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攝影／程如晞

引用文章 海角七號 vs 最佳人氣獎～夢想與格局

　　「我決定辭職不幹！」「我決定到美國唸碩士！」「我決定要和他分手」「我決定要減肥！」「我決定找個新對象！」「我決定出國再充一次電！」「我決定把英文說得跟中文一樣流暢！」「我決定剪掉長髮！」「我決定一切歸零，從頭再來！」．．．

　　我是個快速下決定的人，也不知是與生俱來，或者是後天在生活不斷的歷煉中養成的。總之，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重大決定，並且當下採取行動。我的決定有時會讓專家跌破眼鏡，讓家人十分擔心，讓朋友瞪目咋舌，讓自己活受罪，但是我還是勇敢往前衝，不太給自己留餘地。

　　從我３１歲，決定離婚的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就波波折折的….喔！依照慣例，讓我改個正面帶有勵志性的說法：我的人生簡直充滿了變化和挑戰。十年來我搬了１３次家，換過６個工作，和數不清的「理想對象」約過會，認真地交過２個男朋友，曾有１次差點想把自己嫁掉。

   　 第一次到美國來，一半是實現多年來想再唸點書拿個碩士學位的夢想，另一半說穿了，就是在逃避現實。在離婚率還不是很高的九零年代，我雖堅信離婚對我、對他和小孩都會比較好，但內心卻一時無法接受離婚的事實。我把自己放逐到美國，一個沒有半個人認識我的鄉下地方～奧克拉荷馬州，從新開始。年紀大了（當時是這麼覺得，也常掛在嘴上），歸零重新開始並不容易。

　　離婚時我自動放棄一切，包括名下的兩幢房子和所有其他有形無形的財產。父親雖然打從心眼裏反對我「離經叛道」的決定，私下卻還是偷偷援助我經濟上的困窘。帶著老父緊急賣掉股票，勉強湊足的五十萬，一路哭著來到美國。離行前，五歲小女兒在電話裏傳來的挽留聲，讓我心碎！我非要這樣做，才能找回自己、找到快樂嗎？？我自己都無法確定！

　　拋夫棄女的道德遣責，終日啃噬我的心。異國陌生的環境、語言溝通的障礙、課業的壓力、再加上只有支出沒收入的經濟實況，讓我單飛的日子過得十分艱困。每當回想從前過過的好日子，工作上的種種成就，生活上的一些特權，就要質疑一次自己的決定，是對是錯？是好是壞？有一段時間，我常對著牆上的行事曆發呆，何時才能結束這樣進退兩難日子？我無法回到從前，未來又是一片茫然。

　　可是繼續消沈下去，只會磨滅生存意志。當初做決定時，有一百個理由，而其中一定可以找到一個理由，說服自己要堅持下去。我的目標是什麼？是要讓雙方都能過自己想要的理想生活。他想要一個家庭主婦型的賢內助，樂於為他洗手作羹湯、把家打理得窗明几淨。我卻是一個有強力企圖心，一心想追求事業成功的女強人。我肖豬、他肖羊，有潔癖的他，曾有一次生氣我不整理家，而把我關在臥房外。用電腦報表紙寫著「豬、羊不能同籠」的抗議標語，像地毯般，從房間門口一路舖到客廳！

　　在我們八年的婚姻當中，我多半沈默不語，懶得表達自己意見和感想。我太快決定放棄經營那段婚姻，卻決定要拖到忍無可忍再做打算。下意識的力量太神奇了，當你心理上放棄努力時，事情就再也不會轉好。在我恢復單身的這十年當中，回首那段婚姻，我必需承認，前夫真是一個好男人、好先生，一如我初識他時。只是當時我太年輕，太需要自由，太需要自我成就，而忽略了家庭和真愛。他的愛曾讓我感到不能呼吸。

　　後來前夫因心肌梗塞而突然過逝，當時他才再婚不到三個月，得年四十四歲。小他十來歲的「小」老婆，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在他過世才一個多禮拜後旋即迅速搬家，背棄原先堅持要嫁時，信誓旦旦協助養育女兒的責任。

