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黏濡的溫潤的濕液正處於極不安的狀態。一隻乏力的四趾爪在黑暗裡虛挖著。卡勒一聲,爪下嶄出一道強光——一隻雛雞破殼而出了。
農場裡大小的雞都為這新生命歡呼。母雞站起身子,忖量一下自己的孩子。牠撥開殼碎,首先望見一小撮黃色的毛,欣慰地說︰「這毛還長得挺豐滿的。」
待整隻小雞掙出來時,母雞愣了一下。只見小雞體型特別瘦小,毛身枯槁沒有光澤,眼睛並未盡開,相比起母雞的前幾胎,這胎生的確是瘠弱多了。身為母親,特意替幼雛起了個寄予祝福的名字——豐仔。希望牠長得肥壯。
過了大半天,普通小雞應該都能走路了,豐仔四肢卻軼弱無力,使勁站起來,隨即跌下,起來,又跌下,兩根燈芯幼的足,彷彿要為吹過的風撓折。事實上,豐仔身型弱小,腳趾又長得不發達,所以走起路來比一般雞吃力和困難。豐仔並沒有年輕雛雞的犟勁,學了整天行路,老是走不好,索性坐在地上,怨艾說︰「真不爭氣,不學了,要我站,我真的做不來。」話語之間,豐仔雙爪還在微微顫抖。
來到這世界後的第一天過去了,小雞們已經能行走自如,與同伴嬉戲,在農場上追來逐去。唯獨豐仔,坐在欄柵一角,自悲地說︰「牠們都在玩耍,我偏偏連企也企不起來,我真沒用……」
這時,一隻身型較壯大的同伴走過來,揶揄豐仔說︰「你看我跑得多快。怎麼啦,站也未懂嗎?哈哈……」豐仔受了牠的嘲謔,既傷心又氣忿,倒是自己不爭氣,只好躲到媽媽背後,低聲地啜泣起來。雞媽媽用溫暖的翅膀拍撫著豐仔,安慰道︰「傻孩子,哭什麼?你只走了幾步,跌倒了,便放棄,你怎知道你學不成呢?來,媽媽教你,我走一步,你學一步,準保你學懂。」
豐仔擦一擦拭淚水,學媽媽踏出左爪,然後右爪。身子雖然猶是左歪右傾,但在媽媽扶持下,豐仔踏出了比平常小雞遲的身一步。遲是遲了,未為晚也。
漸漸,豐仔的體魄長得稍為健壯了,走路已不成問題。可是,在日常生活中,牠發覺自己一個比別雞窩囊之處。早午晚三餐,除了農夫的餵食外,雞兒們可以到農場旁邊的草地找「零食」。這天,豐仔想,反正吃殼糠也吃厭了,便跟媽媽去找別的吃。母雞眼明爪快,一爪捉住一條蚯蚓,叫豐仔也學學捉蟲。豐仔發現前面不遠處有一條蠕動的幼蟲,頓時被其嘔心的外貌嚇得魂不附體,差點要暈過去,撲向媽媽氣抖抖說︰「我還是回去吃米糠好了,蟲,我不敢捉。」說完,箭似的衝回農場。望著孩子的背影,母雞感歎地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農場靜謐得很,豐仔瑟縮在草堆之間,陷入了沉思。「為什麼我什麼也比別人差勁,誰像我這個廢物,我真是的……」豐仔一味對天埋怨。天上那低倚的眉月也似乎在為牠的懦弱顯得尤其寒愴。
突然,豐仔振了振翅膀,吐出一句絕不似出自牠口的說話︰「我要踏出去。」然後心安理得的抱頭睡去。
第二天,豐仔吃過早晨的飼料後,獨個兒走到附近的濕地去。牠泛起了從來未有過的銳利眼神,盯準了一根青蟲,一爪踏上去,前面三趾按著,喙子狠狠的往下啄。這飯後小吃乎牠吃得份外滋味。豐仔嘗到成功的味兒,揚起了雙羽,躥抖起勝利的姿態。
「我踏出勇敢的一步了。」牠響起嗓子喊了句。豐仔抱起信心,不再覺得自己是弱者了。
農夫每日在餵飼小雞後,往往談起村內的過期新聞。豐仔聽聞過大海,即便牠不盡對這兩個字有很清晰的概念,但起碼知道,海,是要比起那母雞生的蛋大很多很多倍的東西。年幼時,牠便看過天際翱翔的飛鷹,羨慕牠們能夠看海。而且,牠知道家雛的生命是短暫的,不能不在有限的歲月中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牠要學飛,飛上天看海。縱然豐仔曾聽媽媽說過,雞的翅膀早就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充其量只能跨過
每日,豐仔就輕躍到雞棚裡一輛木頭車的車轂,猛然振起一雙退化的翅膀,意料中的應聲墮地。跌得是痛,牠未有放棄過,甚至撞得胸口腫紅了,也要堅持學飛。曾經有一回,牠不知怎的弄到屋頂的橫樑上去,以為有足夠的時間起飛,就能飛好。牠極力的展動翅膀,飛行了五六米,終究是飛不了。同伴三番四次笑牠是妄想,牠卻依然我行我素,從不休歇學飛。
豐仔到底有沒有學會飛行,無人曉得,群雞記得的,是牠曾經硬著頭皮學行,向畏懼堅下喙子,認真的展過翅膀奮飛。豐仔在每個不可能前,跨過一步又一步,風塵中,實在留下過牠的痕跡,到最後,莫論牠有否看過海,海,早藏在牠的心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