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 is not that we see him differently from the way [his contemporaries] did, but that we see him the same, and instinctively do not like it.
─David Crane, Scott of the Antarctic
那是英國海軍仍是海上霸主的時代。
1768年,在大溪地觀察金星凌日的庫克船長(James Cook)收到命他探察南方大陸的軍令。
庫克開始他在南太平洋上長達3年的旅行,準確描繪紐西蘭和澳洲東岸的地圖。他更在第二次的南太平洋航行中,於1773年帶領他的的船隊,成了史上第一個進入南極圈的人。
然而,他在這趟旅行中得到的結論──沒有南極大陸存在,一直到半世紀後,才被因為嘯風而誤入南緯62度海域的威廉史密斯(William Smith),和帶領俄國海軍在南太平洋上探索往勘察加半島的南方航線的貝林斯豪森(Thaddeus Bellingshausen),從海上見到遙遠的南方有陸地,而證明是錯誤的。
因為獵捕海獅能帶來的可觀利益,當時世上的主要國家,包括英美俄法都想登上南極大陸宣示主權。1841年,奉命探訪磁南極的詹姆斯‧羅絲(James Clark Ross),穿越浮冰進入南極大陸周圍,南緯74度海域,沿著維多利亞地(the land for Queen Victoria)40到60公尺的垂直冰壁航行。因為沒有適合的登陸工具,和船周圍的海面正迅速結冰的緣故,羅斯在1843年北返,但他的旅行證明人類的船隻可以在夏季穿越重重浮冰,到達南極大陸。
南極豐富的海洋資源,尤其是海獅和鯨魚,讓各國開始躍躍欲試。但是,當地嚴苛的氣候條件和永夜的冬季,許多探險隊都失敗了;加上北極探險嚴重的死傷,歐洲國家對南極的興趣一度冷卻下來,一直到英國的皇家地理學會(Roayl Geographical Society)的主席馬克漢(Clements Markham)找上英國海軍羅伯特‧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讓他在1901年率領科學和地理探險隊前往南極。
史考特於1902年在McMurdo Sound登陸,建立基地Hut Point,但一行人住在船上。科學家在漫長的冬季從事研究,其他隊員則是練習用雪橇,為了設置補給點而在大風雪裡短程旅行,準備夏季的磁南極和地理南極探險。當年的11月2號,史考特帶著隊員威爾森(Edward Wilson)和沙克爾頓(Ernest Shackleton)前往地理南極,但只靠人力畢竟無法克服南極的嚴寒,兩個月後,他們在南緯82度,離地理南極將近500公里處折返。
這次的探險雖然失敗,但史考特和沙克爾頓並沒有放棄成為第一個到達地理南極的人的夢想,兩人從此成為競爭者。
1907年,本是海上商隊成員的沙克爾頓召集一組只以到達地理南極為目標的探險隊。上一次的旅行讓他認識到不能僅靠人力背負補給品,但史考特在當時實驗用狗拉雪橇的結果又不儘理想。最後,他帶了八隻西伯利亞小馬,在當年7月前往南極。12月,沙克爾頓因為無法找到更好的登陸地點,違背對史考特的承諾,在McMurdo Sound登陸。1908年10月29號,沙克爾頓一行四人和四隻迷你馬,帶著91天。約360公斤的食物出發。一個月後,他們打破史考特之前的紀錄,再過一個星期,他們到達陸緣冰的邊緣,沿著Beardmore冰河往上爬了3000公尺,這樣的高度讓他們每個人都頭痛、流鼻血和暈眩,零下40度的低溫和食物不足更讓他們的體溫只有33度左右,一個月後,離目標還有240公里,不良的健康狀況讓他們不得不在南緯88度折返。
