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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裡的虛實意象互映〉∕陳去非

2025/05/23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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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裡的虛實意象互映〉∕陳去非

壹、古典詩詞裡的虛實意象
一、古代詩話中的虛實觀念

1、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

劉勰指出：「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這段話說明詩人的思緒可以穿越時空，將抽象的情感與具體的景象結合，達到虛實交融的境界。
2、梅堯臣《詩人玉屑》

梅堯臣強調詩歌應「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主張詩中應將難以描繪的景象表現得如同眼前實景，並使無法盡述的意涵體現於言語之外，這正是虛實互映的體現。

3、王夫之《薑齋詩話》

王夫之認為：「詩貴含蓄，意在言外。」他強調詩歌應該含蓄內斂，讓讀者在言語之外體會詩意，這種手法正是虛實互映的應用。

二、虛實互映的概念與功能

(一)、定義與作用：

「虛實相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重要藝術手法，指現實中的景、物、事（實）與想像中的景、物、事（虛）互相映襯、滲透和轉化，交織在一起表達同一種思想或情感。

「實」：指客觀世界中存在的景、物、境，包括具體、有形、現實中的各種「象」。

「虛」：指虛擬的景、物、境，包括主觀、無形、假設的、過去或未來的景象，還包括夢境和神仙鬼怪世界等。

(二)、功能：

(1)、豐富詩中的意象，開拓詩的意境，為讀者提供廣闊的審美空間，充實人們的審美

(2)、形成強烈的對比或渲染烘托，突出詩歌的中心思想。

三、典型詩詞實例與分析

1. 高適《塞上聽吹笛》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實寫：描寫胡地冰雪消融，牧馬的季節，戰士趕着馬群歸來的場景。

虛寫：將“梅花落”拆用，彷彿風吹的不是笛聲而是落梅的花片，四處飄散。

效果：虛實結合，抒寫戰士們由聽曲而想到故鄉的梅花，表現濃濃的思鄉情。
2. 李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虛寫：“一江春水向東流”將抽象的愁緒具象化。

效果：化抽象為形象，將愁緒具體呈現，增強情感表達的力度。

3. 晏幾道《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實寫：描寫過去的舞會場景，如“彩袖殷勤捧玉鐘”。

虛寫：描寫別後的思念，如“幾回魂夢與君同”。

效果：虛實交錯，表現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與現實中的孤寂。

4. 柳永《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實寫：上片描寫詞人與心上人不忍分離又不得不分別的現實場景。

虛寫：下片描寫別後生活的設想(懸想示現)，全是虛寫。

效果：虛實結合，淋漓盡致地抒發了別離時的依依不捨的心情。

四、虛實互映的表現手法與結構安排

1. 結構安排

虛實交錯：如虛虛實實、虛實虛實等，避免單一虛或實的表達，使詩詞更具層次感。

2. 虛實對比與襯托

反襯：以樂景襯哀情或以哀景襯樂情，增強情感的表達效果。

例子：謝混《謝亭送別》以“紅葉青山”反襯離愁別恨。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五、虛實互映與意象類型的關聯

具體（實）意象：具有實際形體，能以感官觀察和體會。

抽象（虛）意象：不具有實際形體，僅能以感官察覺和體會。

應用：虛實互映能夠將抽象的情感具象化，或將具體的景物賦予抽象的情感，增強詩詞的表現力。

總結

虛實互補（互映）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且重要的藝術手法，通過現實與想像、具體與抽象的交織，豐富詩詞的意象與意境，增強情感的表達。

貳、新詩中的意象虛實互補
一、新詩與意象理論
1.朱光潛的詩學觀點

朱光潛指出：「寫景不宜隱，隱則流於晦；寫情顯，顯則流於淺。」他認為寫景應該具體明確，而寫情則應含蓄內斂，這種在景與情之間尋求平衡的方式，正是虛實互映的體現。
2、余光中的〈論意象〉

余光中在〈論意象〉中指出，意象是詩的基本條件，透過明喻、隱喻到象徵的層次遞進，使詩歌從平面走向立體，實現「意即是象，象即是意」的境界。
3、陳義芝的「意象結合說」

