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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額的決定 台中大里高頻交易稅務諮詢 健保的投保順序為何?加錯了有罰嗎?
2022/12/15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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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紳士的太太  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石頭打他的婦人,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  他們的家庭  一個曾經被人用各樣尊敬的稱呼加在名字上面的主人,國會議員,羅漢,豬仔,金剛,后來又是總統府顧問,參議,于是一事不作,成為有錢的老爺了。  人是讀過書,很干練的人,在議會時還極其雄強,常常疾聲厲色的與政敵論辯,一言不合就祭起一個墨盒飛到主席台上去,又常常做一點政治文章到《金剛月刊》上去發表。現在還只四十五歲。四十多歲就關門閉戶做紳士,是因為什么緣故,很少有人明白的。  一般紳士為了娛悅自己,多數念點佛,學會靜坐,會打太極拳,能談相法,懂鑒賞金石書畫。另外的事情,就是喝一點酒,打打牌。這個紳士是并不把自己生活放在例外的地位上去的,凡是一切紳士的壞德性他都不缺少。  一棟自置的房子,門外有古槐一株,金紅大門,有上馬石安置在門外邊。(因為無馬可上,那石頭,成為小販賣冰糖葫蘆憩息的地方了。)門內有門房,有小黑花哈叭狗。門房手上弄著兩個核桃,又會舞石槌,哈叭狗成天寂寞無事可作,就蹲到門邊看街。房子是兩個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客廳里有柔軟的沙發,有地毯,有寫字台,壁上有名人字畫,紅木長桌上有古董玩器,同時也有打牌用的一切零件東西。太太房中有小小宮燈,有大銅床,高鏡台,細絹長條的仕女畫,極精致的大衣櫥。僻處有亂七八糟的衣服,有用不著的舊式洋傘草帽,以及女人的空花皮鞋。  紳士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妻,有四個聰明伶俐的兒女。妻曾經被人稱贊過為美人,兒女都長得體面干凈。因為這完全家庭,這主人,培養到這逸樂安全生活中,再無更好的理由拒絕自己的發胖了。  紳士漸漸胖下來,走路時肚子總先走到,坐在家中無話可說時就打呼睡覺,吃東西食量極大,談話時聲音滯呆。太太是習慣了,完全不感覺到這些情形是好笑的。用人則因為凡是有錢的老爺天南地北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也就毫不引起驚訝了。對于紳士發生興味的,只有紳士的兒子,那個第三的少爺,看到爹爹的肚子同那神氣,總要發笑的問這里面是些什么東西。紳士記得蘇東坡故事,就告給兒子,這是“滿腹經綸”。兒子不明白意思,請太太代為說明,遇到太太興致不惡的時節,太太就告給兒子說這是“寶貝”,若脾氣不好,不愿意在這些空事情上嘮叨,就大聲喊奶媽,問奶媽為什么盡少爺牙痛,為什么盡少爺頭上長疙瘩。  少爺大一點是懂事多了的,只愛吃零碎,不歡喜談空話,所以做母親的總是歡喜大兒子。大少爺因為吃零碎太多,長年臉龐黃黃的,見人不歡喜說話,讀書聰明,只是非常愛玩,九歲時就知道坐到桌子邊看牌,十歲就會“挑土”,為母親拿牌,紳士同他太太都以為這小孩將來一定極其有成就。  紳士的太太,為紳士養了四個兒子,還極其白嫩,保留到女人的美麗,從用人眼睛估計下來,總還不上三十歲。其實三十二歲,因為結婚是二十多,現在大少爺已經十歲了。紳士的兒子大的十歲,小的三歲,家里按照北京做官人家的規矩,每一個小孩請娘姨一人,另外還有車夫,門房,廚子,做針線的,抹窗子掃地的,一共十一個下人。家里常常有客來打牌,男女都有。把桌子擺好,人上了桌子,四只白手爭到在桌上洗牌,抱引小少爺的娘姨就站到客人背后看牌。待到太太說,“娘姨,你是看少爺的,怎么盡呆到這里?”這三河縣老鄉親才象記起了自己職務,把少爺抱出外面大街,看送喪事人家大塊頭吹嗩吶打鼓打鑼去了。引少爺的娘姨,廚子和車夫,雖不必站在桌邊看誰輸贏,總而言之是知道到了晚上,汽車包車把客人接走以后,太太就要把人喊在一處,為這些下等人分派賞號的。得了賞號,這些人就按照身分,把錢用到各方面去。廚子照例也歡喜打一點牌,門房能夠喝酒,車夫有女人,娘姨們各個還有瘦瘦的挨餓的兒子,同到一事不作的丈夫,留在鄉下,靠到得錢吃餅過日子。太太有時輸了,不大高興,大家就不做聲,不敢討論到這數目,也不敢在這數目上作那種荒唐打算。因為若是第二次太太又輸,手氣壞,這賞號分給用人的,不是錢,將只是一些辱罵了。實在說來,使主人生氣的事情也太多了,這些真是完全吃閑飯的東西,一天什么事也不作,什么也不能弄得清楚,這樣人多,還是胡胡涂涂,有客來了,喊人擺桌子也找不到,每一個人又都懂得到分錢時,不忘記伸手。太太是常常這樣生氣罵人的,用人從不會接嘴應聲,人人都明白罵一會兒,就會有別的事情岔開。回頭不是客來就是太太到別處去做客。太太事情多,不會罵得很久,并且不是輸了很多的錢也不會使太太生氣,所以每個下人都懂得做下人的規矩,對于太太非常恭敬。  太太是很愛兒子的,小孩子哭了病了,一面忙著打電話請醫生,一面就罵娘姨,因為一個娘姨若照科得盡職,象自己兒子一樣,照例小孩子是不大應當害病愛哭的。可是做母親的除了有時把幾個小孩子打扮得齊全,引帶小孩子上公園吃點心看花以外,自己小孩子是不常同母親接近的。另外時節母親事情都象太多了,母親常常有客,常常做客,平時又有許多機會同紳士吵嘴斗氣,小孩子看到母親這樣子,好象也不大愿意親近這母親了。有時頂小的少爺,一定得跟到母親做客,總得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罵人,于是娘姨才能把少爺抱走。  紳士為什么也缺少這涵養,一定得同太太吵鬧給下人懂到這習慣?是并不溢出平常紳士家庭組織以外的理由。一點點錢,一次做客不曾添制新衣,更多次數的,是一種紳士們總不缺少的曖昧行為。太太從紳士的馬褂袋子里發現了一條女人用的小小手巾,從朋友處聽到了點謠言,從娘姨告訴中知道了些秘密,從汽車夫處知道了些秘密。或者,一直到了床上,發現了什么,都得在一個機會中把事情擴大,于是罵一陣,嚷一陣,有眼睛的就流眼淚,有善于說謊賭咒的口的也就分辯,發誓,于是本來預備出去做客也就不去了,本來預備睡覺也睡不成了。哭了一會的太太,若是不甘示弱,或遇到紳士恰恰有別的事情在心上,不能采取最好的手段賠禮,太太就一人出去,到別的人家做客去了。紳士羞慚在心,又不無小小憤怒,也就不即過問太太的去處。生了氣的太太,還是過相熟的親戚家打牌,因為有牌在手上,縱有氣,也不是對于人的氣了。過一天,或者吵鬧是白天,到了晚上,紳士一定各處熟人家打電話,問太太在不在。有時太太記得到這行為,正義在自己身邊,不愿意講和,就總預先囑咐那家主人,告給紳士并不在這里。有時則雖囑咐了主人,遇到公館來電話時,主人知道是紳士想講和了,總仍然告給了太太的所在地方,于是到后紳士就來了,裝作毫無其事的神氣,問太太輸贏。若旁人說贏了,紳士不必多說什么,只站在身后看牌,到滿圈,紳士一定就把太太接回家了。若聽到人說輸了呢,紳士懂得自己應做的事,是從皮包里甩一百八十的票子,一面放到太太跟前去,一面挽了袖子自告奮勇,為太太扳本。既然加了股份,太太已經愿意講和,且當到主人面子,不好太不近人情,自然站起來讓坐給紳士。紳士見有了轉機,雖很歡喜的把大屁股貼到太太坐得熱巴巴的椅子上去,仍然不忘記說“莫走莫走,我要你幫忙,不然這些太太們要欺騙我這近視眼!”那種十分得體的趣話,主人也仿佛很懂事,聽到這些話總是打哈哈笑,太太再不好意思走開,到滿圈,兩夫婦也仍然就回家了。遇到各處電話打過,太太的行動還不明白時節,主人照例問汽車夫,照例汽車夫受過太太的吩咐,只說太太并不讓他知道去處,是要他送到市場就下了車的。紳士于是就坐了汽車各家去找尋太太。每到一個熟人的家里,那家公館里仆人,都不以為奇怪,公館中主人,姨太太,都是自己才講和不久,也懂得這些事情,男主人照例袒護紳士,女主人照例袒護太太,同這紳士來談話。走到第二家,第三家,有時是第七家,太太才找著。有時找了一會,紳士新的氣憤在心上慢慢滋長,不愿意再跑路了,吼著要回家,或索性到那使太太出走的什么家中去玩了一趟,回到家中躺在柔軟的大椅上吸煙打盹。這方面一堅持,太太那方面看看無消息,有點軟弱惶恐了。或者就使那家主人打電話回家來,作為第三者轉圜,使紳士來接;或者由女主人伴送太太回家,且用著所有紳士們太太的權利,當到太太把紳士教訓一頓。紳士雖不大高興,既然見到太太歸來了,而且伴回來的又正說不定就是在另一時方便中也開了些無害于事的玩笑過的女人,到這時節,利用到機會,把太太支使走開,主客相對會心的一笑,大而肥厚的柔軟多脂的手掌,把和事老小小的善于攪牌也善于做別的有趣行為的手捏定,用人不在客廳,一個有教養的紳士,總得對于特意來做和事老的人有所答謝,一面無聲的最謹慎的做了些使和事老忍不住笑的行為,一面又柔聲的喊著太太的小名,用“有客在怎么不出來”這一類正義相責。太太本來就先服了輸,這時又正當到來客,再不好堅持,就出來了。走出來后,談了一些空話,因為有了一主一客,只須再來兩個就是一桌,紳士望到客人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趕忙去打電話邀人。