曾對這個奇特的圈子有所聽聞與了解,便可能看不懂它的寫實部分所確指的社會現象,但由於近幾個月來,報紙對同性戀的大事渲染與分析,提供了必要的知識,某些異於常人的行為特徵,我們也都能夠追溯其心理背景。同時,根據前面我們研究另外四篇早期小說所陸續提出的幾個問題的討論,也有助於了解同性戀在文學中被象徵化處理的典型意義。結合這些新報導與小說分析所得到的知性與感性,再來看這篇具象化的同性戀小說,便無隔閡之處。
或者說:白先勇在寫過前面幾篇有關同性戀暗示的小說後,總結的把那些象徵的特點聚攏來、賦與社會寫實的內容,專注而完整的寫出這篇同性戀的代表作。在分析這篇的內容重點時,我們可以隨處與前幾篇作對照,便能發現它們在修辭與觀念方面的許多相似,而這些相似也就成為白先勇心目中同性戀的典型表現與深層意義。
作者所選定作為「我們」聚會場所的是「新公園荷花池邊」。這在《寂寞的十七歲》裡已經出現過,並曾暗示說這地方到了晚上常發生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而楊雲峰所遇到的正是同性戀者的侵犯。荷花池則讓人想起《月夢》的翠峰湖,以及《青春》的海邊(只是後者為自然界的靈秀,前者有人造物的勉強),作者形容漂亮的姿色(不論男女)總愛以水為喻,最常見的名詞是「水秀」——在這篇裡描述姜青的出場,也是穿著「水綠」的絲綢袍子——水的意象,在白先勇可能有多方面的意義,比較確定的量:潔癖、柔和、清潔、純情、白晰、活力等(但魚水之歡,露水姻緣,在古典文學裡是指男女肉欲的)
其次,時間上選用的是七八月的大熱天,是「濃熱的黑暗」。歐陽子說:「白先勇常以潮濕悶熱的夏夜,象徵肉欲的飽和狀態。」這點,在(月夢)裡印度嫖妓一段,已經見過了,當時所用的是「燠熱」及「肉紅色的月光」;在這裡則更誇張的發揮:
那是個不尋常的夏夜,有兩個多月,台北 沒有下過一滴雨。……池子裡的荷花,一股濃香,甜得發了膩。黑沈沈的天空裡,那個月亮—你見過嗎?你見過那樣淫邪的月亮嗎?像一團大圓球,充滿了血絲,肉紅肉紅的浮在那裡。
而在這潮、熱、膩、紅、淫的逼誘下,有一股特殊的人群正在急切、騷動,那是一對對「充滿欲望的眼睛」為的只是尋找年輕的同性對象,解決其性欲的飢渴。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充斥這篇小說中的主要行為是:肉欲的猥瑣。這與前幾篇精神式的,阿宕尼斯型的詩化清純,是截然不同的,但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事實。只有到了這篇,我們才看到白先勇面對現實人生的勇氣以及客觀的無奈;也只有在這裡,同性戀世界的真相才沒有被美化與歪曲。
假如這篇小說也有情節,那麼它的主角則是被「我們」封為祭春教主的老頭兒—朱燄。從他身上,讀者們隱然看到一個同性戀者從年輕到衰老的過程,在情愛感受中的變化。若略去細微、漸變的痕跡,直接把他的生平分成前後兩個階段,作成今昔對比,則符合了《台北人》這書中所有小說的一貫風格,依歐陽子的歸納,昔(過去)所代表的是:青春、純潔、敏銳、秩序、傳統、精神、愛情、靈魂、成功、榮耀、希望、美、理想與生命;今(現在)所顯現的則是:衰老、腐朽、麻木、混亂、西化、物質、色欲、肉體、失敗、猥瑣、絕望、醜、現實與死亡。今昔對比雖未必如此嚴格而整齊的可以劃分,但卻有相對的偏差。就朱燄(諧音:朱顏)的同性戀歷程來看,這個三十年代上海的默片明星,曾因演出失敗而被宣佈為「藝術生命死亡的演員」,被批評界「活埋」;但他卻愛上少男演員姜青,並為此傾家蕩產的重拍電影,把姜青捧紅,誰知姜青迷上女星林萍而車禍喪生,隨即朱燄也宣告自己的死亡。關於這段朱、姜戀情,如同在《月夢》裡所感受到的,是一股清純的男性潔癖的感情,而姜青的美與成名,多少有著青春的炫耀,如《青春》與《玉卿嫂》裡的類似情景。朱燄對姜青的愛與栽培,自稱是「復活」,亦如老畫家與玉卿嫂的補償心理,想從少年身上尋回自己失去的青春,但正如他們的失敗,朱燄亦終究落空(包括藝術成品:畫、石像、電影,在時間之流裡,亦無法永駐青春);而他們在現實上失敗的另一個因素,則為第三者的介入(金燕飛、林萍),破壞了苦心安排的一切。