陳義芝指出：「意象是心中主觀之意和外在客觀之象結合而成。主觀的心意是內藏的、飄忽難測的；客觀的現象是可以看到、可以聽到、可以觸摸的。」這種結合主觀與客觀的方式，正是虛實互映的現代詩學表現。

4、簡政珍的「形象思維說」

簡政珍認為：「意象是詩人將內心的情理，借外在具體的景物來表現，也就是抽象思維的形象化。」這種將抽象情感轉化為具體形象的過程，體現了虛實互映的創作手法。

在詩歌創作中，虛實交錯能夠增強詩的深度與多義性。例如，瘂弦的詩作常以具體的場景引出抽象的情感，形成虛實互映的效果。
二、新詩中有關「意象虛實互補（互映）」的學理與實例的整理：

(一)、魔法師洛夫作品
1、洛夫《布袋蓮的下午》
下午。池水中

擁擠著一叢叢懷孕的布袋蓮

這個夏天很寂寞

要生，就生一池青蛙吧

唉，問題是

我們只是虛胖

實寫：描寫池水中擁擠著一叢叢懷孕的布袋蓮。

虛寫：布袋蓮竟然生出一池青蛙，這種無厘頭的連續畫面，不是物象的誇飾，而是超現實的玄思異想。

效果：虛實結合，創造出新奇有趣的詩意。

2、洛夫《不雨》

久晴不雨

此心早已龜裂

如果你是凝聚不滴的淚

我多麼想

化為你眼中的魚啊

雨從何處來

從山上

從窗外

從屋檐

從眾荷的鼓噪中來

從石頭內部

蛐蛐的寂寞的鳴叫中來

不

從你這冷冷的

問話中來

其實我想說的

正是雨想說的

流過你窗外的淡淡的水漬想說的

實寫：久晴不雨，此心早已龜裂。

虛寫：如果你是凝聚不滴的淚，我多麼想化為你眼中的魚啊。

效果：超現實的想像，給讀者一種蘊含深情的美感。

3、洛夫《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

撐著一把油紙傘

唱著“三月李子酸”

眾山之中

我是唯一的一雙芒鞋

啄木鳥　空空

回聲　洞洞

一棵樹在啄痛中迴旋而上

入山

不見雨

傘繞著一塊青石飛

那裡坐著一個抱頭的男子

看煙蒂成灰

下山

仍不見雨

三粒苦松子

沿著路標一直滾到我的腳前

伸手抓起

竟是一把鳥聲

實寫：撐起一把油紙傘，唱著三月李子酸，眾山之中，我是唯一的一隻芒鞋。

虛寫：三粒苦松子沿著路標一直滾到我的腳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鳥聲。
不只使用通感(synaesthesia)將視覺意象(三粒苦松子)轉換成聽覺意象(一把鳥聲)，同時呈現蒙太奇(Montage)的超現實奇幻畫面。

效果：虛實結合，創造出魔術般的新奇創意和趣味。

(二). 瘂弦的黑色幽默

〈如歌的行板〉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繼承遺產之必要

陽台、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瘂弦的〈如歌的行板〉是一首典型展現虛實互映美學的現代詩作。以下從虛實意象分析、語言節奏、詩意構成三方面，以虛實互映理論進行扼要討論：

1、虛與實的交錯：構成詩意的雙重場域

這首詩的每一行皆為「……之必要」的句式，表面上羅列的是各種生活中的具體事物（實），但這些「必要性」背後，實則牽引出對人生、存在與歷史的哲學沉思（虛）。

(1)、實象（具體物象）：

「酒」、「木樨花」、「薄荷茶」、「旋轉玻璃門」、「穿法蘭絨長褲」、「馬票」、「姑母繼承遺產」等，皆是生活中可感、可見的物品或事件。

「證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晚報」、「暗殺」等社會現象，也作為現實的斷片出現。

(2)、虛象（抽象、象徵、情緒）：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是情感層次上的抽象概念；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引發對英雄主義與個體定位的文化省思；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象徵慈悲與超越塵世的信仰力量；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暗喻誘惑、美麗與毀滅的糾葛。