坐在家里發悶的女人正多,自然不到半點鐘,這一家的客廳里,又有四只潔白的手同幾個放光的鉆戒在桌上唏哩嘩喇亂著了。  關于這種家庭戰爭,由太太這一面過失而起釁,由太太這一面錯誤來出發,這事是不是也有過?也有過。不過男子到底是男子,一個紳士,學會了別的時候以前,先就學會了對這方面的讓步,所以除了有時無可如何才把這一手拿出來抵制太太,平常時節是總以避免這沖突為是的。因為紳士明白每一個紳士太太,都在一種習慣下,養成了一種趣味,這趣味有些人家是在相互默契情形下維持到和平的,有些人家又因此使紳士得了自由的機會。總而言之,太太們這種好奇的趣味,是可以使紳士階級把一些友誼僚誼更堅固起來的,因這事實紳士們裝聾裝啞過著和平恬靜的日子,也就大有其人了。這紳士太太,既缺少這樣把柄給丈夫拿到,所以這太太比其余公館的太太更使紳士尊敬畏懼了。  另外一個紳士的家庭  因為做客,紳士太太到西城一個熟人家中去。  也是一個紳士,有姨太太三位,兒女成群。大女兒在著名教會大學念書,小女兒在小學念書,有錢有勢,兒子才從美國留學回來,即刻就要去新京教育部做事。紳士太太一到這人家,無論如何也有牌打,因為沒有外來客,這個家中也總是一桌牌。小姐從學校放學回來,爭著為母親替手,大少爺還在候船,也常常站到庶母后面,間或把手從隙處插過去,搶去一張牌,大聲的吼著,把牌擲到桌上去。紳士是因為瘋癱,躺到客廳一角藤椅上哼,到晚飯上桌時,才扶到桌邊來吃飯的。紳士太太是到這樣一個人家來打牌的。  到了那里,看到癱子,用自己兒女的口氣,同那個廢物說話。  “伯伯,這幾天不舒服一點嗎?”  “好多了。謝謝你們那個橘子。”  “送小孩子的東西也要謝嗎?伯伯吃不得酸的,我那里有人從上海帶來的外國蘋果,明天要人送點來。”  “不要送,我吃不得。××近來忙,都不過來。”  “成天同和尚來往。”  “和尚也有好的,會畫會詩,談話風雅,很難得。”  自己那個二姨太就笑了,因為她就同一個和尚有點熟。這太太是不談詩畫不講風雅的,她只覺得和尚當真也有“好人”,很可以無拘束的談一些體己話,內中含意當然是不宜于公開的。  那從美利堅得過學位的大少爺,一個基督教徒,就說,“凡是和尚都該殺頭。”  紳士把眼睛一睜,對這種新派幼稚怪話表示不平。  “怎么,一開口就亂說!佛同基督有什么不同?不是都要渡世救人嗎?”  大少爺記起父親是廢物了,耶穌是憐憫老人的,立刻取了調和妥協的神氣,“我說和尚不說佛。”  大姨太太說,“我不知道你們男人為什么都恨和尚。”  這少爺正想回話,聽到外面客廳一角有電話鈴響,就奔到那角上接電話去了。這里來客這位紳士太太就說,“伯伯,媳婦怎么樣?”廢物不作聲,望到大小姐,因為大小姐在一點鐘以前還才同爹爹吵過嘴。大小姐笑了。大小姐想到另外一件事,就笑了。  二姨太太說,“看到相片了,我們同大小姐到他房里翻出相片同信,大小姐讀過笑得要不得。還有一個小小頭發結子,不知是誰留下的,還有……”三姨太太不知為什么紅了臉,借故走出去了。  大小姐追出去,“三娘,嬸嬸來了,我們打牌!”  紳士太太也追出去,走到廊下,趕上大小姐,“慢走,毛丫頭,我同你說。”  大小姐似乎早懂得所說的意思了,要紳士太太走過那大丁香樹下去。兩人坐到那小小綠色藤椅上去,互相望著對方白白的臉同黑黑的眼珠子。大小姐笑了,紅了臉,伸手把紳士太太的手捏定。  “嬸嬸,莫逼我好吧。”  “逼你什么?你這丫頭,那么聰明。你昨天裝得使我認不出是誰了。我問你,到過那里幾回了?”  “嬸嬸你到過幾回?”  “我問你!”  “只到過三次,萬千莫告給爹爹!”  “我先想不到是你。”  “我也不知道是嬸嬸。”  “輸了贏了?”  “輸了不多。姨姨輸二千七百,把那個鉆石戒指也換了,瞞到爹爹,不讓他知道。”  “幾姨?”  “就是三娘。”  三娘正在院中尖聲喚大小姐,到后聽到這邊有人說話,也走到丁香花做成的花墻后面來了。見到了大小姐同紳士太太在一處,就說,“請上桌子,牌早擺好了。”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手氣不好,怎么輸很多錢。”  這婦人是妓女出身,見過大場面,經過多少風雨,又特別聰明懂事,最會做眉眼,就對大小姐笑,好象說大小姐不該把這事告給外人。但這姨太太一望也就知道紳士太太不是外人了,所以說,“××去不得,一去就輸,還是大小姐好。”  又問,“太太你常到那里?”紳士太太就搖頭,因為她到那里是并不為賭錢的,只是監察到紳士丈夫,這事不能同姨太太說,不能同大小姐說,所以含混過去了。  他們記起牌已擺上桌子了,從花下左邊小廊走回內廳,見到大少爺在電話旁拿著耳機正說洋話,疙疙瘩瘩,大小姐聽得懂是同女人說的話,就嘻嘻的笑,兩個婦人皆莫名其妙,也好笑。  四個人嘩喇嘩喇洗牌,分配好了籌碼,每人身邊一個小紅木茶幾,上面擺紙煙,擺細料蓋碗,泡好新毛尖茶。另外是小磁盤子,放得有切成小片的美國桔子。四個人是主人紳士太太,客人紳士太太,二姨太太,大小姐。另外有人各人背后站站,誰家和了就很伶俐的伸出白白的手去討錢,是“做夢”的三姨太太。廢人因為不甘寂寞,要把所坐的活動椅子推出來,到廳子一端,一面讓大姨太太捶背,一面同打牌人談話。  大少爺打完電話,穿了筆挺新式洋服從客廳旁過身,聽到牌聲洗得熱鬧,本來預備出去有事情,也在牌桌邊站定了。  “你們大學生也打牌?”  “為什么不能夠陪媽陪嬸嬸?”  客人紳士太太就問大少爺,“春哥,外國有牌打沒有?”  主人紳士太太笑了,“豈止有牌打,我們這位少爺還到美國××俱樂部做教師,那些洋人送他十塊錢一點鐘,要他指點!”  “當真是這樣,我將來也到美國去。”  大小姐說:“要去,等我畢業了,我同嬸嬸一路去。我們可以……慢點慢點,一百二十副。媽你為什么不早打這張麻雀,我望這張牌望了老半天了。哈哈,一百二!”說了,女人把牌放在嘴邊親了那么一下,表示這夭索同自己的感情。  母親象是不服氣樣子,找別的岔子,“玉玉,怎么一個姑娘家那么野?跟誰學來這些野話?”  大小姐不做聲,因為大少爺捏著她的膀子,要代一個莊,大小姐就嚷,“不行不行,人家才第一個上莊!”  大少爺到后坐到母親位置上去,很熱心的洗著牌,很熱心的叫骰子,和了一牌四十副,才哼著美國學生所唱的歌走去了。  這一場牌一直打到晚上,到后又來了別的一個太太,二姨太讓出了缺,仍然是五個人打下去。到晚飯時許多雞鴨同許多精致小菜擺上了桌子,在非常光亮的電燈下,打牌人皆不必掉換位置,就仍然在原來座位上吃晚飯。廢人也鑲攏來了,問這個那個的輸贏,吃了很多的魚肉,添了三次白飯,還說近來廚子所做的菜總是不大合口味。因為在一缽雞中發現了一只雞腳沒有把外皮剝去,就叫廚子來,罵了一些大人們照例罵人吃冤枉飯的話,說是怎么這東西還能待客,要把那雞收回去。廚子把一個大磁缽拿回到灶房,看看所有的好肉已經吃盡,也就不說什么話。回頭上房喊再來點湯,于是又在那煨雞缸里舀了一盆清湯送上去了。  吃過了晚飯,晚上的時間實在還長,大小姐明早八點鐘就得到學校去上課,做母親的把這個話提出來,在客人面前不大好意思同母親作對,于是退了位,讓三姨太太來補缺,四人重新上了常不過大小姐站到母親身后不動,一遇到有牌應當上手時,總忽然出人意外的飛快的把手從母親肩上伸到桌中去,取著優美的姿勢,把牌用手一摸,看也不看,噓的一聲又把牌擲到桌心去。母親因為這代勞的無法拒絕,到后就只有讓位了。  八點了,二少爺三小姐三少爺不忘記姐姐日里所答應的東道,選好了××主演的《媽媽趣史》電影,要大小姐陪到去做主人。恰恰一個大三元為三姨太太搶去單吊,非常生氣,不愿意再打,就伴同一群弟妹坐了自己汽車到××去看電影去了。主人紳士太太仍然又上了桌子。  大少爺回來時,廢物已回到臥房睡覺去了。大少爺站到三姨太太身后看牌,看了一會,走去了。三姨太太到后把牌讓二姨太太打,說有一點事,也就走出了客廳。  于是客人紳士太太一面砌牌一面說,“伯母,你真有福氣。”  主人紳士太太說,“吵鬧極了,都象小孩子。”  另外來客也有五個小孩,就說“把他們都趕到學校去也好,我有三個是兩個禮拜才許他們回來一次的。”這個婦人卻料不到那個大兒子每星期到六國飯店跳舞兩次。  “家里人多也好點。”  “我們大少爺過幾天就要去南京,做什么‘邊事’,不知邊些什么。”  “有幾百一個月。”  “聽說有三百三,三百三他哪里夠,好歹是也可以找錢,不要老子養他了。”  “他們都說美國回來好,將來大小姐也應當去。”  “她說她不去美國,要去就去法國。法國女人就只會打扮,這丫頭愛好。”  輪到紳士太太做夢賦閑了,站到紅家身后看了一會,又站到痞家身后看了一會,吃了些糖松子兒,又喝了口熱茶。想出去方便一下,就從客廳出去,過東邊小院子,過圓門,過長廊。那邊偏院辛夷樹開得花朵動人,在月光里把影子通通映在地下,非常有趣味。辛夷樹那邊是大少爺的書房,聽到有人說話,引起了一點好奇,就走過那邊窗下去,只聽到一個極其熟習的女人笑聲,又聽到說話,聲音很小,象在某一種情形下有所爭持。  “小心一點,……”  “你莫這樣,我就……”  聽了一會,紳士太太忽然明白這里是不適宜于站立的地方,臉上覺得發燒,悄悄的又走回到前面大院子來。月亮掛到天上,有極小的風吹送花香,內廳里不知是誰一個大牌和下了,只聽到主客的喜笑與攪牌的熱鬧聲音,紳士太太想起了家里的老爺,忽然不高興再在這里打牌了。  聽到里面喊丫頭,知道是在找人了,就進到內廳去,一句話不說,鑲到主人紳士太太的空座上去補缺,把兩只手放到牌里去亂和。  不到一會兒,三姨太太來了,悄靜無聲的,極其矜持的,站到另外那個紳士太太背后,把手擱到椅子靠背上,看大家發牌。  另外一個紳士太太,一面打下一張筒子,一面鼻子皺著,說,“三娘,你真是使人要笑你,怎么晚上也擦得一身這樣香。”  三姨太太不做聲,微微的笑著,又走到客人紳士太太背后去。紳士太太回頭去看三姨太太,這女人就笑,問贏了多少。紳士太太忽然懂得為什么這人的身上有濃烈的香味了,把牌也打錯了張子。  紳士太太說,“外面月亮真好,我們打完這一牌,滿圈后,出去看月亮。”  