　　我完全諒解她想拋掉這沈重包袱的心態，但無法理解，拋棄義務的同時，是否也該考慮放棄權利。她拿走了她二分之一的法定現金遺產，以及所有銀行的存款（我甚至不知裏面有多少錢），並且還想爭取女兒當時所住的房子。他的丈夫百日忌日怎麼做，她不但沒露面，甚至也沒過問一聲。後來輾轉得知，她不久即改嫁給她的前男友。

　　前夫的過世對我打擊遠比我想像還深，還重。從他過世的那天起，我結束我的單身生活，從台北搬到新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送女兒上學，然後花一個半小時開車趕到台北上班，晚上六、七點下班，再花一個半小時趕回新竹。有時遇到塞車，回到家已是十點過後。交通時間一天超過三小時，又少能有機會像從前一樣，至少一天安享一頓晚飯。我的精神和體力變得愈來愈差；最重要的是，我對前夫驟逝的錯諤及哀傷，一直揮之不去。

　　每天當我獨自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往返奔馳，一個人困在小小的空間裏，思緒總會帶我到好久好久不願再觸及的回憶境地。我反覆思量，如果早知前夫會在盛年凋零，我是否應該陪他走到生命的盡頭？並且多愛他一點，至少讓他少受點罪。即便是離婚八年，我們彼此不常聯絡，在精神上我自始至終都相信，他是愛我的。他給我的愛，遠甚於其他人，只可惜我們不適合作夫妻。他離開人世後，我的心靈好像被抽空了般，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對我是如此重要。

　　我的寂寞前所未有。回到女兒身邊，形勢上我不再像一個人住在翡翠灣的日子，那麼孤單。實際上，有了女兒，責任更重大了，對未來的不可掌握，讓我失去生活自信。三個月後我決定辭掉工作，放棄自己一手開辦，全心投注的事業～視聽讀賣成龍的店。（我曾以為這一輩子它是我最後且唯一的愛人！）我必須重新思考我和女兒的將來。

　　第一次我將全神投注在家和女兒身上，第一次我嘗試完全放鬆自己，第二次我讓自己的人生放空歸零。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昏倒在浴室，然後跌斷了腿。中醫師告訴我，「傷筋傷骨一百天」，一點都沒錯。有三個月的時間，我不良於行。無論我再怎麼心急，用盡了中西各種治療，我的腿傷還是等到一百天後才完全復原。有一段時間我幾乎以為自己會變成殘廢，而我的「殘廢」，就快要從外在蔓延到內心。

　　那是一種失去目標的無力感。不知所為何來，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將近五個月，我的生活失去了動力，常沒由來地淚流不止。我告訴自己，這也許是一種自我心理治療的過程，我一定要撐過去。還好我不再那麼心急，還好我決定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我相信生命的低潮一定有止境，我相信絕處會逢生，所以這一次就任由自己的心緒跌宕到谷底。

　　女兒一向引我的工作成就為榮，經過了一個暑假母女倆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她開始轉換角色，從挑釁、質疑，變成鼓勵我該是再出發的時候了。每當她知道有人來找我「重出江湖」時，她總會催促我「去啊！快去！不要再待在家裏了」。有一天她告訴我，學校調查家長聯絡資料，她不知該如何填寫我的職業。我說就寫「家庭主婦」好了，這是女兒的父親最喜歡我的角色。但她覺得不符合我的形象，於是自作主張地填了「轉業中」。

　　那年九月一家公關公司從人力銀行網站上看到我的履歷，力邀我去接任該公司總經理的職位。在我辭掉視聽讀賣後，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把自己的履歷登錄到網路上。當時其實心裏想，誰會上網來找總經理？？但再想想，如果我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什麼事都不做，誰會知道新竹芎林的鄉下住著一個一人能當兩人用的「女強人」？所以我決定給自己一個渺茫的機會，同時也給我迷戀的網際網路一個服務我的機會。而網路就是這麼迷人，什麼事都可能透過網路發生，那個工作機會就在瞬間發生，在三次和該公司董事會不同的人面談後敲定。

　　經營公關公司是我三十歲時十分嚮往的的工作，十年後，拜網路之賜，我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實現我幾乎快遺忘的夢想。那家公司最吸引我的地方，一是投資人是個家喻戶曉的某電視公司總經理，我十分仰慕他。二是總經理的辦公室很大、而且佈置得十分漂亮，位置在十四樓，有一大片落地窗，可以遠眺八德路和體育場。