這些虛實之象交錯併列，使詩作既具具象描寫的可觸感，又帶有抽象深意的哲思層次。

2、形式與節奏的「行板」結構：虛實交響

詩題「如歌的行板」指的是音樂中的Andante cantabile，意即抒情地、緩緩地前進，這呼應了詩中意象一行行如音符般列陳的節奏：

前段「……之必要」反覆出現，形成如咏嘆調的詠歎式句型，節奏緩慢穩定，像音樂中反覆的主題動機；

後段突然一轉：「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轉為抽象、哲理層次，將前述瑣碎日常意象（實）轉化為生命不斷流轉的象徵（虛）。

形式的節奏性讓虛實之間不斷交替，讀者仿佛在聽一段既具物理節奏又含內在感情的詩歌旋律。

3、詩意總結：虛實互映構築存在的必要性哲學

瘂弦在這首詩中透過一連串「必要」之物，鋪陳出人之為人所需的存在條件，這些條件既來自於：

(1)、現實層面（食物、衣著、社會事件）；

(2)、心靈層面（情感、安全、信仰）；

(3)、歷史文化層面（歐戰、加農炮、紅十字會、晚報）；

(4)、個體記憶與隱喻層面（觀音、罌粟、海、陽台）。

詩的結尾兩句「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如畫龍點睛，揭示出：每個象徵都安於其象徵的位置，世界以其自身方式持續運轉。這是一種虛實對位後的超然之感，也呼應詩中「世界老這樣總這樣」的無奈與通透。

小結：虛實互映的詩學實踐

分析項目	表現特徵
實象描寫	日常物件、社會事件、時間與空間之具象堆疊
虛象涵義	情感、信仰、哲思與存在的抽象象徵
節奏與句型	音樂性句式重複，營造詩性呼吸與緩步感
虛實互補策略	實象帶動虛義，虛象回映實境，構成層層共鳴
詩意總體風格	哲思抒情與現實疏離感交融，如行板般流動

這正是瘂弦詩中「美學的沈思」與「現實的感知」共構出來的虛實交映式詩學風格。

(三)、鄭愁予的浪子情懷

〈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的〈錯誤〉是一首極具「虛實互映」美學特質的現代詩，詩中融合個人情感與空間意象，虛實交錯，使抒情意境具備含蓄與深遠的張力。以下從虛實意象分析、詩語風格與修辭策略、美學效果與主題昇華三方面，扼要討論其虛實互映的表現。

一、虛實意象交融：情感與場景的互映關係

1、實象（具體可感的描寫）：

「江南」、「青石的街道」、「三月的柳絮」、「馬蹄」等，都是帶有空間與時間指向的具體物象；「跫音不響」、「窗扉緊掩」則是對聽覺與視覺的實際描寫。

2、虛象（抽象情感與象徵意象）：

「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時間感與容顏之美的虛化聯想；「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與「小小的窗扉緊掩」：內心情感的空間化轉譯，是典型的抽象意象；「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以具體的聲音與動作代表一段錯過的情感歷程，其「錯誤」為感情的哲思象徵。

這種以具象景物映照內心情感的手法，正是「虛實互映」的核心策略。

二、修辭與節奏策略：將實轉虛、以虛反實

典型手法：

隱喻：「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將愛人之心比作封閉的城池，既具體又抽象；

通感：「跫音不響」、「春帷不揭」以聽覺與觸覺的感受營造出情感的冷寂；

時間與空間疊影：「三月」、「春帷」、「向晚」在時間流動中交疊空間場景，增添抒情層次；

象徵與反轉：「馬蹄」、「達達聲」常象徵歸人、回家，但詩中說「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造成情感上的顛覆與虛實錯位。