三姨太太似乎從這話中懂得一些事情,用白牙齒咬著自己的紅嘴唇,離開了牌桌,默默的坐到較暗的一個沙發上,把自己隱藏到深軟的靠背后去了。  一點新的事情  ××公館大少爺到東皇城根紳士家來看主人,主人不在家,紳士太太把來客讓到客廳里新置大椅上去。  “昨天我以為嬸嬸會住在我家的,怎么又不打通夜?”  “我恐怕我們家里小孩子發燒要照應。”  “我還想打四圈,哪曉得嬸嬸贏了幾個就走了。”  “哪里。你不去南京,我們明天又打。”  “今天就去也行,三娘總是一角。”  “三娘同……”紳士太太忽然說滑了口,把所要說的話都融在一個驚訝中,她望到這個整潔溫雅的年青人呆著,兩人互相皆為這一句話不能繼續開口了。年青人狼狽到無所措置,低下了頭去。  過了一會,大少爺發現了屋角的一具鋼琴,得到了救濟,就走過去用手按琴鍵,發出高低的散音。小孩子聽到琴聲,手拖娘姨來到客廳里,看奏琴。紳士太太把小孩子抱在手里,叫娘姨削幾個梨子同蘋果拿來,大少爺不敢問紳士太太,只逗著小孩,要孩子唱歌。  到后兩人坐了汽車又到西城廢物公館去了。在車上,紳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為自己也還是年青人,對于這些事情,在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晚輩面前,做長輩的總是為一些屬于生理上的種種,不能拿出長輩樣子。這體面的年青人,則同樣也因為這嬸嬸是年青女人,對于這曖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無話可說了。車到半途,大少爺說,“嬸嬸,莫聽他們謠言。”紳士太太就說,“你們年青人小心一點。”仍然不忘記那從窗下聽來的一句話,紳士太太把這個說完時,自己覺得臉上發燒得很,因為兩個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體的溫熱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則從紳士太太方面的紅臉,起了一種誤會,他那聰明處到這時仿佛起了一個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這注意也覺得正是救濟自己一種方法。到了公館,下車時,先走下去,伸手到車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遞過來,于是輕輕的一握,下了車,兩人皆若為自己行為,感到了一個憧憬的展開擴大,互相會心的交換了一個微笑。  到了廢物家,大少爺消失了,不多一會又同三娘出現了。  紳士太太覺得這三娘今天特別對她親切,在桌邊站立,拿煙拿茶,剝果殼兒,兩人望到時,就似乎有些要說而不必用口說出的話,從眼睛中流到對方心里去。紳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個好人,要為人包瞞打算,要為人想法成全,要盡一些長輩所能盡的義務。這是為什么?因為從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種極其誠懇的信托,這婦人,已經不能對于這件事不負責任了。  大小姐已經上坤范女子大學念書去了,少爺們也上學了,今天請了有兩個另外的來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紳士太太休息時,三娘就邀紳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買的湘繡。兩人剛走過院子,望見偏院里辛夷,開得如火紅,一大樹花燦爛奪目,兩人皆不知忌諱,走到樹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這花更美。”紳士太太在心上說著,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花!”三姨太太也這樣想著,微微的笑。  書房里大少爺聽到有人走路聲音,忙問是誰。  紳士太太說,“春哥,不出去么?”  “是嬸嬸嗎?請進來坐坐。”  “太太就進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畫片。”  于是兩個婦人就進到這大少爺書房里,是個并不十分闊大的臥室,四壁裱得極新,小小的銅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書架,堆滿了洋書,紅綠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顯得凌亂。床頭一個花梨木柜櫥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個高腳維多利亞式話匣子,上面一大冊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個橘子,橘子旁邊一個煙斗。大少爺正在整理一個象小鐘一類東西,那東西就擱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處?”  “無線電盒子,最新從美國帶回的,能夠聽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爺帶得一個小鬧表,很有趣味。”  “哎呀,這樣小,值幾百?”  “一百多塊美金,嬸嬸歡喜就送嬸嬸。”  “這怎么好意思,你只買得這樣一個,我怎么好拿!”  “不要緊,嬸嬸拿去玩,還有一個小盒子。這種表只有美國一家專利,若是壞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錢,因為世界各國凡是代賣這家鐘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著自己玩吧,我那邊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嬸嬸真把我當外人。”  紳士太太無話可說。因為三姨太太已經把那個表放到紳士太太手心里,不許她再說話了。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說一句話,就表示大家可以開誠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說道:“三娘,你聽我說一句話,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點。”  三娘望到大少爺笑,“我們感謝太太,我們不會忘記太太對我們的好處。”  大少爺,這美貌有福的年輕人,無話可說,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頭的英文圣經,不做聲,臉兒發著燒,越顯得嬌滴滴紅白可愛,忽然站起來,對紳士太太作了三個揖,態度非常誠懇,用一個演劇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勢,把紳士太太的左手拖著,極其激動的向紳士太太說道:“嬸嬸的關心地方,我不會忘記到腦背后。”  紳士太太右手捏著那鈕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著,也不缺少一個劇中人物的風度,謙虛的而又溫和的說,“小孩子,知道嬸嬸不是妨礙你們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為你們擔心!我問你,什么時候過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沒有船。”  “母親也瞞到?”  “母親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為什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幫著瞞到老癱子說是船受檢查,極不方便。”  紳士太太望望這年青侄兒,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對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試試賭運,他們那里主人還會做很好的點心,特別制的,不知嘗過沒有?”  “我不歡喜大數目,一百兩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國有賭博的?”  “法國美國都有,我不知道這里近來也有了,以前我不聽到說過。嬸嬸也熟習那個嗎?”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裝得象媽子那樣帶一副墨眼鏡,誰也不認識。有一次我站到我們胖子桌對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們去看看,嬸嬸莫打牌了。假裝有事要回去,我們一道去。”  三姨太也這樣說,“我們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給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這樣定妥了。  到了晚上約莫八點左右,紳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廢物談了一會話,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爺正有事想過東城,搭乘了紳士太太的汽車,三人一道兒走。