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人雜誌(The Economist)每期皆有書評,6月中旬一期介紹的一本新書名為The man who loved China,談的是知名胚胎生物學家轉為漢學家的李約瑟(Joseph Needham)。
眾所周知,傳奇一生的李約瑟專精中國古代科學發明,著有〝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中國科學與文明》一書,全系列包括助手所著多達七卷17本,涵蓋數學、天文、物理、機械、土木、航海、印刷、煉丹、軍事、紡織等中國古代科學成就。著作本身固係鉅作,更有趣的是,李約瑟提出有名的「李約瑟難題」(Needham's grand question):既然中國在14世紀即已具備英國18世紀工業革命時期的條件,為何中國科學工藝突然停滯不前達數世紀,轉而落後於西方國家?歷來試圖解答此問題的學者專家,不計其數,但眾說紛紜,也無公認的定論。有責怪官僚主義者,有怪罪「重農抑商」者,有譴責科舉制度者,個人則一度偏愛人口眾多以致勞動替代需求偏低的說法,簡言之,就是「人口多到不需要節約人力的裝置」。 日前為先父治喪,找出其十年前之遺作「八十自述」詩,自述其知足無求的人生觀,其中最後二句「漢陰抱甕甘勞苦,偶有機心亦可羞」,饒富意味,尤其出自一位機械工程師筆下,尤具意義。「漢陰抱甕」的典故出自《莊子天地篇》:孔子門人子貢遊至漢陰地區,見一老翁抱水甕至井中汲水灌畦,即責怪老翁何以如此吃力不討好,因為當時已有一種機械「桔槔」,效率頗高,「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老翁答的輕鬆又嚴正:本人並非不知有此桔槔,但是「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吾非不知,羞而不為」。子貢聽後「瞞然慚,俯而不對」,並對弟子表示「功利機巧忘夫人之心」。「抱甕」基本上代表一種刻苦自勵的精神,否定「桔槔」巧思所代表可能的「機心」;子貢經不起老翁道德觀的訓詞,連對使用機械都會不好意思,可見在儒家主導的社會中,工藝發展須承擔多少壓力。 2004年9月,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在北京一場文化論壇中發表意見引發爭議。主要原因是楊振寧指出中國科學在近三世紀落後於西方的罪魁禍首是「易經」,尤其是易經中欠缺推演式的思維,以及對天人合一觀念的主張。對此論調,擁護易經的群眾當然不滿;個人當時亦認為不宜因易經中所含有的不確定性而遽認易經阻斷中國科學的進步。不過華人血液中科學DNA的存在,應該不容置疑。否則不能解釋何以中國火藥、印刷術、指南針的出現早於西方多達600年;也無從解釋同樣的鹽井鑽探技術早於西方達1,300年;更不用談都江堰的水利工程,觀天測算節氣的技術以及曾讓西方驚艷的紡織陶瓷精品。但是此種科學DNA又為何沉睡許久? 楊振寧教授在2004年的講評中其實還提到另外三項原因:第一是重入世而不出世(重視個案但輕忽理論架構);其二是科舉制度(才智之士考試導向);最後則是歧視技術工藝(認為是奇技淫巧)。如果把這三項原因綜合而一,無非是獨尊儒家而羞於技術的取巧。印證於「漢陰抱甕」的故事,可以發現此一思想於孔子時代即已存在,所以門人子貢才會滿臉羞愧,孔子早年為吏時,也從事會計工作(見《孟子萬章篇》),可見對數學並不陌生,但其只「作春秋」,並未發展出「算學」或「會計學」的理論。大智如孔子,其心中對各種學問的優先性,可以窺想。 解答「李約瑟難題」,辯論科學在中國為何一度停滯,其實似乎不具太大的意義。不僅因為求證不易,而且縱然僥倖得到結論,對現代華人也無益處,不如著眼未來,放眼前瞻。 例如近來在租稅改革問題上,不少人認為以往獎勵投資的租稅抵減不公,遺產稅的減免影響世代財富移轉的公平等,似乎忽視投資對科技提昇的貢獻,創造難以計數的就業機會以及刺激新產業的持續問世,看來某些責難是否又是一種「抱甕」道德觀的過度強化呢? 現代人還是可以「抱甕」,但是應限於道德修養面;至於有關科技研發方面,恐怕仍然需要「桔槔」一番! (作者是永豐金控董事長,曾任合作金庫銀行董事長、財政部次長,熟悉金融市場實務與管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