詩中使用聲音、景色、季節等具象元素，去包覆一個關於「錯過」、「無法抵達」、「內心封閉」的抽象抒情主題，虛實彼此滲透。

三、美學效果：虛實共構的抒情場域

詩中最大的藝術成就在於——以具體景象營造抽象情緒，以虛化情緒渲染具象空間。

虛實互映策略	表現特徵與意義
實帶動虛	江南、街道、馬蹄，映出錯過的愛情經歷與內心流動
虛回映實	心如小城、窗扉緊掩，反襯現實情感的阻斷與無解
時空交錯	三月、黃昏、遠行，模糊時間界線，延展情感空間
意象連鎖	從容顏、城、窗、馬蹄形成連續的詩性隱喻

這使〈錯誤〉不僅成為懷舊與哀傷的抒情名作，也是一首以虛實映照方式構築出「情感流場」的代表性作品。

(四)、余光中的歌謠體詩〈鄉愁〉系列

〈鄉愁〉
小時侯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水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那信一樣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那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這兩首余光中作品〈鄉愁〉與〈鄉愁四韻〉，可視為台灣現代詩中最具代表性的「虛實互映」典範。詩人以具體的感官意象、空間物件，寄託抽象的情感與歷史認同，藉由物象的形象化轉譯，虛實交錯，營造出深沉而層層遞進的鄉愁抒情美學。以下從「理論概念」、「典型範例分析」與「修辭手法與美學效果」三層面扼要討論：

一、理論概念：虛實互映的詩學基礎

「虛實互映」是中國詩學傳統的重要美學觀，源自如劉勰《文心雕龍》、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論述，認為：

虛：內在的情感、抽象的鄉愁、歷史傷痕；

實：外在的感官物象，如「郵票」、「船票」、「海峽」、「長江水」、「海棠紅」等；

詩人藉由實景實物寄託虛情虛思，令具象中有情，抽象中見物色。

在余光中的詩中，這種策略發揮得精準、深刻、節奏美感與情感共鳴兼具。

二、〈鄉愁〉：物象之演進與情感之深化

虛實互映的層層疊進：

詩段	實象	虛情	虛實交映效果
郵票	實物、象徵通信	思母之情	小童看世界的純真思念，以郵票呈現空間距離
船票	具體的交通工具	愛情別離	漸趨成人，愛情成為鄉愁新形態，實體票承載虛情
墳墓	空間界線、實際之物	永別之痛	死亡、追憶母親，實體之封閉，喻情感之永隔
海峽	自然地理實境	政治歷史隔閡	台灣與大陸的分斷，具體海域成抽象國族認同的虛痛象徵

詩中四段以物象的演進（郵票→船票→墳墓→海峽）對應人生階段與情感層次（童年→青春→中年→民族），層層遞進，實中有虛，虛中見實，詩意極其凝練與深遠。

三、〈鄉愁四韻〉：通感與象徵的虛實疊合

虛實與通感策略：

段落	實象	象徵意義	虛情寄託	手法特徵
長江水	可感的水體	歷史、鄉土、血脈	鄉愁之醉意與沉迷	擬人＋通感（味覺）
海棠紅	視覺色彩	血、傷口、激情	國族創傷、離亂之痛	比喻＋象徵（顏色）
雪花白	觸覺與視覺	信、等待、冬季	家書的期盼	類比＋比喻（純淨）
臘梅香	嗅覺具體物	母親、家園	思鄉與親情根源	通感＋人格化

詩人以重複疊唱的方式，讓具體意象（長江水、海棠紅等）成為虛情（鄉愁、親情、民族記憶）的容器，利用感官通感（香、色、味、觸）將抽象情感物質化、感官化，使虛實之間的情感橋樑更為自然貼合。

余光中：〈雨聲說些什麼〉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樓上的燈問窗外的樹　

窗外的樹問巷口的車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巷口的車問遠方的路　

遠方的路問上游的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上游的橋問小時的傘　

小時的傘問濕了的鞋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濕了的鞋問亂叫的蛙　

亂叫的蛙問四周的霧　

說些什麼呢，一夜的雨聲？　

四周的霧問樓上的燈　

樓上的燈問燈下的人　

燈下的人擡起頭來說　　

怎麼還沒有停啊：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簷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余光中的〈雨聲說些什麼〉是一首運用虛實互映極為靈活且層層遞進的現代詩，其主題圍繞「雨聲」的反覆追問，但詩中真正要表達的，並非單一的答案，而是一種由具象延展出的心靈與記憶的追索。詩人以連鎖問句串起一連串意象，讓實境中的「雨聲」引領讀者進入虛境的心理、歷史、時間與記憶之流。