汽車過長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門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車夫懂事,把車向右轉,因為計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塊錢特別賞賜,所以樂極了,把車也開快了許多。  三人到××,留在一個特別室中喝茶休息,預備吃特制點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爺說了幾句話,撲了一會粉,對穿衣鏡整理了一會頭發,說點心一時不會做來,先要去試試氣運,拿了皮夾想走。  紳士太太說,“三娘你就慌到輸!”  大少爺說,“三娘是不怕輸的,頂爽利,莫把皮夾也換籌碼輸去才好。”  三姨太走下樓去后,小房中只剩下兩個人。兩人說了一會空話,年青人記起了日里的事情,記起同三姨太商量得很好了的事情,感到游移不定,點心送來了。  “嬸嬸吃一杯酒好不好?”  “不吃酒。”  “吃一小杯。”  “那就吃甜的。”  “三娘也總是歡喜甜酒。”  當差的拿酒去了,因為一個方便,大少爺走到紳士太太身后去取煙,把手觸了她的肩。在那方,明白這是有意,感到可笑,也仍然感到小小動搖,因為這貴人記起日里在車上的情形,且記起昨晚上在窗下竊聽的情形,顯得拘束,又顯得煩懣了,就說,“我要回去,你們在這里吧。”  “為什么忙?”  “為什么我到這里來?”  “我要同嬸嬸說一句話,又怕罵。”  “什么話?”  “嬸嬸樣子象琴雪芳。”  “說瞎話,我是戲子嗎?”  “是三娘說的,說美得很。”  “三娘頂會說空話,”雖然這么答著,側面正是一個鏡台,這紳士太太,不知不覺把臉一側,望到鏡中自己的白臉長眉,溫和的笑了。  男子低聲的蘊藉的笑著,半天不說話。  紳士太太忽然想到了什么的神情,對著了大少爺,“我不懂你們年青人做些什么鬼計。”  “嬸嬸是我們的恩人,我……”那只手,取了攻勢,伸過去時,受了阻礙。  女人聽這話不對頭,見來勢不雅,正想生氣,站在長輩身分上教訓這年青人一頓,拿酒的廝役已經在門外輕輕的啄門,兩人距離忽然又遠了。  把點心吃完,到后兩人用小小起花高腳玻璃杯子,吃甜味桔子酒。三姨太太回來了,把皮夾擲到桌上,坐到床邊去。  紳士太太問,“輸了多少?”  三娘不作答,拿起皮夾歡歡喜喜掏出那小小的精巧紅色牙膏籌碼數著,一面做報告,一五一十,除開本,贏了五百三。  “我應當分三成,因為不是我陪你們來,你一定還要輸。”  紳士太太當笑話說著。  大少爺就附和到這話說,“當真嬸嬸應當有一半,你們就用這個做本,兩人合份,到后再結算。”  “全歸太太也不要緊,我們下樓去,現在熱鬧了點,張家大姑娘同到張七老爺都來了,×總理的三小姐也在場,五次輸一千五,驕傲極了,越輸人越好看。”  “我可不下去,我不歡喜讓她知道我在這里賭錢。”  “大少爺?”  “我也不去,我陪嬸嬸坐坐,三娘你去吧,到十一點我們回去。”  “……你莫走!”三姨太還是笑笑的走了。  回到家中,皮夾中多了一個小表,多了四百塊錢,見到老爺在客廳中沙發上打盹,就罵用人,為什么不喊老爺去睡。  當差的就說,才有客到這里談話,剛走不久,問老爺睡不睡覺,說還要讀一點書,等太太回來再叫他,所以不敢喊叫。紳士見到太太回了家,大聲的叱娘姨,驚醒了。  “回來了,太太!到什么人家打牌這么晚?”  紳士太太裝成生氣的樣子,就說,“運氣壞極了,又輸一百五。”  紳士正恐怕太太追問到別的事,或者從別的地方探聽到了關于他的消息,賊人心虛,看到太太那神氣,知道可以用錢調和了,就告給紳士太太明天可以還賬。且安慰太太,輸不要緊。又同太太談各個熟人太太的牌術和那屬于打牌的品德。這貴人日里還才到一個飯店里同一個女人鬼混過一次,待到太太問他白天做些什么事時,他就說到佛學會念經,因為今天是開化老和尚講《楞嚴》日子。若是往日,紳士太太一定得詐紳士一陣,不是說楊老太太到過佛學會,就是說聽說開化和尚已經上天津,紳士照例也就得做戲一樣,賭一個小咒,事情才能和平了結,解衣上床。今晚上因為贏了錢,且得了一個小小金表,自己又正說著謊話,所以也就不再追究談《楞嚴》談到第幾章那類事了。  兩人回到臥室,太太把皮夾子收到自己小小的保險箱里去。紳士作為毫不注意的神氣,一面彎腰低頭解松綁褲管的帶子,一面低聲的摹仿梅畹華老板的《天女散花》搖板,用節奏調和到呼吸。  到后把汗衣剝下,那個滿腹經綸的尊貴肚子因為換衣的原因,在太太眼下,用著驕傲凌人的態度,挺然展露于燈光下,暗褐色的下垂的大肚,中縫一行長長的柔軟的黑毛,刺目的呈一種圖案調子。太太從這方面得到了一個聯想,告紳士,今天西城××公館才從美國回來不久的大少爺來看過他,不久就得過南京去。  紳士點點頭,“這是一個得過哲學碩士的有作為的年青人,廢物有這樣一個兒子,自己將來不出山,也就不妨事了。”  紳士太太想到別的事情,就笑,這時也已經把袍子脫去,夾襖脫去,鞋襪脫去,站在床邊,對鏡用首巾包頭,預備上床了。紳士從太太高碩微胖的身子上,在心上展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且嘩嘩的隔房浴室便桶的流水聲,也仿佛是日里的浴室情景,就用鼻音做出褻聲,告太太小心不要招涼。  更新的事情  約有三天后,××秘密俱樂部的小房子里又有這三個人在吃點心。那三娘又贏了三百多塊錢,分給了紳士太太一半。  這次紳士太太可在場了,先是輸了一些,到后大少爺把嬸嬸邀上樓去,三姨太太不到一會兒就追上來,說是天紅得到五百,把所輸的收回,反贏三百多。紳士太太同大少爺除了稱贊運氣,并不說及其他事情。  紳士太太對于他們的事更顯得關切,到廢物公館時,總借故到三姨太太房中去盤旋。打牌人多,也總是同三娘合手,兩股均分,輸贏各半。  星期日另外一個人家客廳里紅木小方桌旁,有西城××公館大小姐,有紳士太太,大小姐不明奧妙,問紳士太太,知不知道三娘近來的手氣。  “嬸嬸不知道么?我聽人說她輸了五百。”  “輸五百嗎?我一點不明白。”  “我聽人說的,她們看到她輸。”  “我不相信,三娘太聰明了,心眼玲瓏,最會看風色,我以為她扳了本。”  大小姐因為抓牌就不說話了,紳士太太記到這個話,雖然當真不大相信,可是對于那兩次事情,有點小小懷疑起來了。到后新來了兩個客,主人提議再拼成一桌,紳士太太主張把三娘接來。電話說不來,有小事,今天少陪了。紳士太太把耳機要過身邊來,捏了話機,用著動情的親昵調子,“三娘,快來,我在這里!”  那邊說了一句什么話,這邊就說,“好好,你快來,我們打過四圈再說。”  說是有事的三姨太太,得到紳士太太的囑咐,仍然答應就來,四個人都拿這事情當笑話說著,但都不明白這友誼的基礎建筑到些什么關系上面。  不到一會,三娘的汽車就在這人家公館大門邊停住了。客來了,桌子擺在小客廳,三娘不即去,就來在紳士太太身后。  “太太贏了,我們仍然平分,好不好?”  “好,你去吧,人家等得太久,張三太快要生氣了。”  三娘去后,大小姐問紳士太太,  “這幾天嬸嬸同三娘到什么地方打牌。”  紳士太太搖頭喊,“五萬碰,不要忙!”  休息時,三娘扯了紳士太太走到廊下去,悄悄的告她,大少爺要請太太到××去吃飯。紳士太太記起了大小姐先前說的話,問三娘。  “三娘,你這幾天又到××去過嗎?”  “哪里,我這兩天門都不出。”  “我聽誰說你輸了些錢。”  “什么人說的?”  “沒有這回事就沒有這回事,我好象聽誰提到。”  三娘把小小美麗嘴唇抿了一會,莞爾而笑,拍著紳士太太肩膊,“太太,我謊你,我又到過××,稍稍輸了一點小數目。我猜這一定是宋太太說的。”  紳士太太本來聽到三娘說不曾到過××,以為這是大小姐或者明白她們贏了錢,故有意探詢,也就罷了。誰知三姨太太又說當真到過,這不是謊話的謊話,使她不能不對于前兩天的賭博生出疑心了。她這時因為不好同三娘說破,以為另外可去問問大少爺,就忙為解釋,說是聽人說過,也記不起是誰了。她們到后都換了一個談話方向,改口說到花。一樹迎春顏色黃澄澄地象碎金綴在枝頭上,在晚風中搖擺,姿態絕美,三娘折了一小枝,替紳士太太插到衣襟上去。  “太太,你真是美人,我一看到你,就嫌自己骯臟卑俗。”  “你太會說話了。我是中年人了,哪里敵得過你們年青太太們,一身象奶酥摶成的。”  到了晚上,兩人借故有事要走,把兩桌牌拼成一桌。大小姐似乎稍稍奇怪,然而這也管不了許多。這位小姐對于牌的感情太好了,依舊上了桌子摸風,這兩人就坐了汽車到大陸飯店去了。大陸飯店那方面一個房間里,大少爺早在那里等候了許久,人來了,極其歡喜。三娘把大少爺扯到身邊,咬著耳朵說了兩句話,大少爺望到紳士太太只點頭微笑。兩個人不久就走到隔壁房間去了,房里剩下紳士太太一個人。襟邊的黃花掉落到地下,因為拾花,想起了日里三娘的稱譽,回頭去照鏡子。照了好一會,又用手抹著自己頭上光光的柔軟的頭發,顧影自憐,這女人稍稍覺得有點煩惱,從生理方面有一些意識模糊的對紳士的反抗,想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兩個人在商量些什么事情。  推開那門,見到大少爺坐在大椅上,三娘坐大少爺腿上,把頭聚在一處,正蜜蜜的接著吻。紳士太太不待說話,心中起著驚訝,趕忙縮回來了,仍然坐到現處,就聽到兩人在隔壁的笑聲,且聽到接吻嘴唇離開時的聲音。一會兒,三娘走過房中來了,一只手藏在身后,頭發亂亂的,臉紅紅的,一只手伏在紳士太太肩上,悄悄的說。  “太太,要看我前回說那個東西沒有?”  “這事你怎么當真?”  “不是說笑話,這里有一份。”  “真是丑事情。”  三娘不再作聲,把藏在身后那只手拿定的一個摺子放到紳士太太面前,翻開了第一頁。