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孔子的學生曾參,在瓜地裏除草,壹不小心把瓜苗的根鋤斷了。他的父親曾皙大怒,操起壹根大棒,狠狠擊打曾參的背。曾參默默承受著,不躲不閃,曾皙卻越打越氣,下手越來越狠,直到曾參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曾參很久才蘇醒過來,醒來後,他馬上高高興興地站起來,上前對父親說:“剛才我得罪了父親大人,害得父親大人不得不用大棒來教育我。大棒太重了,父親您沒累著吧?”
他回到自己的房子後,還拿起琴邊彈邊大聲唱歌,以此讓他父親知道:他身體沒事,好讓父親寬心放心。
這個曾參,是中國曆史上有名的大孝子,據說《孝經》就是他寫的。這個來源于《韓詩外傳》和《說苑·建本》中的故事,真是非常典型。
但是,孔子聽到這事後,是什麽態度呢?孔老夫子發怒了。他告訴弟子們說:曾參來時,不准他進來見我!
曾參糊塗了。他很委屈:老師您不是教導我們要孝順麽?爲什麽我這麽孝順,您還生氣呢?他求人向孔子請求接見。他要問問老師。
孔子告訴他說:從前有個瞽瞍,他的兒子叫舜,瞽叟要使喚舜時,舜總是就在身旁;瞽叟發怒要殺掉舜時,卻總也找不到這個孝順兒子了。平時,瞽叟用小棍子打他,他就忍受著;瞽叟壹旦拿大棒子來揍他,他馬上逃走。
妳以爲舜是怕死而違逆父親嗎?妳以爲他是不孝嗎?正因爲他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才使得他的父親沒有因爲打死了兒子而犯下不慈的罪過,而他自己也沒有喪失那拳拳孝心啊!妳呢?拿身體去承受父親的雷霆之怒,打死也不躲避。妳有沒有想過,妳壹旦被打死了,不是讓妳父親陷于不義之地嗎?不是要讓妳父親承受喪子之痛嗎?不是要讓妳父親因爲親手打死兒子而抱憾終生嗎?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孝嗎?
壹番話,讓曾參醍醐灌頂,冷汗津津。
貳
我們看孔子的這個故事,便知道,後來《二十四孝圖》中那些極端的孝道,像王祥臥冰求鯉、郭巨埋兒奉母、庾黔婁嘗糞憂心等等,壹定爲孔子所反對。因爲孔子堅決反對用極端的手段去實行道德。用極端的手段去實行道德,本身即爲不道德,並且會引起更大的不道德。
比如王祥臥冰求鯉的故事。王祥的繼母不好,對他很是暴虐。但王祥爲治好繼母的病,不顧嚴寒冰凍,寬衣解帶臥冰求鯉魚,感動了上蒼,雙鯉躍出。實際上,“王祥臥冰求鯉”,不僅是極端行爲,還是愚蠢、弱智行爲。王祥的繼母對王祥壹直非常不好,王祥壹直對繼母很好,這個我們要鼓勵、要表揚。但是在大冬天王祥的母親突然想吃鯉魚,面對著水面上凍結的厚厚的冰面,王祥脫光了自己,躺在冰上,要用體溫把冰面融化。這不光是極端的行爲,而且是弱智的行爲:想把冰融化,有很多更好、更有效的方法,而且還不傷害身體,用火燒,用東西砸都可以。相反,把自己脫光了,躺在冰上,卻真的無法融化冰塊。這種行爲上了《二十四孝圖》,壹代壹代往下傳。如果我們問孔子,孔子壹定堅決反對!
還有更恐怖的,郭巨埋兒奉母。郭巨兩口子生了壹個兒子,家裏還有壹個老母親,壹家四口人。糧食不夠吃了,郭巨就跟老婆商量:“兒子麽,我們以後可以再生,母親呢,我們要給她養老。可是這個兒子老是天天在家吃糧食,多壹口人怎麽辦?埋了吧。”于是郭巨挖坑,老婆抱著孩子在旁邊等,孩子手裏還拿著“搖咕咚”,高高興興地笑著,對于父母的行爲,壹無所知。這樣的畫面,不是心地十分殘忍之人,如何畫得出!後來,魯迅先生寫了壹篇文章,題目就叫《二十四孝圖》,魯迅說:
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于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于父母,倒是極願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爲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後,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壹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後,才知道並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壹把汗,待到掘出黃金壹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境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麽,該埋的不正是我麽?如果壹絲不走樣,也掘出壹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三
《二十四孝圖》中,與孔子弟子有關的就有三位:子路百裏負米,曾參齧指痛心,闵損蘆衣順母,都不算過分。過分的絕不屬于孔子。
子路原來家裏很窮,自己吃糠咽菜,但是跑100多裏以外背米給父母吃,這個不算過分。
曾參,在《二十四孝圖》裏所講的孝順故事,就是曾參在外,家裏來了人,那時沒手機,曾參的母親想著怎麽把兒子叫回來呢,就咬了壹下自己的手指頭,那邊曾參心靈感應了,就急忙趕回來了。母子之間有心靈感應,這個也挺好,沒有過分的地方。
闵損母親去世以後,他父親又給他娶了壹個繼母,繼母又生了兩個孩子,壹家三個孩子。他的繼母給自己的兩個孩子穿的是棉衣,給闵損穿的是什麽?衣服瓤子是蘆花,闵損凍得瑟瑟發抖。他的父親發現這個秘密後,很氣憤,要把這個繼母趕走。闵損說:“母親走了,三個兒子都要受苦。母親在,最多壹個兒子受苦。”父親聽了闵損的話,就沒有休妻。而闵損的繼母也被闵損感動,改變了對他的態度。這個也不算過分,並且很是感人。
孔子周遊列國,留下妻子亓官氏和唯壹的兒子孔鯉在魯國相依爲命,母子情深。後來,母親去世了,孔鯉守喪,那時孔子還沒有回國,第二年孔子才回來,卻已不能再見老妻壹面。孔鯉對母親感情特別深,守喪期過了,他還在那兒哭。有壹天,孔子聽到有人在哭,就問:“誰在哭啊?”別人告訴他:“是伯魚在哭他的母親。”孔子就去對孔鯉說:“喪期已經過了,妳應該回歸正常生活了,妳天天這麽哭哭啼啼的算什麽事啊?”孔鯉聽到父親這樣的話,也就不再哭了。
可見,在孔子眼裏,即使對于母親的哀悼之情,也要適可而止。
肆
《說苑·辨物》上有這樣壹則:子貢問孔子:“死人有知無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孔子並不願意因爲極端的孝順,厚葬父母,導致子女生活艱難!
《孝經·谏爭章》中曾經記有曾子對孔子的問話:“敢問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
孔子的回答是:“是何言與!是何言與!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終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爲孝乎?”
《荀子·子道》記有魯哀公對孔子的問話:“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孔子不對。
孔子趨出,以語子貢曰:“鄉者君問丘也,曰:‘子從父命,孝乎?臣從君命,貞乎?’三問而丘不對,賜以爲何如?”
子貢曰:“子從父命,孝矣;臣從君命,貞矣。夫子有奚對焉?”
孔子曰:“小人哉!賜不識也。昔萬乘之國有爭臣四人,則封疆不削;千乘之國有爭臣三人,則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爭臣二人,則宗廟不毀。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爲不義。故子從父,奚子孝?臣從君,奚臣貞?審其所以從之之謂孝,之謂貞也。”
難怪荀子宣稱:“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笃,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這才是真正儒家的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