以下從虛實互映的學理角度作扼要討論：

一、虛與實的關係建構：由現實感官進入心靈寓言

實象	外在世界
	雨聲、燈、窗、車、橋、傘、鞋、蛙、霧等
虛情	內在精神
	追問、失落、回憶、童年、歷史、時間流逝、存在困惑

「雨聲」為實象，全詩的聽覺感官起點；然而詩人未直接形容雨，而是透過「物問物」的擬人連鎖句法，將「雨聲」變為一種被全世界傾聽卻無人能解的符碼；

問句重複，形成一種「由實導虛」的節奏結構，使詩意逐步抽象、心理化、象徵化。

二、詩中虛實互映的層次遞進

詩段	實象轉化	虛實互映意涵
樓上燈 → 窗外樹 → 巷口車	靜物與動物的互問	夜色中的孤寂與等待
車 → 路 → 橋	動線空間的延伸	生命經歷的遷徙與往昔的探索
橋 → 傘 → 鞋	記憶符號轉換	從童年的庇護走向現實的滲透與無助
鞋 → 蛙 → 霧	感官錯亂	現實的不確定與混濁情緒
霧 → 燈 → 人 → 頭	疑問收束	回到意識主體，喚醒存在者對歷史與時間的反思

這種從外界物象到內在情感、再由意識回返外界的流動，是典型的「虛實交錯」、「感官－心理－語言」三層循環。

三、詩的後段：象徵、歷史與存在的疊合（虛化高峰）

最後段落將語言進一步虛化，導入歷史與哲思：

怎麼還沒有停啊：

從傳說落到了現在

從霏霏落到了湃湃

從簷漏落到了江海

問你啊，蠢蠢的青苔

「霏霏」「湃湃」「簷漏」「江海」：由輕雨到豪雨、由屋簷到江海，是時間與空間的擴張，將個體記憶轉化為歷史流動；

「青苔」作結，代表歷史沉積物與生命無聲的見證者；

雨聲不再只是聲音，而是一種詩意化的「存在本體」，像「鄉愁」或「歷史意識」一樣無法明說卻長久盤據心頭。

四、詩的結構與修辭中虛實交錯的效果

技巧	說明	虛實互映功能
連鎖問句	A問B，B問C	由實境層層引導至抽象世界
擬人與對話化	灯、橋、鞋等能思能問	賦予物象人性，引出內心投射
感官遞移	聲→光→觸→視→嗅（霧）	各感官交錯，加深詩境實感
象徵與語義跳接	江海、青苔	引入時間與歷史深層意涵
節奏與回環	反覆句「一夜的雨聲說些什麼呢？」	營造哲思的反覆與懸置，虛化詩意重心

結語

〈雨聲說些什麼〉在詩學上堪稱虛實互映的現代詩典範，它不以敘述或描寫為主，而是以問句推進、物我交融、實景與記憶交錯的方式，創造出「雨聲既是自然現象，也是歷史時間、也是個人記憶」的多重虛實鏡像。

(五)、李魁賢：〈酒瓶蘭〉

不能說的話

如像不能開的花

只有埋藏在肚子裡

不能說的愛

如像不能結的果

也是埋藏在肚子裡

閉了嘴後

就長成這樣的酒瓶肚子

發酵著酸甜苦辣

拒絕成長的自己

整日批髮作絃

彈著曼陀林的肚子

長鋏歸來乎

言論不

自由不可說，不可說……

李魁賢〈酒瓶蘭〉是一首極具象徵意味的詩作，若以「虛實互映」的詩學觀點來分析，其精彩之處即在於如何運用具體形象（實）來映照抽象情感（虛），並藉由物我合一的比興手法，讓詩意層層擴展。