于是第二頁,第三頁,……兩人相對低笑,不防大少爺,輕腳輕手,已經走到背后站定許久了。  …………  回家去,紳士太太向紳士說頭痛不舒服,要紳士到書房去睡。  一年以后  紳士太太為紳士生養了第五個少爺,寄拜給廢物三姨太太作干兒子。做干媽的三娘送了許多禮物給小孩。紳士家請滿月酒,客廳臥房皆擺了牌。小孩子們各穿了新衣服,由娘姨帶領,來到這里做客。紳士家一面舉行湯餅宴,一面接親家母過門。頭一天是女客,廢物不甘寂寞也接過來了。廢物在客廳里一角,躺在那由公館抬來的轎椅中,一面聽太太們打牌嚷笑,一面同紳士談天,講到佛學中的果報,以及一切古今事情。按照一個紳士身分,采取了一個廢人的感想,對于人心世道,莫不有所議及。紳士同廢人說一陣,又各處走去,周旋到年青太太中間,這里看看,那里玩玩,怪有趣味。  院子中小客人哭了,就嘆氣,大聲喊娘姨,叫取果子糖來款待小客人。因為女主人不大方便,不能出外走動,干媽收拾得裊裊婷婷,風流俏俊,代行主人的職務,也象紳士一樣忙著一切。紳士卻充滿一種憐愛心情,爭著搶著擔當。  到了晚上,客人散盡,娘姨把各房間打掃收拾清楚,紳士走到太太房中去,忙了一整天,有點疲倦了,就坐到太太床邊,低低的嘆了一聲氣。看到桌上一大堆紅綠禮物,看到鏡台邊干媽送來的大金鎖同金壽星,想起那婦人飄逸瀟灑風度,非常憐惜似的同太太說,“今天干媽真累了,忙了一天!”  紳士太太不做聲,要紳士輕說點,莫驚吵了后房的小孩。  似乎因為是最幼的孩子,這孩子使母親特別關心,雖然請得有一個奶娘,孩子的床就安置在自己房后小間。紳士也極其愛悅這小小生命的嫩芽。正象是因為這小孩的存在,母親同父親互相也都不大歡喜在小事上尋隙吵鬧,家庭也變成非常和平了。  因為這孩子是西城廢物公館三姨太太的干兒子,從此以后,三娘有一個最好的理由來到東城紳士公館了。因這貴人的過從,從此以后,紳士也常常有理由同自己太太討論到這干親家母的為人,不犯忌諱了。  有一天,紳士從別處得到了一個消息,拿來告給了太太。  “我聽到人說西城廢物公館的大少爺,有人做媒。”  太太略略驚訝,注意的問,“是誰?”  兩人在這件事情上說了一陣,紳士也不去注意到太太的神氣,不知為什么,因為談到消息,這紳士記起另外一種荒唐消息,就咕咕的笑個不止。  太太問,“笑什么?”  紳士還是笑,并不作答。  太太有點生氣樣子。其時正為小孩子剪裁一個小小綢胸巾,就放下了剪刀,一定要紳士說出。  紳士仍然笑著,過了好一會,才嚅嚅滯滯的說,“太太,我聽到有笑話,說那大少爺和……有點……”紳士太太愕然了,把頭偏向一邊,驚訝而又惶恐的問,“怎么,你說什么!?”  “我是聽人說的,好象我們小孩子的……”“怎么,說什么?你們男子的口!”  紳士望到太太臉上突然變了顏色,料不到這事情會有這樣嚇人,就忙分辯說,“這是謠言,我知道!”  紳士太太簡直要哭了。  紳士趕忙匆匆促促的分辯說,“是謠言,我是知道的!我只聽說我們的孩子的干媽三娘,特別同那大少爺談得合式,聽到人這樣說過,我也不相信。”  紳士太太放了一口氣,才明白謠言所說的原是孩子的干媽,對于自己先前的態度忽然感到悔恨,且非常感到丈夫的可惱了,就罵紳士,以為真是一個墮落的老無恥,那么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又不是年輕小孩子,不拘到什么地方,聽到一點毫無根據的讕言,就拿來嚼咀。且說,“一個紳士都不講身分,虧得你們念佛經,這些話拿去隨便說,拔舌地獄不知怎么容得下你們這些人!”  紳士聽到這教訓,一面是心中先就并不缺少對于那干親家母的一切憧憬,把太太這義正辭嚴的言語,嵌到肥心上去后,就不免感到了一點羞慚。見到太太樣子還很難看,這尊貴的人,照老例,做戲一樣賠了禮,說一點別的空話,搭搭訕訕走到書房繼續做阿難伽葉傳記的研究去了。  紳士太太好好保留到先前一刻的情形,保留到自己的驚,保留到丈夫的謙和,以及那些前后言語給她的動遙這女人,再把另外一些時節一些事情追究了一下,覺得全身忽然軟弱起來,發著抖,再想支持到先前在紳士跟前的生氣倔強,已經是萬萬辦不到了。于是她就哭了,伏在那尚未完成的小孩子的胸巾上面,非常傷心的哭了。  悄悄溜到門邊的紳士,看到太太那情形,還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失去紳士身分的責難,以及物傷其類底痛苦,才使太太這樣傷心,萬分羞慚的轉到書房去,想了半天主意,才想出一個計策來;不讓太太知道,出了門雇街車到一個親戚家里去,只說太太為別的事使氣,想一個老太太裝作不知道到他家里,邀她往公園去散散。把計策辦妥當后,這紳士又才忙忙的回轉家中,仍然去書房坐下,拿一本陶淵明的詩來讀。  讀了半天,聽到客來了,到上房去了,又聽到太太喊叫拿東西。過了一會又聽到叫預備車子。來客同太太出去以后,紳士走到天井中,看看天氣,天氣非常好。好象很覺得寂寞,就走到上面房里去。看到一塊還未剪裁成就的綢子,濕得象從水中浸過,紳士良心極其難過,本待乘到這機會,可以到一個相好的婦人處去玩玩,也下了決心,不再出門了。  紳士太太回來時,問用人,老爺什么時候出去,什么時候回來。用人回答太太,老爺并不出門,在書房中讀書,一個人吃的晚飯。太太忙到書房去,望著老爺正跪在佛像前念經。站到門邊許久,紳士把經念完了,回頭才看到太太。兩人皆有所內恧,都愿好好的講了和,都愿意得到對方諒解。紳士太太極其溫柔的走到老爺身邊去。  “怎么一個人在家中?我以為你到傅家吃酒去了。”  紳士看到太太神氣,是講和的情形,就做著只有紳士才會做出的笑樣子,問到什么地方去玩了來。明白是到公園了,就又問到公園什么館子吃的晚飯,人多不多,碰到什么熟人沒有。兩人于是很虛偽又很誠實的談到公園的一切,白鶴,鹿,花壇下圍棋的林老頭兒,四如軒的水餃子,說了半天,太太還不走去。  “累了,早睡一點吧。”  “你呢?”  “我念了五遍經,近來念經真有了點奇跡,念完了神清氣爽。”  聽著這樣謊話的紳士太太,容忍著,不去加以照例的笑謔,沉默了一陣,一個人走到上房去了。紳士在書房中,正想起傅家一個婢女打破茶碗的故事,一面脫去襪子,娘姨走來了,靜靜的怯怯的說,“老爺,太太請您老人家。”紳士點點頭,娘姨退出去了,紳士不知為什么緣故,很覺得好笑,在心中攪起了些消失了多年的做新郎的情緒,趿上鞋,略顯得匆促的向上房走去。  第二天,三娘(www.lz13.cn)來看孩子,紳士正想出門,在院子里迎面遇到了。想起前一天傳說種種,紳士紅著臉,笑著,敷衍著,一溜煙走了。三娘是也來告給紳士太太關于大少爺的婚事消息的,說了半天,后來接到別處電話,邀約打牌,紳士太太卻回絕了。  兩個人在家中密談了一些時候,小孩子不知為什么哭了,紳士太太叫把小孩子抱來。小孩子一到母親面前就停止了啼哭,望到這干媽,小小的伶精的黑眼仁,好象因為要認清楚這女人那么注意集中到三娘的臉。三娘把孩子抱在手上,哄著喝著,“小東西,你認得我!不許哭!再哭你爹爹會丟了你!世界上男人都心壞,只想騙女人,你長大了,可要孝順你媽媽!”  紳士太太不知為什么原因,小孩子一不哭泣,又教奶媽快把孩子抱去了。  一九二九年作   沈從文作品_沈從文散文集 沈從文:我所見到的司徒喬先生 沈從文:憶翔鶴分頁:123

茅盾:水藻行  連刮了兩天的西北風,這小小的農村里就連狗吠也不大聽得見。天空,一望無際的鉛色,只在極東的地平線上有暈黃的一片,無力然而執拗地,似乎想把那鉛色的天蓋慢慢地熔開。  散散落落七八座矮屋,伏在地下,甲蟲似的。新稻草的垛兒像些枯萎的野菌;在他們近旁及略遠的河邊,脫了葉的烏桕樹伸高了新受折傷的椏枝,昂藏地在和西北風掙扎。烏桕樹們是農民的慈母;平時,她們不用人們費心照料,待到冬季她們那些烏黑的桕子綻出了白頭時,她們又犧牲了滿身的細手指,忍受了千百的刀傷,用她那些富于油質的桕子彌補農民的生活。  河流彎彎地向西去,像一條黑蟒,爬過阡陌縱橫的稻田和不規則形的桑園,愈西,河身愈寬,終于和地平線合一。在夏秋之交,這快樂而善良的小河到處點綴著銅錢似的浮萍和絲帶樣的水草,但此時都被西北風吹刷得精光了,赤膊的河身在寒威下皺起了魚鱗般的碎波,顏色也憤怒似的轉黑。  財喜,將近四十歲的高大漢子,從一間矮屋里走出來。他大步走到稻場的東頭,仰臉朝天空四下里望了一圈,極東地平線上那一片黃暈,此時也被掩沒,天是一只巨大的鉛罩子了,沒有一點罅隙。財喜看了一會,又用鼻子嗅,想試出空氣中水分的濃淡來。  “媽的!天要下雪。”財喜喃喃地自語著,走回矮屋去。一陣西北風呼嘯著從隔河的一片桑園里竄出來,揭起了財喜身上那件破棉襖的下襟。一條癩黃狗剛從屋子里出來,立刻將頭一縮,拱起了背脊;那背脊上的亂毛似乎根根都豎了起來。  “嘿,你這畜生,也那么怕冷!”財喜說著,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黃狗的頸皮,于是好像一身的精力要找個對象來發泄發泄,他提起這條黃狗,順手往稻場上拋了去。  黃狗滾到地上時就勢打一個滾,也沒吠一聲,夾著尾巴又奔回矮屋來。哈哈哈!——財喜一邊笑,一邊就進去了。  “秀生!天要變啦。今天——打蕰草去!”財喜的雄壯的聲音使得屋里的空氣登時活潑起來。  屋角有一個黑魆魆的東西正在蠕動,這就是秀生。他是這家的“戶主”,然而也是財喜的堂侄。比財喜小了十歲光景,然而看相比財喜老得多了。這個種田人是從小就害了黃疸病的。此時他正在把五斗米分裝在兩口麻袋里,試著兩邊的輕重是不是平均。他伸了伸腰回答:  “今天打蕰草去么?我要上城里去賣米呢。”  “城里好明天去的!要是落一場大雪看你怎么辦?——可是前回賣了桕子的錢呢?又完了么?”  “老早就完了。都是你的主意,要贖冬衣。可是今天油也沒有了,鹽也用光了,昨天鄉長又來催討陳老爺家的利息,一塊半:——前回賣了桕子我不是說先付還了陳老爺的利息么,冬衣慢點贖出來,可是你們——”  “哼!