這讓沙克爾頓的競爭者史考特鬆了一口氣。
1910年6月,募到足夠的資金人力的史考特出發前往南極從事科學研究並想攻上南極,航程中,他接到以穿越西北水道(Northwest Passage)聞名的挪威探險家羅爾德‧亞孟森(Roald Amundsen),因為美國探險家裴瑞(Robert Perry)在1909年率領的探險隊成功到達北極,而改變主意,秘密改以南極為目標的消息。隔年年初,他在Cape Evans建立基地,得比在威爾斯灣(the Bay of Whales)的亞孟森多走將近100公里才能到達目的地。
史考特參考沙克爾頓的做法,用小馬、電動雪橇和人力運輸。也因為小馬不耐低溫,他們一直到1911年11月1號才從基地出發。和用狗為運輸工具,一入夏就能動身的亞孟森相比,兩組人馬高下立見。12月8號,當史考特一行人仍受困於風雪中時,亞孟森已經打破沙克爾頓的紀錄,離地理南極不到160公里;12月14號,史考特還在攀爬Beardmore冰河時,亞孟森已經在終點插旗歡呼。
1912年1月3號,史考特離南極約273公里,他讓無法再前進的人回頭,只留下四個人:威爾森、奧茨(Lawrence Edward Grace Oates)、鮑爾斯(Henry Robertson Bowers)和埃文斯(Edgar Evans)。
這五個人在兩個星期後到達終點,發現已經輸給亞孟森。當時他們的身體狀況極差,還得面對一個接一個的風雪,和即將來臨的冬季。2月16號,他們不得不放棄最糟糕的大塊頭埃文斯;3月,他們終於進入陸緣冰,但溫度已經下探零下40度;3月17號,奧茨說了此次探險最負盛名的一句話:I am just going outside and may be some time,走出帳蓬,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3月19號,只剩兩天糧食的三人再次被困在風雪中,離最近的補給點One Ton Depot只有17公里。
威爾森和鲍爾斯相繼辭世,史考特在29號寫下他這趟旅行暨人生的最後一篇日誌。
在亞孟森成了到達地理南極的第一人後,沙克爾頓提出從西向東穿越南極大陸的計畫。他打算從威得爾海(Weddell Sea)的Vahsel灣帶著5個人、70隻狗及100天份的食物,穿越2400公里,並有另一組六人團體從羅斯海的McMurdo Sound登陸,在通往地理南極的沿路設置補給點。
1914年8月1號,德國向法國宣戰的同一天,沙克爾頓出發前往南極。隔年1月,他們的船被困在浮冰裡,隊員們在船上生活了九個多月,一直到同年10月29號,一次使船隻嚴重受損的浮冰撞擊使得他們不得不棄船,在冰上紮營直到他們所待的浮冰融化並順著洋流而行。
11月21號,一直撐著母船的冰終於融化,船體漸漸下沉不見蹤影。他們又等了一個月,全體28個人所待的浮冰終於開始順著洋流向西。
他們先是在浮冰上移動,但成效不大;又經歷了水手叛變、食物漸漸短少、洋流方向將他們帶離陸地、終於看到陸地但距離太遠救生船無法到達、所待的浮冰分裂,以原本用來運輸的狗和南極常見的海獅和企鵝維生的一行人,終於在1915年的4月初,距離無人島大象島(Elephant Island)只有100公里不到的距離。
4月9號,沙克爾頓下令讓從船上搶救下來的三艘救生船下水,他們在浮冰間向著陸地航行,在第三天遇上暴風,使他們不得不又躲上浮冰,而這場暴風也讓他們離陸地更遠。又過了四天,他們終於登上大象島。此時,眾人已在海上待了497天。