一、「實象」所承載的「虛意」

詩中最核心的實體意象是「酒瓶蘭」與「肚子」：

酒瓶蘭：它的外形酷似酒瓶，肚部圓鼓，既是具象的植物，也象徵內心世界的「密封」、「發酵」與「壓抑」。

肚子：本是身體部位，詩中卻轉化為情緒與語言的儲藏室，寄託「不能說的話」、「不能說的愛」，使這一身體意象承載了情感與社會壓力的雙重虛意。

這些實象成為「虛」的容器，讓情感能被視覺化與身體化。

二、虛與實的迴圈構造

詩行中多次使用「如像……」的比喻句式，使抽象概念轉化為可感知的物象：

「不能說的話 / 如像不能開的花」

「不能說的愛 / 如像不能結的果」

在此，「花」與「果」皆為具象的自然意象（實），而「話」與「愛」則屬抽象（虛）。透過這種互映關係，讀者既能感受沉默與壓抑的抽象情懷，也能見到其可觸可見的象徵外形。

三、身體意象與歷史／政治情境的虛實交融

詩末段：

「長鋏歸來乎

言論不

自由不可說，不可說……」

此處將古典典故（荊軻“長鋏歸來”）引入現代語境，暗示「拒絕成長的自己」不只是個人，而是某種受壓迫的思想、被剝奪的言語自由。這段將歷史的虛構情境、象徵的言論限制，以及具體的自我形象交錯融合，是虛實互映的深化操作。

四、情感與語言的變形與轉譯

「發酵著酸甜苦辣」與「彈著曼陀林的肚子」兩句，更是情感與語言被具體形體化的關鍵。情緒被視為在酒瓶肚子中「發酵」，甚至轉化為聲音（曼陀林），代表壓抑也可轉為詩歌或藝術的聲音，顯現了虛（情感、言論）與實（形體、樂器）之間的相互變形與映照。

結語

李魁賢〈酒瓶蘭〉巧妙運用虛實互映法，將無法言說的愛與思想，轉化為具體的植物、身體、器物與聲音形象，讓詩意在抽象與具體間反覆流轉。詩中既有個體內在情感的發酵，也有時代背景中言論禁錮的隱喻，最終使虛實之間形成一種緊張而流動的詩性辯證。

(六)、李敏勇：〈戰俘〉

Ｋ中尉沒有祖國
被俘的時候
他宣誓丟棄了

釋還的那天
他望著祖國的來人
默默地
想把自己交給他們

武裝被禁止了
武裝沒有被禁止
祖國沒有了
祖國還有

雙重的認識論
在Ｋ中尉身上實驗了
說不定有一天
會輪到你或我

世界在靜靜地擦著眼淚
世界在靜靜地掉著眼淚

李敏勇的〈戰俘〉是一首政治性與哲思性兼具的現代詩，其詩意深沉地揭示戰俘K中尉的身分困境與國族認同的曖昧動盪。若從「虛實互映」的詩學觀點切入分析，本詩通過歷史現實與心理幻變的交錯，具體呈現出認同與認知的「真實斷裂」。