不過錯過了今天,河里的蕰草沒有我們的份了?”財喜暴躁地叫著就往屋后走。  秀生遲疑地望了望門外的天色。他也怕天會下雪,而且已經刮過兩天的西北風,河身窄狹而又彎曲的去處,蕰草大概早已成了堆,遲一天去,即使天不下雪也會被人家趕先打了去;然而他又忘不了昨天鄉長說的“明天沒錢,好!拿米去作抵!”米一到鄉長手里,三塊多的,就只作一塊半算。  “米也要賣,蕰草也要打;”秀生一邊想一邊拿扁擔來試挑那兩個麻袋。放下了扁擔時,他就決定去問問鄰舍,要是有人上城里去,就把米托帶了去賣財喜到了屋后,探身進羊棚(這是他的臥室),從鋪板上抓了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捆起來,他覺得暖和得多了。這里足有兩年沒養過羊,——秀生沒有買小羊的余錢,然而羊的特有的騷氣卻還存在。財喜是愛干凈的,不但他睡覺的上層的鋪板時常拿出來曬,就是下面從前羊睡覺的泥地也給打掃得十分光潔。可是他這樣做,并不為了那余留下的羊騷氣——他倒是喜歡那淡薄的羊騷氣的,而是為了那種陰濕泥地上帶有的腐濁的霉氣。  財喜想著趁天還沒下雪,拿兩束干的新稻草來加添在鋪里。他就離了羊棚,往近處的草垛走。他聽得有哼哼的聲音正從草垛那邊來。他看見一只滿裝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著他又嗅到一種似乎是淡薄的羊騷氣那樣的熟習的氣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誰了,三腳兩步跑過去,果然看見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邊。  “怎么了?”財喜一把抓住了這年青壯健的女人,想拉她起來。但是看見女人雙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著急地問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來了?”  女人點了點頭;但又搖著頭,掙扎著說:  “恐怕不是,——還早呢!光景是傷了胎氣,剛才,打一桶水,提到這里,肚子——就痛的厲害。”  財喜沒有了主意似的回頭看看那桶水。  “昨夜里,他又尋我的氣,”女人努力要撐起身來,一邊在說,“罵了一會兒,小肚子旁邊吃了他一踢。恐怕是傷了胎氣了。那時痛一會兒也就好了,可是,剛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聲,又靠著草垛蹲了下去。  財喜卻怒叫道:“怎么?你不聲張?讓他打?他是哪一門的好漢,配打你?他罵了些什么?”  “他說,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虧他有臉說出這句話!他一個男子漢,自己留個種也做不到呢!”  “他說,總有一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怕他,會當真……”  財喜卻笑了:“他不敢的,沒有這膽量。”于是秀生那略帶浮腫的失血的面孔,那干柴似的臂膊,在財喜眼前閃出來了;對照著面前這個充溢著青春的活力的女子,發著強烈的近乎羊騷臭的肉香的女人,財喜確信他們這一對真不配;他確信這么一個壯健的,做起工來比差不多的小伙子還強些的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罵。  然而財喜也明白這女人為什么忍受丈夫的凌辱;她承認自己有對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氣的屈伏來賠償他的損失。但這是好法子么?財喜可就困惑了。他覺得也只能這么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過失。  財喜輕輕嘆一口氣說:  “不過,我不能讓他不分輕重亂打亂踢。打傷了胎,怎么辦?孩子是他的也罷,是我的也罷,歸根一句話,總是你的肚子里爬出來的,總是我們家的種呀!——咳,這會兒不痛了罷?”  女人點頭,就想要站起來。然而像抱著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動作不便利。財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這時,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強烈的氣味直鉆進了財喜的鼻子,財喜忍不住把她緊緊抱住。  財喜提了那桶水先進屋里去。  蕰草打了來是準備到明春作為肥料用的。江南一帶的水田,每年春季“插秧”時施一次肥,七八月稻高及人腰時又施一次肥。在秀生他們鄉間,本來老法是注重那第二次的肥,得用豆餅。有一年,豆餅的出產地發生了所謂“事變”,于是豆餅的價錢就一年貴一年,農民買不起,豆餅行也破產。  貧窮的農民于是只好單用一次肥,就是第一次的,名為“頭壅”;而且這“頭壅”的最好的材料,據說是河里的水草,秀生他們鄉間叫做“蕰草”。  打蕰草,必得在冬季刮了西北風以后;那時風把蕰草吹聚在一處,打撈容易。但是冬季野外的嚴寒可又不容易承受。  失卻了豆餅的農民只好拚命和生活搏斗。  財喜和秀生駕著一條破爛的“赤膊船”向西去。根據經驗,他們知道離村二十多里的一條叉港里,蕰草最多;可是他們又知道在他們出發以前,同村里已經先開出了兩條船去,因此他們必得以加倍的速度西行十多里再折南十多里,方能趕在人家的先頭到了目的地。這都是財喜的主意。  西北風還是勁得很,他們兩個逆風順水,財喜撐篙,秀生搖櫓。  西北風戲弄著財喜身上那藍布腰帶的散頭,常常攪住了那支竹篙。財喜隨手抓那腰帶頭,往臉上抹一把汗,又刷的一聲,篙子打在河邊的凍土上,船唇潑剌剌地激起了銀白的浪花來。哦——呵!從財喜的厚實的胸膛來了一聲雄壯的長嘯,竹篙子飛速地伶俐地使轉來,在船的另一邊打入水里,財喜雙手按住篙梢一送,這才又一拖,將水淋淋的丈二長的竹篙子從頭頂上又使轉來。  財喜像找著了泄怒的對象,舞著竹篙,越來越有精神,全身淌著勝利的熱汗。  約莫行了十多里,河面寬闊起來。廣漠無邊的新收割后的稻田,展開在眼前。發亮的帶子似的港汊在棋盤似的千頃平疇中穿繞著。水車用的茅篷像一些泡頭釘,這里那里釘在那些“帶子”的近邊。疏疏落落灰簇簇一堆的,是小小的村莊,隱隱浮起了白煙。  而在這樸素的田野間,遠遠近近傲然站著的青森森的一團一團,卻是富人家的墳園。  有些水鳥撲索索地從枯葦堆里飛將起來,忽然分散了,像許多小黑點子,落到遠遠的去處,不見了。  財喜橫著竹篙站在船頭上,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景物,雖則熟習,然而又新鮮。大自然似乎用了無聲的語言對他訴說了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胸里也有些什么要出來。  “哦——呵!”他對那郁沉的田野,發了一聲長嘯。  西北風把這嘯聲帶走消散。財喜慢慢地放下了竹篙。岸旁的枯葦蘇蘇地呻吟。從船后來的櫓聲很清脆,但緩慢而無力。  財喜走到船梢,就幫同秀生搖起櫓來。水像敗北了似的嘶叫著。  不久,他們就到了目的地。  “趕快打罷!回頭他們也到了,大家搶就傷了和氣。”  財喜對秀生說,就拿起了一副最大最重的打蕰草的夾子來。他們都站在船頭上了,一邊一個,都張開夾子,向厚實實的蕰草堆里刺下去,然后閉了夾子,用力絞著,一拖,舉將起來,連河泥帶蕰草,都扔到船肚里去。  叉港里泥草像一片生成似的,抵抗著人力的撕扯。河泥與碎冰屑,又增加了重量。財喜是發狠地攪著絞著,他的突出的下巴用力扭著;每一次舉起來,他發出勝利的一聲叫,那蕰草夾子的粗毛竹彎得弓一般,吱吱地響。  “用勁呀,秀生,趕快打!”財喜吐一口唾沫在手掌里,兩手搓了一下,又精神百倍地舉起了蕰草夾。  秀生那張略帶浮腫的臉上也鉆出汗汁來了。然而他的動作只有財喜的一半快,他每一夾子打得的蕰草,也只有財喜一半多。然而他覺得臂膀發酸了,心在胸腔里發慌似的跳,他時時輕聲地哼著。  帶河泥兼冰屑的蕰草漸漸在船肚里高起來了,船的吃水也漸漸深了;財喜每次舉起滿滿一夾子時,腳下一用力,那船便往外側,冰冷的河水便漫上了船頭,浸過了他的草鞋腳。他已經把破棉襖脫去,只穿件單衣,可是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著;從頭部到腰,他像一只蒸籠,熱氣騰騰地冒著。  欸乃的櫓聲和話語聲從風里漸來漸近了。前面不遠的枯葦墩中,閃過了個氈帽頭。接著是一條小船困難地鉆了出來,接著又是一條。  “啊哈,你們也來了么?”財喜快活地叫著,用力一頓,把滿滿一夾的蕰草扔在船肚里了;于是,狡猾地微笑著,舉起竹夾子對準了早就看定的蕰草厚處刺下去,把竹夾盡量地張開,盡量地攪。  “嘿,怪了!你們從哪里來的?怎么路上沒有碰到?”  新來的船上人也高聲叫著。船也插進蕰草陣里來了。“我們么?我們是……”秀生歇下了蕰草夾,氣喘喘地說。  然而財喜的元氣旺盛的聲音立刻打斷了秀生的話:  “我們是從天上飛來的呢!哈哈!”  一邊說,第二第三夾子又對準蕰草厚處下去了。  “不要吹!誰不知道你們是鉆爛泥的慣家!”新來船上的人笑著說,也就雜亂地抽動了粗毛竹的蕰草夾。  財喜不回答,趕快向揀準的蕰草多處再打了一夾子,然后橫著夾子看了看自己的船肚,再看看這像是鋪滿了亂布的叉港。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知道這里剩下的只是表面一浮層,而且大半是些萍片和細小的苔草。  他放下了竹夾子,撈起腰帶頭來抹滿臉的汗,敏捷地走到了船梢上。  