　　我必須說，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們提供給我這麼好的工作機會和環境，讓我重回職場。不過有很多公司經營的現實問題，與我當時被告知的有很大的差距。對於一位空降的新管理者，最棘手的是生根已久的人事問題。而我不得不承認，我即使能力再強，在情感的部分還是脆弱和不堪一擊的。為了逃開人事的糾葛，在一次台灣微軟公司的提案失利後，我決定以能力不足為由引咎辭職。當時新的工作機會還沒有敲定，我心理很明白，我不想再「失業」在家，讓女兒為我操心，但我還是覺得我應該誠實面對自己和公司的投資人。

　　四十歲，工作十八年，我安慰自己我有我的籌碼：我頭腦清晰、學習力強、勤奮賣命、視名譽如生命、與生俱有領袖魅力．．．不要怕，不能怕。從來我也都不是怕找不到工作，而是怕找不到我喜歡的工作，最最怕的則是像那賦閒在家的五個月，不知自己想做什麼。而走到新世紀、千禧年，我心理很明確，現在唯一能讓我感到新鮮和興奮的行業，唯有網際網路事業。我決定要跨入這行業！

　　就在我在公關公司工作的最後一天，某旅遊集團董事長決定邀請我和幾位朋友共同開創網路新事業，因此解除了我失業的憂心。曾經在我過五關斬六將，辛苦地進入工研院機械所擔任公關後，我向自己發誓：三十歲後我一定不再主動對外找工作，一定是工作來找我。果然民生報、視聽讀賣、以至於這家公關公司，如期都是由負責人親自挖角「禮聘」我加入。旅遊入口網站的情形雖然也差不多，只是我太想進這一行，變得有些委屈求全。

　　在這行業，我被歸類為新人，我的職位降級成行銷總監；網路經營流行股票分紅，經營目標是期待有朝一日網站能在美國那斯達克股票上市，所以實領薪水普遍會有部分用股票認購權來取代。這麼多年來我工作從來沒有計較過薪水，在沒有議定薪水多少的情況下，我在領薪水的那天才知道，我的薪水被減了快一半；而在副總眾多的公司，掛名總監當然不要想會有停車位；很多我過去習慣有的福利，在這裏通通沒有。

　　每天早上當我在離公司步行要二十分鐘遠的停車場停好車，走路去上班的途中，我都要自己安慰自己：「不如意的環境是個試煉場，改變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是種挑戰，也許好運就在後頭呢！這是一種磨練意志的好地方，要撐下去！」好久不曾注意街頭熙來攘往趕著打卡的上班族，在民生東路一帶，有好多西裝革履的帥哥和打扮時髦的小姐，我把欣賞他們的萬種風情，當作走路上班的新享受，心情則好過多了。

　　從旗下有六十多名員工到二十多名，到此時只剩三名「親信」，所有工作習慣都得重新來過。還好我的運氣好，和我共事的人，一人都可當好幾人用。從無到有開創新公司，這是我的第三次經驗。找地點、找人、找資源．．．什麼都得從零開始，很多鎖鎖碎碎的事，非得親自參與。第一次算是學習，第二次是累積經驗，第三次還要從頭來，真有點浪費青春？不不不！當作是在職訓練吧。多一事，長一智。很多人想要有這樣的機會，還求之不得呢！

　　一頭栽進網路熱潮，帶著極高的憧憬和信仰。我相信網路將改變人們的生活及工作型態；我相信它的威力無遠弗屆，而且沒有疆界；我相信它無所不能；我相信它會幫我實現很多奇想．．．。可惜台灣整個大環境還沒成熟，網際網路的神話，只應驗在幾家很早就投入市場的大公司身上。我在投入七個月後，發現我們的計劃趕不上變化，整個網站發展計劃變來變去，只在原地踏步。而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到任何成就感，支持我繼續在這樣的環境熬下去，只好再度「引咎」辭職。

　　工作上的無力感讓我更加覺得寂寞，真的真的好想找個對象，好好談場戀愛。透過網路的效率，我見了不少人。網路約會有個特性，多半一見面有一方覺得不合適，就此莎呦那啦，再找下一個，彼此不必多浪費時間。而彼此一見面就來電的網路戀情，又不見得能維持電力。通常一個不高興，可能有一方就再度登上網路，另結新歡去了。也有的騎驢找馬，雖然這頭和你談戀愛，那頭還把自己掛在網路上尋花問柳。