朱燄當年的同性戀,可說是真正的愛情、性靈溶化為一的(有如《月夢》裡老醫生當年與靜思的纏綿),他愛姜青身上的「那股靈氣」,這使他復活,拾回失落的自己;姜青是他的化身、投影,是他按自己的形象塑造出來的藝術品,這裡面,有著「自戀」的成分(亦如《青春》裡老畫家想把模特兒少男捕捉到畫布上,只是想重現他個人的青春舊夢)。姜青死了,朱燄落空,他的愛情,對靈氣的敏感,也都結束了。然而,他仍有一種殘留的不屈服的氣質,他仍有部分心思不肯承認姜青的死,或者說,他不肯放棄再次創造一個自我的化身,因此,他曾經喝醉酒在西門町追纏男學生,問對方「要不要當電影明星」,並且還張開手臂把對方「摟到懷裡去」,結果被刑警以妨害風化為名拘留,還打傷了腿(在《月夢》裡,老醫生也曾這樣追纏過很多少男,但每次都因誤會而感到被傷害了,幸而他還有石像可以保存其記憶、轉移其愛情。)
上述這部分是屬於「過去」的,多少總是美的,靈性的,帶著白先勇早期詩化的同性戀小說的模式。然而,美則美矣,卻不免隔靴搔癢。在這篇裡,我們要重視的是:擺脫了這種早期象徵模式,而以較具寫實眼光記錄下來,屬於「今:現在」的同性戀世界,此時,充斥在這個世界裡的,便多是肉欲的猥瑣了(持平的說,白先勇這篇小說仍是極主觀的,為了明確造成今昔對比,便顯得刻意而誇張,把過去的感受與經驗,過度美化、靈化;而把現在的現象與行為,過度醜化、肉化)。
「現在」這部分,仍要從朱燄說起,延續下來,但是現在台北的是個「白髮蓬蓬,背項佝垂,喪失了青春、事業、愛情的朱燄,除了那些死也不肯遺忘的記憶,就只剩下一具老朽的、毫無意義的,擺脫不了肉欲的身體。當黑夜來臨,他和許多別的同性戀者一樣,到新公園荷花池邊,尋求肉欲滿足。」(歐陽子語)由這樣的朱燄,牽引出整個黑暗中活動著的同性戀圈子—包括這篇小說裡的敘述者「我們」,「我們」都是年輕人,因為青春的炫耀,成立了「祭春教」,推選朱燄為教主,因為他有來歷,有過去、有氣派,但這些光榮的記憶雖成為被尊重的部分,卻也是被嘲諷的對象。畢竟,不論過去如何,朱燄現在還是老朽了,沒有肉體的吸引力。由此產生的另一個對比是:老朽與青春。雖則行為上他們聚在一起都為了滿足肉欲,但老少之間的評價卻差距甚大。如今的朱燄是屬於「濃熱的黑暗中,這裡浮動著一綹白髮,那裡晃動著一顆殘禿的頭顱、一具佝僂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過來,穿過去」那一類的老同性戀者。朱燄真是衰老得很:
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蓬得一綹一綹的,在風裡直打顫,他皺緊著眉頭,額上那三條皺紋,陷得愈更深了……他的背項已經佝垂了,一逕裹著他那件人字呢灰舊的秋樓,走起來飄飄曳曳,透著無限衰颯的意味。
這樣衰老、醜陋,是無可隱瞞的,雖然作者特意讓這具近乎活骷髏的眼睛裡還透出碧熒熒的火焰(如同古墓裡的長明燈),但這點殘餘的生命之光,卻是屬於「過去」的驕傲,對「現在」的衰敗身體,並無起死回生的作用。因此他來新公園的唯一目的,只是尋求肉欲的滿足:「男同性戀世界,既以青春肉體為本錢,一般男同性戀者最大的憂懼與最難堪的悲哀,便是青春的消逝,肉體不再被人追尋,而肉欲卻固留不去」(歐陽子語),類似朱燄這種年紀的老同性戀者,便形成「肉欲的猥瑣」,他只能單方面的尋找年輕對象來滿足自己,而本身卻被厭棄、被嘲弄。也因為這緣故,他們只能以金錢交易的方式進行,於是產生所謂「三水街的小么兒」這類特殊營業團體,提供這項服務。這些小么兒或許不是同性戀者,但他們充當男妓,向中老年人拉客,並且像普通妓女那樣每次收費。朱燄多數時候也只能從小么兒身上求取滿足(這對他個人的光榮歷史而言,真是諷刺的自我貶值);尤其是最後一次,當他被刑警打傷了腿後回到新公園,所帶走的男妓「是個面龐長得異樣姣好的小東西,可是卻是一個瘸子,所以一向沒有什麼人理睬」,只為了肉欲,無所選擇,正所謂降格以求,飢不擇食。
朱燄這類的老人與三水街的小么兒形成一個買賣的集團,而與他們對立的另一個不同性質的集團是「我們」,這個「我們」,自稱「祭春教」,它的象徵意義是:「對大多數的同性戀者,青春是最大的本錢,因此,他們特別怕老,他們膜拜青春肉體」(歐陽子語),祭春教信徒的特徵便是:年輕、活力、野心。如果以時空三祭來區分:朱燄是活在過去的記憶,小么兒是現在的生活,「我們」則是未來的理想,「我們」有足夠的本錢炫耀、自傲;且可以嘲笑朱燄輩的猥瑣以及小么兒的低賤:
於是我們都在水池邊的台階上,繞著池子,一個踏著一個的影子,忙著在打轉……一直到最後一雙充滿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樹叢中,我們才開始我們的聚會。
當別的同性戀者滿足了肉欲的需要而消逝後,「我們」才開始聚會,這聚會的內容便是互相炫耀,交換消息、膜拜青春、展現憧憬,「我們」自成一個封閉的團體。其中最醒目的兩個人是:山地人阿雄與黑美郎,他倆都自信可以成為電影明星,因此,他倆特別有種桀驁不馴的氣燄,譬如:黑美郎坐在台階中央,身穿猩紅緊衫、黑短褲,甩動一雙穿著涼鞋的光腿,炫耀得「像一隻初開屏的小孔雀」;阿雄則或者脫得精赤跳山地人的祭春舞,或穿緊繃的白帆布臘腸褲,全身「都暴露著飽和的男性」。作者把「我們」的雍容、懶散、做作,寫得極有貴族氣派,因此,憑這些本錢,「我們」不屑於與中老年人及小么兒們相混。而在「我們」的週遭,是另一種景象:「公園裡的人影憧憬,像走馬燈一般,急亂的在轉動著。」或者:「夜漸深了,台階上的腳步,變得愈來愈焦灼,一隻隻的腳影都在追尋,在企探,在渴求著。」這些急切與焦灼都不屬於「我們」,「我們」只須自得其樂的展示青春誘惑的肉體,便把中老年同性戀者弄得團團轉。
但是,作者最後卻告訴讀者們一個可悲的結局。朱燄以過來人的身分訓斥「我們」說:
你們以為你們自己就能活得很長嗎?你以為你的身禮很棒嗎?你以為你的臉蛋兒長得很俏嗎?……(轉眼間你的)脈膊愈跳愈慢,神經一根根麻死,眼睜睜的,你看著你的手腳一塊塊爛掉。
正如本篇的題目所暗示的:滿天亮晶晶的星星,年輕時似乎每一顆星都沒什麼差異,都明亮耀眼,但是,最後總會一顆顆的暗淡下去,只剩下漆黑的夜空裡,人們的歎息。即使是「祭春教」的年輕人,有著阿雄的壯,黑美郎的俏,終免不了衰老、腐敗;而隨著年歲的增長,可以自信的靈性逐漸消失、肉欲卻可悲的加強,變成與其他老頭子一樣。只能急切而焦灼的在新公園裡,向年輕一輩的身體尋求肉欲的滿足,並且成為嘲弄的對象。正如歐陽子所說:固然也有一些能夠安靜的和固定的同性伴侶過夫婦一般的生活,但大多數都安定不下來,也控制不了自己,墮陷在肉欲與愛情追逐的輪迴中,總是移動遊蕩,急切探索,不斷的追尋。卻像繞圈子一般,從少年時期繞到老年,永遠找不到解脫的出口。
曾經紅透半邊天,曾經與姜青有過性靈纏綿的朱燄老了,只剩肉欲的需要。而當前炫耀、飽和的祭春教成員,將來也要衰老在肉欲的追逐裡,這些不可避免的衰老與卑微,正是這篇小說最後的結論:肉欲的猥瑣。
五、結語
從上面提出的四個標題作為分析的重點,大約可以看出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說中,對於同性戀心態及世界的認識、描述、以及由於個人的傾向、感情所表現的特殊格調。因為他是小說家,我們只能綜合的接納他展現在作品中的人事景觀,而不該以特定的目的及角度去衡量他是否符合我們的需要。雖然他並沒有很寫實、客觀的描繪出同性戀世界的全貌,給我們一個清晰明確的輪廓;但我們卻看到另一種可能:在敏感的文學工作者眼光中,這類脆弱、浪漫、多情的人物,可以有什麼樣的藝術內涵、什麼樣的原型聯想。除了前面所分析的五篇小說之外,還有《孤戀花》及《孽子》,也該合併來討論,但前者的主題重點不在同性戀的描寫,故略而不提;後者則是長篇單行本,留待以後另立專章研究。
又撰寫本文時,所參考的論文,主要有兩篇:一是遠景出版社《白先勇早期短篇小說集》前附夏志清先生的序;一是爾雅出版社《王謝堂前的燕子》歐陽子的評論;其他關於白先勇小說的研究與論文,因與本文主題無關,從略。此外,【文訊月刊】第十八期有詹益宏先生的一篇短評:「白先勇小說的同性戀世界」,大略的介紹了「孤戀花」、「滿天亮晶晶的星星」、及「孽子」三篇小說中的同性戀現象,因為他是從醫生的觀點來分析,且過於粗略,對本文的撰寫無多幫助,故不引用。
又筆者寫這篇論文,只是基於文學工作者的好奇,並非對目前頗流行的愛死症及同性戀問題,有什麼社會性的呼籲,最多只算個人的一點人間關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