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夏日早晨，最是爬梳時節。

昨日寫的文章，引用了紀伯倫的故事；承蒙網友「沒有我這個人」先生指教，指出《宋書．袁粲傳》有類似的故事。而早先也有人引用了「瘋泉」的情節，並說是來自於古希臘寓言。我也依稀記得佛經《雜譬喻經》裡有類似故事。除了希臘的版本我爬梳不到，可以把其他幾個版本拿來做個比較。且按時代順序編排如下。

二十世紀寫成的紀伯倫《瘋人‧明智的國王》是如此的：
從前，有位威嚴而英明的國王統治著遙遠的威蘭尼城。 他的權勢令人敬畏，他的智慧令他廣受人民愛戴。城中心有一口井，井水清澈泠冽，全城居民都從這口井中汲水飲用，國王和廷臣們也不例外，因為城裡沒有別的井了。
一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了，一個女巫來到這個城市，向井裡滴了七滴奇怪的液體，念道：「從這一刻起，凡是喝了井水的人都將變成瘋子。」
第二天早上，除了國王和他的御前大臣，所有的居民都喝了井水，變成了瘋子。那一天，所有的人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互相耳語：「國王瘋了。我們國王和他的御前大臣都喪失理智了。我們當然不能讓一個瘋子統治國家。 我們必須廢黜他。」
那天傍晚，國王命人用金杯去井裡取水。水來了，國王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他的御前大臣也喝了。於是，那遙遠的威蘭尼城一片歡欣鼓舞，因為國王和他的大臣恢復了理智。

五世紀中成書的《宋書．袁粲傳》的故事是：
「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並狂，反謂國主之不狂為狂。於是聚謀，共執國主，療其狂疾。火艾針藥，莫不畢具。國主不任其苦，於是到泉所酌水飲之，飲畢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眾乃歡然。」
與紀版的差距在於：國王知道這水不好，所以他喝「特供」別的井的水，所以不瘋；但到頭來他的臣民忍受不了國王特權，酷刑拷打之下，國王被迫喝了此水。一國俱瘋，「眾乃歡然」。

現在來看佛經。《雜譬喻經》最早是由三世紀的僧康會譯成中文。在印度它成書的年代，應不會早於西元前五世紀。比起其他版本，它的故事最為詳盡：
「外國時有惡雨，若墮江湖河井城池水中，人食此水，令人狂醉七日乃解。
時有國王多智善相，惡雨雲起王以知之，便蓋一井令雨不入。時百官群臣食惡雨水，舉朝皆狂脫衣赤裸，泥土塗頭而坐王廳上，唯王一人獨不狂也，服常所著衣天冠瓔珞坐于本床。一切群臣不自知狂，反謂王為大狂，何故所著獨爾？
眾人皆相謂言：『此非小事，思共宜之。』王恐諸臣欲反，便自怖懅語諸臣言：『我有良藥能愈此病，諸人小停，待我服藥須臾當出。』王便入宮脫所著服，以泥塗面須臾還出，一切群臣見皆大喜謂法應爾，不自知狂。
七日之後群臣醒悟大自慚愧，各著衣冠而來朝會，王故如前赤裸而坐，諸臣皆驚怪而問言：『王常多智，何故若是？』王答臣言：『我心常定無變易也，以汝狂故反謂我狂，以故若是，非實心也。』」

這個版本的故事頗多轉折：首先，令人瘋狂的水，來自天上的「惡雨」；而國王事先知道，運用這資訊上的不對稱，將他專用的水源蓋住，所以不瘋。其次，國王自始至終是清醒的─他始終沒喝「狂泉」；他是為了避免臣民的反叛而以泥塗面、假裝瘋狂。最後，當恢復理智的人民大驚小怪來問國王為何赤裸而坐時，還道貌岸然的說：我可是從來都不變、都很清醒、都高高在上的啊。

中國人大表決「港版國安法」時的票數是2878：1。據說會場一片歡欣鼓舞。

其實我想，背後那個高高在上，清醒地掌握權力的人，心裡可能也在暗笑：你們，就這麼輕易地把理智跟尊嚴賣給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