　　我別無選擇依賴網路，一來是年紀大了，身邊「單身、適婚」的對象極為有限；二是眼界隨著年齡增長，唯有網路龐大的資料庫，可能找到適合我的機會值。眼見自己在台灣的行情隨著年齡走下坡，愈來愈不看好，而一心想要發展的網路事業，等待市場成熟又遙遙無期，只好痛下決定，轉戰美國。

　　才要上高中的女兒，不知從那搜集來的資訊，對UCLA十分嚮往，一心想進這所大學。她支持我的決定，同意我再度「拋下她」，一個人先到美國來投石問路。咬著牙安排一切，二度帶著沈重的心情飛到美國，只是這次不是走避，而是要開疆闢土。朋友們都說我很勇敢，他們羡慕我的勇氣。其實有時我也很害怕，只是我沒有退縮的餘地，只能勇往直前。

　　半年多的努力，透過自己對網路的需求～找資訊、找對象、和台灣聯絡，我對美國網路市場逐漸熟悉。我確定我一直依賴也非常想要投入經營的約會交友網站，還大有可為。更由自己和美國人交往的經驗體會到，多數西方男人都曾夢寐以求，能擁個亞洲女子入懷。我的約會網站便以認識亞洲女性（Date Asian Girls）為主題，有了獨特的市場區隔。初期的營運結果不錯，足以養活自己和女兒，不用為別人賣命。

　　三十出頭，當我還只是民生報的「小記者」時，有位事業集團的董事長問我：「妳事業生涯的終極目標是什麼？」我不經思索脫口而出：「當到副總裁吧！」一時之間兩人都笑了，我笑自己太狂妄，他則笑我野心太小。「為什麼只是副總裁？」我說夠了，我喜歡「總裁」這頭銜，但寧為副首，不想太強出頭。

　　十年過去了，我拿青春做賭注，用熱情搏命運。所有的勵志性的傳奇故事，都敘述著這些人如何由小弟變總裁，而四十一歲的我飄洋過海來到美國，卻剛好反過來，由總經理變為小妹，事事從頭來。一位文壇知心好友，為我在這半年多來在美國身心上所受的煎熬，做了一個美麗的註解：「這是妳『嫵媚的選擇』，無需多擾！」「嫵媚」二字給了我萬般風情，足堪告慰我半年來忍辱負重的心酸。

　　四十二歲的秋天，我終於從美國洛杉磯回到台灣準備東山再起！我的英文已流暢到足夠和外國人嘰嘰呱呱吵架，而我篤信不移的網路事業正蓄勢待發，我也如願以償地把自己封為「副總裁」。我的「嫵媚」依舊，倔強地相信：只要有決心、肯努力，人生隨時可重來！ 

　　網誌發表後，好友MJ引用美國詩人羅勃．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名詩～沒有走的路（The Road Not Taken ），對應如晞的前半生故事：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樹林裡有兩條岔路， 而我，走了人跡較少的那一條，因此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 附記 】：

 　　本文寫於四十二歲自美返國後，但諸多原因修來改去一直未能成篇。最近因為接了幾場主題迥異的演講，有我最在行的「公關活動企劃」、有「媒體達人的生涯圓夢分享」、甚至有「親子互動」的專題。準備演講內容時，我翻閱舊檔案，找到了這篇文章。在愛徒Stella的鼓勵及協助下，兩人合力為這篇文章下標題和作結尾，讓它終於得以在如晞的網誌公開發表。

  後來  劉若英 演唱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後來　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　消失在人海
後來　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　一旦錯過就不再

梔子花白花瓣　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
愛你　你輕聲說　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
那個永恆的夜晚　十七歲仲夏　你吻我的那個夜晚
讓我往後的時光　每當有感嘆　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那時候的愛情　為什麼就能那樣簡單
而又是為什麼　人年少時　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
在這相似的深夜裡　你是否一樣　也在靜靜追悔感傷
如果當時我們能　不那麼倔強　現在也不那麼遺憾

你都如何回憶我　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這些年來　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程如晞 CC聚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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