灑滴在船梢板上的泥漿似乎已經凍結了,財喜那件破棉襖也膠住在船板上;財喜扯了它起來,就披在背上,蹲了下去,說:“不打了。這滿港的,都讓給了你們罷。”  “浫!拔了鮮兒去,還說好看話!”新來船上的人們一面動手工作起來,一面回答。  這冷靜的港汊里登時熱鬧起來了。  秀生揭開船板,拿出那預先帶來的粗粉團子。這也凍得和石頭一般硬。秀生奮勇地啃著。財喜也吃著粉團子,然而仰面看著天空,在尋思;他在估量著近處的港汊里還有沒有蕰草多的去處。  天空彤云密布,西北風卻小些了。遠遠送來了嗚嗚的汽笛叫,那是載客的班輪在外港經過。  “哦,怎么就到了中午了呀?那不是輪船叫么!”  打蕰草的人們嘈雜地說,仰臉望著天空。  “秀生!我們該回去了。”財喜站起來說,把住了櫓。  這回是秀生使篙了。船出了那叉港,財喜狂笑著說:“往北,往北去罷!那邊的斷頭浜里一定有。”  “再到斷頭浜?”秀生吃驚地說,“那我們只好在船上過夜了。”  “還用說么!你不見天要變么,今天打滿一船,就不怕了!”財喜堅決地回答,用力地推了幾櫓,早把船駛進一條橫港去了。  秀生默默地走到船梢,也幫著搖櫓。可是他實在已經用完了他的體力了,與其說他是在搖櫓,還不如說櫓在財喜手里變成一條活龍,在搖他。  水聲潑魯魯潑魯魯地響著,一些不知名的水鳥時時從枯白的蘆葦中驚飛起來,啼哭似的叫著。  財喜的兩條鐵臂像杠桿一般有規律地運動著;臉上是油汗,眼光里是愉快。他唱起他們村里人常唱的一支歌來了:  姐兒年紀十八九:  大奶奶,抖又抖,  大屁股,扭又扭;  早晨挑菜城里去,  親丈夫,掛在扁擔頭。  五十里路打轉回。  煞忙里,碰見野老公,——  羊棚口:  一把抱住摔筋斗。  秀生卻覺得這歌句句是針對了自己的。他那略帶浮腫的面孔更見得蒼白,腿也有點顫抖。忽然他腰部一軟,手就和那活龍般的櫓脫離了關系,身子往后一挫,就蹲坐在船板上了。  “怎么?秀生!”財喜收住了歌聲,吃驚地問著,手的動作并沒停止。  秀生垂頭不回答。  “沒用的小伙子,”財喜憐憫地說,“你就歇一歇罷。”于是,財喜好像想起了什么,縱目看著水天遠處;過一會兒,歌聲又從他喉間滾出來了。  “財——喜!”忽然秀生站了起來,“不唱不成么!——我,是沒有用的人,病塊,做不動,可是,還有一口氣,情愿餓死,不情愿做開眼烏龜!”  這樣正面的談判和堅決的表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財喜一時間沒了主意。他望著秀生那張氣苦得發青的臉孔,心里就涌起了疚悔;可不是,那一支歌雖則是流傳已久,可實在太像了他們三人間的特別關系,怨不得秀生聽了刺耳。財喜覺得自己不應該在秀生面前唱得這樣高興,好像特意嘲笑他,特意向他示威。然而秀生不又說“情愿餓死”么?事實上,財喜寄住在秀生家不知出了多少力,但現在秀生這句話仿佛是拿出“家主”身份來,要他走。轉想到這里,財喜也生了氣。  “好,好,我走就走!”財喜冷冷地說,搖櫓的動作不由的慢了一些。  秀生似乎不料有這樣的反響,倒無從回答,頹喪地又蹲了下去。  “可是,”財喜又冷冷地然而嚴肅地說,“你不準再打你的老婆!這樣一個女人,你還不稱意?她肚子里有孩子,這是我們家的根呢……”  “不用你管!”秀生發瘋了似的跳了起來,聲音尖到變啞,“是我的老婆,打死了有我抵命!”  “你敢?你敢!”財喜也陡然轉過身來,握緊了拳頭,眼光逼住了秀生的面孔。  秀生似乎全身都在打顫了:“我敢就敢,我活厭了。一年到頭,催糧的,收捐的,討債的,逼得我苦!吃了今天的,沒有明天,當了夏衣,贖不出冬衣,自己又是一身病,……我活厭了!活著是受罪!”  財喜的頭也慢慢低下去了,拳頭也放松了,心里是又酸又辣,又像火燒。船因為沒有人把櫓,自己橫過來了:財喜下意識地把住了櫓,推了一把,眼睛卻沒有離開他那可憐的侄兒。  “唉,秀生!光是怨命,也不中用。再說,那些苦處也不是你老婆害你的;她什么苦都吃,幫你對付。你罵她,她從不回嘴,你打她,她從不回手。今年夏天你生病,她服侍你,幾夜沒有睡呢。”  秀生惘然聽著,眼睛里漸漸充滿了淚水,他像熔化似的軟癱了蹲在船板上,垂著頭;過一會兒,他悲切地自語道:  “死了干凈,反正我沒有一個親人!我死了,讓你們都高興。”  “秀生!你說這個話,不怕罪過么?不要多心,沒有人巴望你死。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  “哼!沒有人巴望我死么?嘴里不說,心里是那樣想。”  “你是說誰?”財喜回過臉來,搖櫓的手也停止了。  “要是不在眼前,就在家里。”  “啊喲!你不要冤枉好人!她待你真是一片良心。”  “良心?女的拿綠頭巾給丈夫戴,也是良心!”秀生的聲音又提高了,但不憤怒,而是從悲痛,無自信力,轉成的冷酷。  “哎!”財喜只出了這么一聲,便不響了。他對于自己和秀生老婆的關系,有時也極為后悔,然而他很不贊成秀生那樣的見解。在他看來,一個等于病廢的男人的老婆有了外遇,和這女人的有沒有良心,完全是兩件事。可不是,秀生老婆除了多和一個男人睡過覺,什么也沒有變,依然是秀生的老婆,凡是她本分內的事,她都盡力做而且做得很好。  然而財喜雖有這么個意思,卻沒有能力用言語來表達;而看著秀生那樣地苦悶,那樣地誤解了那個“好女人”,財喜又以為說說明白實屬必要。  在這樣的夾攻之下,財喜暴躁起來了,他泄怒似的用勁搖著櫓,——一味的發狠搖著,連方向都忘了。  “啊喲!他媽的,下雪了!”財喜仰起了他那為困惱所灼熱的面孔,本能地這樣喊著。  “呵!”秀生也反應似的抬起頭來。  這時風也大起來了,遠遠近近是風卷著雪花,旋得人的眼睛都發昏了。在這港灣交錯的千頃平疇中恃為方向指標的小廟,涼亭,墳園,石橋,乃至年代久遠的大樹,都被滿天的雪花攪旋得看不清了。  “秀生!趕快回去!”財喜一邊叫著,一邊就跳到船頭上,搶起一根竹篙來,左點右刺,立刻將船駛進了一條小小的橫港。再一個彎,就是較闊的河道。財喜看見前面雪影里仿佛有兩條船,那一定就是同村的打蕰草的船了。  財喜再跳到了船梢,那時秀生早已青著臉咬著牙在獨力扳搖那支大櫓。財喜搶上去,就叫秀生“拉繃①”——①“拉繃”,是推拉那根吊住櫓的粗繩,在搖船上,是比較最不費力的工作。——作者原注。  “哦——呵!”財喜提足了胸中的元氣發一聲長嘯,櫓在他手里像一條怒蛟,豁嚓嚓地船頭上跳躍著浪花。  然而即使是“拉繃”,秀生也支撐不下去了。  “你去歇歇,我一個人就夠了!”財喜說。  像一匹駿馬的快而勻整的走步,財喜的兩條鐵臂膊有力而勻整地扳搖那支櫓。風是小些了,但雪花的朵兒卻變大。  財喜一手把櫓,一手倒脫下身上那件破棉襖回頭一看,縮做一堆蹲在那里的秀生已經是滿身的雪,就將那破棉襖蓋在秀生身上。  “真可憐呵,病,窮,心里又懊惱!”財喜這樣想。他覺得自己十二分對不起這堂侄兒。雖則他一年前來秀生家寄住,出死力幫助工作,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然而鬼使神差他竟和秀生的老婆有了那么一回事,這可就像他的出死力全是別有用心了。而且秀生的懊惱,秀生老婆的挨罵挨打,也全是為了這呵。  財喜想到這里,便像有一道冰水從他背脊上流過。  “我還是走開吧?”他在心里自問。但是一轉念,就自己回答:不!他一走,田里地里那些工作,秀生一個人干得了么?秀生老婆雖然強,到底也支不住呵!而況她又有了孩子。  “孩子是一朵花!秀生,秀生大娘,也應該好好活著!我走他媽的干么?”財喜在心里叫了,他的突出的下巴努力扭著,他的眼里放光。  像有一團火在他心里燒,他發狠地搖著櫓;一會兒追上了前面的兩條船,又一會兒便將它們遠遠撇落在后面了。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箱。人們在半夜里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蕰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里的蕰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里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蕰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筑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罷?”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并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里回來了。他是去贖藥的。城里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里唯一的伙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伙計就給了退熱的藥,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里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么?”——他這樣想著就三步并作兩步的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里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只靠著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里——而且是秀生他們臥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扎。