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失眠 阿慶 第一天 AM 2:30
又一次失眠。打從回到公司宿舍,我失眠的老毛病就犯了。
有幾個傢伙建議我看看醫生,說失眠是躁鬱症的前兆。
躁鬱症,精神疾病的一種。
報紙上充斥著精神科醫師對躁鬱症的誇大宣傳:如果你開始不能適應人群、在人前覺得焦躁不安,然後害怕獨處、難以忍受一人的孤寂,開始失眠,或者徹夜難睡——這有可能是躁鬱症的初期。現代的都市生活,人們受到太多的壓力、太容易緊張,部分人因為不能調適好工作與休閒間的平衡,緊繃的精神受工作壓力刺激,就可能罹患輕微的躁鬱症…統計數字顯示都會裡大概有5~7%的躁鬱症高危險群,實際上或許更多…
精神科醫師故作懸疑的在文末加上一句:小心!躁鬱症患者就在你身邊!
這算不算一種恐嚇?看到這篇報導的當下,我差點沒憤怒地找醫評會投訴這名精神科醫師。
躁鬱症是笑話。最起碼我不覺得自己有躁鬱症。我只是失眠而已;我的情緒控管不錯,不會因為小事抓狂﹔雖然常常徹夜不睡,卻也還沒嚴重到精神分裂出另一個人格,就像鬥陣俱樂部的主角那樣,分裂出一個憤怒、精力旺盛、才華洋溢的標準安那其式破壞份子「泰勒‧德爾頓」。
我還是我,一個凌晨兩三點睡不著覺的工程師。
失眠會讓我開始用盡一切辦法把自己弄進睡鄉。比如說喝點酒、抽一兩根菸、沖個熱水澡、作點輕鬆的有氧運動、打電動、上網、注視無趣味而艱深的技術文件——這些對我無效。
喝酒、抽菸、沖澡、運動、電動、上網、看文件,只有讓我失眠的情況更糟,我相信我的大腦皮層一直處在興奮狀態,如果現在能切開腦殼,說不定我的腦漿正興奮地沸騰冒泡。
也許我能利用性幻想,嚐試想一些下流猥褻純肉慾的圖片情景,然後打個手槍,讓丹田下方積存已久的腺體分泌物盡情釋放。
「這比喀一兩顆安眠藥有效而且安全的多!」我的死黨毛海如是說。他用這種方式治失眠:「如果打一槍還睡不著,不如打兩槍吧!」
「會不會搞得精盡人亡?」我擔心地問:「就算不可能因為打手槍虛脫而死,最起碼會老化得很快…你知道的,我們這票二十七、八歲的男人明明還年輕,卻給他媽的十九、二十小女生叫『老頭』。我還想把一兩個年輕的妹呢!」
「那你只好乖乖地忍受失眠了。」毛海深吸口菸,重重吐出,擺出凝重的神情。
我肏他的!我的失眠很嚴重,我感到痛苦。
徹夜不能睡的情況很可怕,身上每一枚毛孔底下的神經崩得比白天時緊,深夜裡的任何一個聲響似乎被放大好幾十倍,數百公尺外的狗吠貓叫、宿舍外鄰居走動時的拖鞋橐橐聲、隔壁房中的微量音響聲、泡牛奶時湯匙撞杯聲、我浴室半壞水龍頭的滴水聲、修眠中電腦的風扇聲,便一個個成了盛夏巨雷,然後直轟我的腦袋。
最該死的是對面棟同層的狗男女,每當我睡不著的當下開始打夜戰。今夜也是。哼哼哈哈的交歡聲,直闖我小小宿舍唯一的鋁門窗。
就算打幾個手槍是好的健康的失眠療法,聽到對棟盡情發洩生物原始本能的叫喊,我的傢伙也軟掉了,絲毫提不起興致。
睡不著。
嘗試原始的數羊方法。我清點起私人空間中的物事。門後有一雙深咖啡色半破日本原裝滑板鞋、一雙淺橘蒙塵地攤貨皮鞋。皮鞋跟後二十公分方圓,有雙捲成一團、足跟已破布襪,上頭穿斷了織線的耐吉勾標誌依悉可辨。
眼光繼續滑動,再來可見一只不鏽鋼檯,檯上有一個烤箱、一個熱水瓶、一捲垃圾袋、一罐麵筋罐頭、一個馬克杯、一大罐奶粉、一罐啃掉四分之三的草莓果醬。草莓果醬我有三個月沒動,能想見的是裡頭的菌落或許已經蓬勃發展、自成一個生態圈。
把眼光轉開。草莓果醬讓我心生敬畏,失眠已是種折磨,犯不著自找嘔吐的契機。
好,接下來是一個樑展三呎的橫式掛衣架,五分埔成衣市場弄來的東西;上頭掛著一件絨布灰襯衫、一件連帽運動外套、一件細格子長衫、一條Lee牌垮褲、一組青山西裝。橫樑盡頭吊了件未洗的髒內褲。
獨居男人的好處在無居無束,壞處在甚麼都得自己來。洗衣服是我的夢靨。這件連穿兩天的東西,我打算用最經濟實惠的自然風乾殺菌法處理。自然風乾法,想到就覺得好笑,這純粹是懶人自我開脫的方式。
開脫讓我直接聯想到超脫。有個樂團叫「超脫」,專司吵鬧狂野的電子樂;Nirvana,「涅盤」,團的原名,中文翻得好:超脫。
這種音樂聽多或許就真能就此達到「涅盤」的終極境界。
超脫比開脫來得高明,是最終的開脫。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求超脫──當然啦,生命結束、掛了,理所當然超脫了紅塵的種種。涅盤是佛陀留給人類最諷刺的真理,沒有人能否認死亡是生命的終極目標。就算是深信到頭這一生、依然有來生的宗教份子也無法否認。
同時,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方式。
死亡和睡眠有時很難分。
死亡是永恆的睡眠;在睡眠時掛掉則是最安詳柔和的死法。
我迫切地需要睡眠。要睡得很死的睡眠。我好幾天沒睡,雖然不是真的沒睡著,卻也差不多了。我分不清我到底睡著沒。