4月24號,沙克爾頓帶著渥斯黎(Frank Worlsey)、曾經不符領導的麥克尼許(Harry McNeish)、克林(Tom Crean)、麥卡錫(Tim McCarthy)和文森(Jack Vincent),乘坐最大的救生船James Caird前往西北方將近1100公里遠的南喬治亞島(South Georgia Island),如果他們錯過登岸良機,下一個有人居的陸地將是有5000公里之遙的南非海岸。他們只能依賴渥斯黎的導航能力,穿越南冰洋裡海相最危險的法蘭西斯海峽(Drake Passage),面對一個又一個30公尺高的巨浪,及可能使救生艇翻覆的60結嘯風,就連在船體上凝固的冰都有可能使船沉沒。在發現飲水被海水污染的隔天,也就是5月7號,狂風差點就將他們帶上離南喬治亞島8公里遠的Annenkov島。所幸,洋流最後將他們拉離海岸,但風卻一直將他們往反方向吹,眾人拼命往岸邊划,終於在第二天早上登陸南喬治亞島的King Haakon灣。
此時,受損嚴重的James Caird已無法再沿著島航行1600公里到東岸的Husvik補鯨站求援,沙克爾頓唯一的選擇,是徒步穿越島上從無人跡的中央山脈,到有35公里之遙的Stromness灣。他讓麥卡錫留下照顧已經脫力的麥克尼許和文森,帶著渥斯黎和克林,沒有地圖沒有睡袋沒有攀岩工具、雪鞋或雪橇,花三天時間翻越海拔約1400公尺的山嶺,甚至在三分鐘滑下500公尺的險坡,終於到達捕鯨站。兩年前曾在這裡接待沙克爾頓的索勒(Thoralf Sørlle),甚至一度認不出他來。這時,出發前本以為戰爭很快就結束的沙克爾頓,才從索勒口裡知道,歐戰慘烈的情況。
史考特和沙克爾頓之間的戰爭並沒有因為一人在探險中死亡而結束。
史考特過世的時候,正是歐戰風雨愈來的時候。他的悲劇英雄形象很快就被社會大眾接受,成了太平洋兩岸,英美社會的英雄;奧茨犧牲自己已成全眾人的形象也深植民心。相對的,因為戰爭的緣故,帶著27名探險隊隊員全體歸來的沙克爾頓並沒有得到當時英國人的注意,他甚至是在第四次登上南極大陸環島探險時,因為心臟病過世,也成了英國人心裡的「悲劇英雄」時,才引起比較多的迴響。
然而,二次大戰結束,之後的韓戰和越戰帶來的社會文化轉變,慢慢的使這兩位探險家,在開始對戰爭和死亡產生質疑的一般大眾的心中,評價和以往有所不同。而在杭特弗(Roland Huntford)在1979年出版的〈史考特和亞孟森〉中,將史考特批評的一文不值,甚至稱他是”bungler”,之後,史考特的地位,更是漸漸從英雄變狗熊。
而沙克爾頓則完全不同。1999年4月,紐約的美國自然史博物館為他1914年到1916年的探險舉辦特展,吸引約14萬的觀賞人次,之後這個展覽還在美國各地巡迴,包括首府華盛頓、芝加哥、休士頓等十個大城,沙克爾頓開始從美國紅回英國,BBC甚至還投資沙克爾頓的紀錄片拍攝。
〈Antarctic Destinies〉這本書有趣的地方,就是讓這兩位探險家的身後評價,小小的反映了歐美社會在價值觀上的改變。他們的故事在這百年來並沒有太大改變,只是,評價的人,變了。
於是,大戰時期的英國社會,偏好保有紳士風和有著悲劇色彩的史考特;而民主自由平等漸漸成了普世價值的時候,平民出身沒有太大階級色彩甚至還有些動作英雄味道的沙克爾頓,成了現代人的最愛。
史考特也許犯了許多錯,他不該用小馬當運輸工具,他不該對小馬太過心軟以至於牠們的功用不能完全發揮,他不該堅持英國海軍的紀律和服從而在探險過程中失去變通,他不該不顧夥伴的身體狀況執意為了國家榮耀往前衝,他不該在所有人都在為生命奮鬥時還花時間採集最後被認為極有科學價值的石頭;但是,他不過就是個人而已,還是個面對溫度低於平均值10度的的南極大陸的常人罷了。亞孟森的成功,在於他是個極有經驗的極地探險家,也在於他在冒險時賭對了,選擇在冰層不太穩定的威爾斯灣紮營。至於沙克爾頓,只能說,他太幸運了。
也許,我們下次想月旦哪位人物的時候,也該想想這個故事。用我們所處的時代價值觀看待歷史,不見得能看出已死之人在那個當下被視為可貴或被忽略的原因。若是能明白這一點,我們也就不需要不斷拿過往來做無意義的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