一、現實事件中的「虛實矛盾」

詩的開頭陳述一個表面的「實」：

「K中尉沒有祖國

被俘的時候

他宣誓丟棄了」

這看似敘述一個歷史事件：K中尉成為戰俘並宣誓斷絕國籍。但這段表象的「實」卻立刻引出後續心理狀態的「虛」：

「想把自己交給他們」

這一念頭並非軍令或歷史記錄，而是內心浮動的自我意志，充滿不確定性，模糊了國與人、權與心之間的邊界。虛實開始交錯，詩意便在這層曖昧中擴散。

二、認同與否定的虛實互織

「武裝被禁止了

武裝沒有被禁止

祖國沒有了

祖國還有」

此處詩人以對稱的句式，創造了語義的對立與矛盾，這種虛實互映的策略，構成了一種「悖論式真實」：

禁止與未禁止並存，

消失與存在同時發生，

彷彿世界的秩序已失去絕對參照，進入虛與實混成的灰域。

這一詩段特別強調「認識論的崩塌」，傳統真理與價值不再可靠，虛實在此不再對立，而是一種互為映照、彼此轉化的結構。

三、虛構的歷史投影與現實的普遍性對映

「雙重的認識論

在K中尉身上實驗了

說不定有一天

會輪到你或我」

這幾行將K中尉的處境從個別提升為普遍，詩人用「實驗」一詞拉出抽離的批判視角，指涉整體社會的思維方式已進入一種虛實交疊、真假難辨的狀態。

此處的虛實互映，不僅發生在語言與圖像層次，也發生在歷史敘述與未來預測的時間線交叉中：曾經的歷史，可能就是你我即將面對的現實。

(七)、向陽作品：〈立場〉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向陽的新詩〈立場〉若以「虛實互映」的詩學觀點加以討論，可見其詩意運作並非僅靠直述觀點，而是透過抽象與具象、情感與場景、意識與現實之間的對照與流轉，構築出一種詩意的深度與開放性。

一、開首「沈默」與「飛鳥」的虛實轉化

你問我立場，沈默地

我望著天空的飛鳥而拒絕

答腔

詩一開始並未明言立場為何，而是以「沈默」與「飛鳥」作為對應。

「立場」原是一個具體的政治或價值定位（實），

而詩人選擇用「望著飛鳥」作為回應，這是一種詩意化的抽象意象（虛）。

這裡的虛實互映手法，一方面回避明言的實指（政治立場），另一方面以「飛鳥」象徵自由、逃逸、不可拘束的精神姿態，虛化了原本被期待的回答，也提升了詩的哲學層次。

二、共同的身體感與情感經驗（實） vs. 不同的「眼光」（虛）

在人群中我們一樣

呼吸空氣，喜樂或者哀傷

站著，且在同一塊土地上

這幾行描述了人的基本共通處境——呼吸、喜怒哀樂、立足土地，這是身體性的「實」，訴諸人類共有的生存條件。

不一樣的是眼光，我們

同時目睹馬路兩旁，眾多

腳步來來往往

「眼光」屬於觀點、價值、詮釋——這是一種「虛」的存在，是經驗之外的思考模式。詩人在此營造了一種虛實交織的張力場：

實：我們都活在這個世界上，經歷相似的日常；

虛：我們的觀點卻可能南轅北轍，各自詮釋世界。

三、結尾將立場虛化為詩意的共感

如果忘掉

不同路向，我會答覆你

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詩人並未直面「立場」這一帶有衝突色彩的詞語，而是虛化為情感與鄉土感的同理視角：「人類雙腳所踏，都是故鄉」。

這句話將「立場」的具體爭議（實）轉化為一種詩性的普遍關懷（虛）——我們雖分路向，但都渴望一塊可以稱之為「故鄉」的土地，這種以詩意超越政治的虛實互映策略，不僅解構了對立，也訴諸人類的共同命運感。

結語

向陽的〈立場〉在表層看似逃避對立問題，實則以詩意之虛，回應現實之實。詩人不以答腔對答，而以意象回應，用沈默對沖爭議，用飛鳥象徵自由。詩中不斷在「同樣與不同」、「身體與目光」、「土地與故鄉」之間進行虛實交織，最終達成一種詩意的共感與倫理超越。

這就是虛實互映所構成的詩學力量：既不是逃避現實，也不是僵硬表態，而是以詩化方式提供另一種觀看現實的可能。

三、表現手法與主題分類

1. 超現實與象徵手法

詩人：洛夫、瘂弦、鄭愁予、余光中

特點：運用象徵與隱喻，將具體的意象轉化為抽象的情感與思想，實現虛實互補。

2. 社會寫實與政治關懷

詩人：李魁賢、李敏勇、向陽

特點：描寫具體的社會現象，反映抽象的政治與人性思考，形成虛實交錯的詩境。

3. 音樂性與形式實驗

詩人：瘂弦、余光中

特點：融合音樂性與詩意，透過節奏與語言的交錯，展現虛實交融的美感。

四、總結

上述詩人透過不同的手法與風格，將虛實互補（互映）的理念融入詩歌創作中，豐富了台灣新詩與現代詩的表現形式與內涵。他們的作品不僅展現了個人獨特的藝術風格，也反映了時代的思潮與社會的變遷。