我有一次試著用閉氣催眠法。容易且方便的催眠法。
首先試著停止呼吸,憋氣讀秒,從一數過去,通常四十到六十秒時就會憋不住想大口大口呼吸﹔千萬不能這麼做——因為這會前功盡棄。
憋過氣的大腦此時最需要氧氣,大口呼吸的結果就是讓腦細胞霎時得到氧分子,然後變得清醒無比,反而造成反效果。必須撐過去,一直讀到約九十到一百秒,這時大腦大概缺氧到一定程度,手腳有點使不上勁外加一點疼痛感,然後開始覺得腦袋腫脹、視線模糊,接下來就是一陣子處在飄飄然的境地,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還是清醒。這個模糊地帶最好讓人入睡,如果運氣夠好,沒有任何外界干擾把自己弄醒,之後就是一帆風順地沉睡。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毛海那天聽我吹噓閉氣催眠法的效果後送了我一句髒話外加一根中指:「狗屁閉氣催眠法!這根本是在玩命!」
這像是玩命,但我也只有這樣才睡得好。
生活太苦悶,而理想太遠。這種介在保養生命和送掉性命間的催眠法是無聊生活中的一點小刺激。我的人生太平靜,平靜的可怕。我需要一點刺激。
不知甚麼時候,我人生的意義從完成遠大的抱負(作文豪或者科學家),變成追求:
三十歲前存款累積到五百萬。
三十一歲開雙B名車。
三十二歲時把個人人(只限男人)稱羨的正妹。
三十四歲貸到一千萬,然後買間四十坪大鬧區邊公寓,再與女友(本來是正妹,到時已經成為家庭主婦兼賢妻良母候選人)結婚。
三十五歲前把人生總總基本需求備好,接下來能做的事就是生個小孩、作牛作馬把小孩養大、迎接禿頭或擋不住的白髮皺紋、把醫藥費棺材本準備好,然後…嗯,進醫院或是養老院當礦物等死…
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人生應該更美好。每個人都該依自己的希望過活。
但是往往命運給你的東西不是你想要的。人生裡事與願違比心想事成的機會大的多(所以心想事成是拿來祝賀別人的吉語);生命遭遇到的多半是身不由己的環境(人在江湖的『兄弟』們照這種標準來看真是太可憐了)。
在這個變態的社會,每個人都依照變態的法則去適應根本就不正常的生活。
我的心理試著反抗這種社會加諸的「理想」,嘗試鄙視物質生活的優勝劣敗:結果枉然。
結果我還是被迫把變態遊戲的規則玩到熟手,硬著頭皮闖過叢叢關卡:
如期考上第一志願高中。
如期考上第一志願大學。
如期考上第一志願研究所。
如期優先錄取第一志願國防役竹科電子公司。
如期役畢成為正式工程師。
如果沒有意外,或許下一個是:「如期和交往五年的女友結婚。」
我的人生太規格化。好比用制式方法操控電玩角色,按著標準程序,角色「如期」升級、毫無意外!
就這樣,我勉強拿到變態遊戲裡的甜頭,然後自鳴得意地在人前人後「唱秋(台語,勃起)」。(雖然真正唱秋的反而是父母那輩的老年人──他們還在洋洋自得二十來年宵旰勤勞終於造就出國家棟樑、青年楷模、未來的希望)
這讓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迴游的雄鮭魚,奮力上游的目的只在和某一條母鮭魚爽他媽的那麼一次。
這是個重大的省悟:我突然發覺人生的目的不外乎是交配,奮鬥是為了讓自己有更多的交配機會、使交配的環境更好一些、或者有資格負起交配之後的責任…
對棟樓裡那對年輕的狗男女現在已經嘶吼完畢。但是剛才他們盡情喊叫的回音似乎還烙在深夜的空氣裡。
所以我更深層的體悟是:狗男女放出的噪音促使我的思考不知不覺往交配這檔事上頭想過去。
「交配」似乎有點難聽;換個冠冕堂皇的講法:「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他們剛剛試著努力地創造生命。
該死、無趣、格式化的理想人生和我的希望背道而馳,讓我犯了嚴重失眠!
睡不著。數羊數到一半,繼續數下去。
掛著髒內褲的吊衣架後是廁所。躺在床上,視線轉不進去,可以想見的是裡頭很髒:
洗臉台的白色積垢高有一毫米。
天花板受香煙焦油燻染,已經成淡咖啡色。
半亮不亮的日光燈泡吱吱叫個不停。
不住漏水的水龍頭鍍錫已經斑駁不堪。
另外,半個月沒刷洗的馬桶上附著的有機物恐怕多得嚇人!
馬桶旁有只塞了半滿垃圾桶,馬桶水箱蓋上有半包衛生紙、兩包隨身包衛生棉、半瓶潤髮乳、二十毫升試用罐蘭蔻女用香水、粉紅梳子、護膚香精乳液、五百毫升裝生理食鹽水還有四分之一,瓶底壓著半年前一張康是美發票和兩張護膚體驗折價卷。
馬桶加垃圾桶這塊三呎見方區域是充斥著我上一段感情的紀錄與回憶──所以我捨不得清理。這是維繫我對她的記憶最後一點依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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