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榮獲民國75年,第六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 散文組佳作
穿過晨霧的人
吳明錦
早上收到父親的一封信,已經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我一眼看到那歪斜的字體,都倍感親切與溫馨。
錦兒:
雖然你每周都會打電話回來,可是我還是喜歡收到你的信。
最近天氣遽變,我仍然每天凌晨四點半就起床送報紙。得有點冷,想必你也冷吧 ! 要多穿衣服喔 ! 二十五年來天天送報紙,我已經很習慣早起。冬天雖冷,可是走動送報紙,活動筋骨,就不覺得冷。
上週,報社社慶四十年,我到新竹接受服務資深人員獎,看到你結實的身體,又看到你宿舍都是書籍,知道你很用功,內心歡喜遠超過領服務資深人員獎。
簡直不敢相信,我一送報紙,就送了二十五年,靠著送報紙把你們扶養長大 。現在,爸年紀大了,不太適合在到處奔走送報紙、收報費。但是,想到修建房子的錢,還沒湊齊,我就不覺得累,將來你們兄弟帶女朋友回家,總不希望見到破破爛爛的房子吧……
我再三的看,心坎酸酸的。
從有記憶以來,就知道父親接辦家鄉的聯合報、徵信新聞報 ( 現改中國時報)、新生報、中央日報及經濟日報報紙的經銷。
我們兄妹每天都得五點鐘起床,睡眼惺忪的等待客運車轉運而來的報紙。然後把合在一起的兩張副刊拆開,一一套進正刊裡,再送到客戶家裡。
然而,貪睡的我們,不願起床,弄得心急的父親三番兩次在樓下喊。有時叫了半天,仍然沒動靜,氣呼呼的爬上樓,拿起竹條,鞭打卷在被窩裡的我們。
我們嗚咽的著不甘願起床,在小小的心靈,我就好恨送報紙。別人的孩子可以舒服的睡到天亮;為了送報紙,天還沒露魚肚白,我們卻必須每天難過的早起。
不論是颳風下雨,每天都得提著一大袋的報紙,挨家挨戶的遞送,甚至騎單車,冒著寒風冷雨送到別的地方。送完報紙,回來已經快八點鐘了,匆忙趕著去上學,仍然遲到。
放學回家,又得用捆綁報紙的大張牛皮紙,用鐮刀和漿糊,裁成直徑約十公分左右的報圈,再在報圈的上面,蓋上客戶印章,背面貼上兩角(現改為四角)的郵票。翌日,將報紙摺得剛好套進報圈,送到郵局,請郵差送到偏遠的山區客戶。
這種報圈每天約要三、四百個。我童年到青年的傍晚,都是花費在這種日而復始做報圈、蓋印章及貼郵票單調乏味的工作上。
父親瞭解我們不悅的心情,可是他從來沒有用冠冕堂皇吃苦耐勞的道理來訓勉我們,他只說一句 :「 今天不送報紙,我們就得餓肚子。」
我讀書時要送報紙,放假時更要送,甚至我讀師專時,放暑假都要回來送,大家都知道我是送報紙的兒子。
每天凌晨三時許,報社就把報紙從台北托運火車 ( 現改走高速公路 ) 南下沿著各縣市的大站卸下,從苗栗到我們家鄉 ,再改新竹客運托運。但是這條公路,卻是多災多難,尤其颱風季節,山崩、隧道塌下、土石流現象,屢見不鮮,交通因而中斷。遇到這種情形,父親都要我和他把報紙接運回來。
我們兩人穿著雨具,冒著滂沱大雨,狼狽地急忙感到坍方 處。
崩山加上不停的豪雨,到處都是深及足裸的泥漿,寸步難行。馬路一邊是隨時會有落石的山;另一邊則是混濁洶湧的河流。公路都被淹在泥漿和落石中,走路都困難重重,機車更是寸步難行。
父親都緊抓著我的手,戰戰兢兢的一步步越過泥濘的馬路。我滿臉都涔涔的雨水,雙腳不安的移動著。回程時,肩上扛著包著雨布的報紙,更是緊張和害怕,小心翼翼的走著。人打濕了,不要緊;報紙被淋濕了,就前功盡棄了。
父親都要我扛小捆的報紙,他用扁擔挑大捆的。我走回來後,父親仍然在穿過泥漿。他佝僂著背,挑著報紙,顫巍巍亦步亦趨走過來。
我要過去幫忙,他連忙用手揮揮,示意我不要過去。
我站在旁邊,心急如焚的叮著他。
「小心唷!慢慢的來!」我嘶吼著。
如豆般的細雨傾盆而下,夾雜著隆隆的雷聲,嚇得我手腳都發麻。
父親終於安全的過來,我興奮的跑上前去接過他的報紙。父親臉上濕濕的,我也發覺他眼眶厭著淚光。
二十年來,父親從來沒有間斷送報紙,因而他從來沒有在外地住宿過。我在風城讀書時,有天傍晚,父親突然老遠跑來看我。我很訝異!
「前來參加新竹的朋友聚會,決定太匆促,來不及事先通知你。」
我領著他在校園裡閒逛著,他不停的垂問我學校生活如何。師專生一律都住校,我只是不習慣,入夜後,風特別的大,吹得人心裡很惆悵。
「你不喜歡晚上的風,爸卻討厭早上的風,如果在下雨的話,爸送更為麻煩,穿著雨衣,不方便工作,又怕報紙吹走或打溼。」
一會兒,他頹然幽幽地的說;
「聯合報可能沒有辦法在送下去了 ! 」
我想了想,勸他說 : 「乾脆都不要送了 ! 」
「不送報紙,我們吃什麼 ? 你和弟弟都在讀書,錢從哪裡來 ? 」
父親似乎不太高興。
新竹風,颼颼的刮著,發出淒厲的聲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從口袋掏出一千塊塞在我手中,說 :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家去。明天一早還要起來送報紙,錢!節省用 ! 」停頓了半晌他摸摸我的頭 [ 家裡的事不要去擔心,你只要好好的去讀書就是了 ! 」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覺得手中一千元,好像是凌晨 澟列的空氣,好冷好冷 !
我佇立在校門口,目送著父親騎著機車漸漸遠離我去,待驚覺兩頰已經淌滿淚水,父親的影子,已經消失在路的盡頭。
隨著歲月的增長,我漸漸了瞭解人生有許多無可奈何的事。生命本身,原就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從這一站挑戰到那一站。父親數十年如依的敬業精神,一直縈懷我心中。
退伍下來,我自覺所學不足,苦讀了兩個月,順利插班進入夜大就讀。白天在台上當課業傳授者,晚上拖著疲憊身子,騎著機車去讀夜大。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今我已經大三了。冷凜的冬夜,騎著機車,刺骨的寒風雨迎面襲來,總是讓我想起每天送報紙的父親,因而也激起我的意志和恆心,不畏艱難的讀下去。長到這麼大,我才深深感受到 生命是如此的有韌性及潛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