參、新詩學理的虛實互映
新詩中運用「意象虛實互補（互映）」的風格與策略的整理，筆者依照「理論概念」、「典型範例」與「表現手法」三大主題分類論述：

一、理論概念：虛實互補與意象運用在新詩中的意義

虛實互補/互映：
虛，為抽象、心理、記憶、夢幻、象徵層次；
實，為具象、具體的物理世界。
新詩中常以實寫虛、虛帶實、虛實交織來營造深層意境。強調詩意象的多義性、跳躍性與心理性，虛實之間常構成對比、隱喻與情感張力。

二、典型詩人與作品分析（依詩人分類）

1、洛夫（新詩的超現實主義代表）

作品：《愛的辯證》、《金龍禪寺》、《石室之死亡》

虛實運用：以神秘、夢境、意識流手法虛化現實場景，藉由宗教、死亡、愛情等象徵意象，穿越具象與抽象邊界，創造語言幻境與詩意深淵。

實例：《金龍禪寺》：

詩中描繪了黃昏時分，作者沿著長滿羊齒植物的小路拾階而下的情景。

「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

此段將聽覺的「晚鐘」與視覺的「遊客下山的小路」融合，呈現出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以及聽覺過渡到視覺的通感。

「如果此處降雪」

這句突如其來的想像，打斷了前述的敘述，帶來思緒的轉折，增添了詩的禪意與深度。

「而只見／一只驚起的飛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

詩人將「飛蟬」與「燈火」聯結，創造出視覺與聽覺的通感，展現出詩意的飛躍與想像。

2、瘂弦（新詩的象徵主義代表）

作品：《深淵》、《棄婦》、《瘋婦》

虛實運用：擅用濃厚音樂性語言與象徵意象，如月光、絲絨、深淵等抽象物，交融具體場景與心理圖景，構築內心劇場與歷史陰影的詩意空間。

實例：《深淵》：「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歲月，貓臉的歲月，／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這些詩句對「時間」的描繪具高度詩學價值。「貓臉」的擬人象徵，表現出時間的滑溜、詭譎與曖昧；「抄襲」則強烈揭示當代生活的重複與虛無感。「歲月打旗語」更是將抽象的時間具象為戰爭場景的傳訊動作，使讀者在視覺、觸覺與情感層面產生通感。
3、鄭愁予（抒情與浪漫的典範）

作品：《錯誤》、《賦別》

實例：〈錯誤〉中「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江南」是實，「容顏如蓮花」是虛，交錯形成時間的流轉與哀愁的美感。

虛實運用：善用懷舊與漂泊的場景實寫，融入心理感受與超現實語境。

實例：〈錯誤〉中的「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馬蹄」為具象，「錯誤」、「過客」為抽象，兩者互映情感的孤獨與無根性。

4、余光中（融合古典與現代，新古典領航人）

作品：《鄉愁》、《聽聽那冷雨》、《白玉苦瓜》

虛實運用：用具體意象（郵票、船票）表現抽象情感（鄉愁、離散），達到詩意的轉化。

實例：〈鄉愁〉中「是一枚小小的郵票」到「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每一層「鄉愁」都以具象來描摹抽象。

三、表現手法類型總結

詩人	虛（抽象／象徵）	實（具象／現實）	風格特點
洛夫	黑色火焰、永恆、夢境、死亡、靈魂	佛像、石室、馬、寺院、夜	超現實意象交織，神祕詩境與存在辯證
瘂弦	容顏、時光、記憶	貓臉、櫻桃、忘川的水	音樂性、優雅、象徵主義
鄭愁予	心、寂寞、錯誤	馬蹄、小城、窗口、江南	浪漫飄泊、抒情含蓄
余光中	思念、情感、文化記憶	郵票、夜雨、玉器	古典現代融合、隱喻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