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涂起來了。  “什么事?你又打她么?”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發,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筑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么能去筑什么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干凈,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里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筑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  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里去,嘴里說:  “又動這大的肝火干么?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藥(拿手里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么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上回勞動服務,怎么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  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里的事么?”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三天是三塊!”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一個銅子也沒有!”財喜丟了藥包,兩只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床上。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么辦呢?”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里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捻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么辦,但終于也放進了瓦罐去。  六  太陽的光線成了垂直,把溫暖給予這小小的村子。  稻場上還有些殘雪,斑斑剝剝的像一塊大網油。人們正在搬運小船上的蕰草。  人們中之一,是財喜。他只穿一身單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在腰際,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釘耙,“五丁開山”似的筑松了半凍的蕰草和泥漿,裝到木桶里。田里有預先開好的方塘,蕰草和泥漿倒在這塘里,再加上早就收集得來的“垃圾①”,層層相間——①垃圾——稻草灰和殘余腐爛食物的混合品。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作者原注。  “他媽的,連釘耙都被咬住了么?——喂,財喜!”  鄰人的船上有人這樣叫著。另外一條船上又有人說:“啊,財喜!我們這一擔你給帶了去罷?反正你是順路呢。”  財喜滿臉油汗的跳過來了,貢獻了他的援手。  太陽蒸發著泥(www.lz13.cn)土氣,也蒸發著人們身上的汗氣。烏桕樹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們加緊他們的工作,盼望在太陽落山以前把蕰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個好晴天,以便駕了船到更遠的有蕰草的去處。  他們笑著,嚷著,工作著,他們也唱著沒有意義的隨口編成的歌句,而在這一切音聲中,財喜的長嘯時時破空而起,悲壯而雄健,像是申訴,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畢。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名言名句 茅盾:虹分頁:123

每一個干大事的人,都曾安靜地干過小事  文/周秀鳳  1  這次同學聚會,最讓我們震驚的人是老馬。  聚會地點是老馬家庭農場,住宿是老馬民宿;就餐是老馬酒館,游山玩水坐的是老馬親自駕駛的商務車。20個初中同學,被老馬安排得妥妥貼貼。  粗略估算一下,老馬的個人資產超過7位數。這對一起長大的小伙伴來說,就是一個傳奇。  老馬,初中畢業后因為家庭條件不好,放棄讀高中的機會,一直待在農村,干些撈魚摸蝦的小買賣。剛開始,他幫別人養魚,一年才幾千塊錢的工資。一邊養一邊學,干了幾年,學會了養魚技術,他就挖了一口魚塘,自己養。  不僅養魚,他還逮蝦子,還到小池塘里捉鱔魚。有人瞧不起他掙的這些小錢,他總是嘿嘿一笑:“積少成多唄!”  過兩年,他承包了村里的小水庫;又過兩年,他承包了我們鎮的大水庫。不知道他到底賺了多少錢,只知道他賣魚的運輸工具,一年年變化。從摩托車到拖拉機;再到三輪、小貨車;現在他雇請了三個司機,常年向全國各地發貨。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安安靜靜干小事的人,竟然把小事干成了大事,成了同學們的楷模。專注眼前、致力小事,毫不起眼的小事情,往往也蘊含著大格局。  2  跟老馬相反,羅同學一門心思要干大事業。  從初中寫作文開始,我們就聽他談偉大的理想。不是科學家就是企業家,最不濟也要當一個百萬富翁,用創造經濟價值來實現他的人生目標。  果然,高中一畢業,他就吵著要父親幫忙貸款,開了一家超市。本來超市的生意還行,但他認為來錢太慢,阻礙了他干大事業的步伐。于是急吼吼地把超市轉讓,拿著錢到省城開了家餐館。  結果,因為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他不懂烹飪,請大廚工資又高,餐館很快就入不敷出,只能關門停業。  父親勸他:如果有志于餐飲,可以先去學習酒店管理,或者學習烹飪技術。親朋好友也說:先找個酒店上班,鍛煉鍛煉,積累一些經驗再說。  對此,他嗤之以鼻。他認為干小事成不了大器,要致富就要有大手筆。然后,他想盡一切辦法籌錢,投資開了一家擔保公司。這一次,因為卷進一宗經濟糾紛,血本無歸。  這個喜歡干大事的人,開口談公司,閉口講發展;不是談融資,就是講理念。聽起來高大上,實際上一事無成。這些年,他熱衷的那些大事都成了鏡中月。  這種不屑小事的人,就是脫離現實、脫離自身,往往難以登上成功的巔峰。  3  古語云“小事不做,大事難成”。一個人想成就大事,就要從身邊的小事做起,用小事來積累經驗,用小事來提升能力,用小事來升華自己。  我們不妨反問一下自己:  如果你想當作家,你會靜下心來寫一只貓、一只母雞嗎?老舍寫了,寫成了小學語文教材的課文經典,他把自己寫成了名家。  如果你想當發明家,你會天天練習砍木頭嗎?而且只是單純地練習將木頭砍成四方形?古代工匠魯班做到了,經過數年刻苦練習,他最終成為名留千古的土木建筑發明家。  事實上每一件大事都是從小事練成的。如果你想干成一件大事,不妨靜下心來,問一問自己,“我要從哪些小事做起”。因為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曾安靜地干過小事。  在通往成功的路上,很多人一直迷茫、心存幻想。迷茫就是大事干不了、小事不肯干;幻想就是不想做手邊的事、只想做天邊的事。其實,小事不肯干,大事哪里會輪到你!  不愿從小事做起的人,都是嫌做小事太慢。看過這樣一段話:做一只蝸牛,很慢,但背后是一條閃光的路,而且,世界越來越大。  蝸牛總是很耐心地去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停地往前爬,雖然慢,但它慢慢地不停歇地向前的力量,卻那么讓人震撼!最后到達的是許多生物無法企及的高度。  不要小看做小事,不要討厭做小事。有利于工作的小事,有利于事業的小事,有利于家庭的小事,做多了做好了,就會成為受益一生的大事。  那些默默地做著小事的人,終有一天會變得無比強大。  成功從來不是一步登天,而是聚沙成塔。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干事業的人,必須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干好小事,才能鋪墊好成功的基石。  來源:若蝶翩翩(ID:tym2508) 欲成大事者,絕不在爛事上糾纏 成大事者必須遵守的六個黃金定律 做大事的人,不在這件事上糾纏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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