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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味(作者麥燕飛)
2025/09/29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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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容文學43期隆重推出作家麥燕飛作品!)

餘味            麥燕飛    14844)

1

最近,陳婉清完成了意大利著名詩人埃烏杰尼奧·蒙塔萊(Eugenio Montale)的散文集《迪納爾的蝴蝶》的中譯稿。繁體字。她希望將這部譯作投稿到真牛出版社,而事實上她已完成投稿。

蒙塔萊是20世紀著名的意大利詩人和作家,於1975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散文作品以深刻的思想和細膩的筆觸展現了對人性、社會和藝術的獨特見解。《迪納爾的蝴蝶》作為他重要的散文集,既繼承了他的詩歌風格,又呈現出他在散文領域的創新與深度。她相信這部作品的出版將對中國讀者認識蒙塔萊及其文學思想有重要的意義。

為了保護譯者(也就是婉清自己)的創造,投稿時婉清只附上了翻譯的導讀部分及第一部分(這部作品共四部分),供出版社審閱。

五個月過去了,她依然並未收到真牛出版社的退稿信。這很不尋常。因為她記得,在這之前的投稿(包括對另一位俄羅斯詩人的譯稿和陳婉清自己的詩集等三次投稿)很快便收到對方的回覆,被告知不配合出版社的出版路向,「期待日後有機會合作」云云。這次,顯然是對方在百忙之中忘記了回覆,否則,在婉清看來,這無疑是還在考慮她的作品出版的機會。因此,縱然沒有收到退稿信,她也沒有去信詢問。當她再因為同一件事而致函出版社時,也就是五個月後,她已完成了這部散文譯作的第五次校對。事實上,上一個發出的電郵附錄的是第四次校對的成果。不知不覺,她在等待出版社回覆期間,已經完成了第五次校對。

又過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收到一封不尋常的郵件回覆。正確來說,是連續兩封不尋常的覆信。一封是以出版社名義發出的退稿信,另一封是以某部門主編(同一出版社)的名義發出,二者相距大約一周。後者除了跟進上一封退稿信,解釋他所在的國際出版社(真牛出版社)在出版譯作上有不少規條,關卡重重,他便只好按下聯絡她的衝動,儘管她的譯筆清通流麗,而市面上蒙塔萊的詩歌有很多譯本,散文和故事集卻鮮有譯本,他認為很值得出版,他個人很想出版。當他接到她第二次投來的書稿(也就是第五次的校對成果?婉清不記得那麼清楚了),他又讀了一遍。他說決定聯絡婉清,至少跟她見面聊聊,聊聊她的翻譯,她的創作,甚至香港文學和世界文學……這位編輯,便是香港享有名氣的文安文先生。他獲得過不少本地文學創作的獎項。隱隱約約,陳婉清在香港生活時就已偶爾聽說過對方,只是不清楚他還身兼真牛出版社的主編。

翻譯是陳婉清業餘的興趣所在,她是職業詩人和小說作者。如果出版譯作可以換取稿酬,以繼續支持她的寫作活動,那是出版無妨的,然而不能本末倒置。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既然目前尚未找到出版社願意出版,她也不願把時間浪費在交際聯誼上。她寧願耐心等待。事實上,她並非不能等待。她有什麼損失呢?她並未回覆文安先生的郵件。

然後三個星期又過去了,文先生又給婉清追加了一封郵件,依然是以真牛出版社的名義發出,然而她說不清是否也有文先生的個人意願。郵件內容是說自己一直沒有收到婉清的回覆,所以再寄一次,言外之意是確保婉清要能收到他有關約見會面的訊息。(也就是說,在一個多月內,婉清收到了出版社的三封郵件回覆,然而她並沒有衝動要回覆任何一封。再說,她並不算專業譯者,不認為自己回覆與否會對對方造成損失。)這是他追加郵件的第一個目的。第二個,他是為了寫給郵件的抄送對象看的。畢竟,發出邀請信時他還抄送給出版社的一位助手——也是文學創作者,年輕一點的。他恐怕對方誤以為婉清只給他一人回覆,而不希望惹來不必要的誤會。單憑此點,婉清便認為文先生是一位心思細膩的人。第三,既然三個星期過去,尚未收到她的回覆,那麼,排除了她不想回覆的選項後,便是她想回覆然而沒法回覆——婉清把文先生的電郵刪除了,不管是出於什麼意圖。當她想回郵時,卻發現沒法找回原來對方的郵件。文先生就連這個也考慮到了,他不但心思細膩,而且想法也周到。因為各種原因刪除了的郵件沒法在郵箱裡找到,現實生活上時有發生。然而,在婉清看來,她只是純粹沒有衝動和欲望回覆文先生。

文先生和婉清身處不同城市。文先生在香港,而婉清因生活壓力而返回廣東多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如無意外,她會在追求夢想與面對現實的掙扎中平靜地活著。她的身份是作家,夢想著能夠實現真正的突破。

事情並沒有在那三封來自真牛出版社的電郵後告一段落。更曲折離奇的是,婉清在收到文先生這追加的確認她能收到自己郵件的一周後,她又收到來自同一個人的邀請。這次,他的言辭同樣懇切真誠,只是不以真牛出版社的名義發出,所以說,當婉清收到一位姓劉的來自谷歌郵箱的郵件時,她驚訝地以為是哪個讀者。原來,文安只是行內他的筆名,他的真名是姓劉,但這不妨礙婉清繼續稱他為文先生。

文先生說,他在一次文學期刊中讀到婉清的作品,對她的才華印象深刻,並希望認識她,至少能夠與她面談,不帶任何壓力地。在這封電郵,他完全沒有提及關於出版和合作。婉清在此之前,以為「認識」亦可限於聽聞的層面,譬如她「認識」某位著名入籍美國的詩人,卻是一位華人,而那位詩人或許也在文學刊物上「看見過」她的名字,意識到她在地球某個角落的存在。他們並不需要見面而能「認識」對方。這就好比,對於很多古今中外的詩人作家,如果讀者真要與之見面才能「認識」對方,那麼,那樣的認識明顯就不能算是認識。很顯然,身兼詩人作家身份的文先生並不指婉清的這種「認識」。

然而,攫取婉清目光的並非只是文先生真切的形容,而是郵件附錄兩張參加香港一家高檔餐廳舉辦的「戲劇晚宴」——音樂劇《索倫托的醜聞》的門票。晚宴費用高昂,每位索價高達888港幣。香港人講究好彩頭。婉清想,還好,不是1666港幣。但是文先生是如何得知自己喜歡聽意大利歌劇的呢?抑或自己曾經在文學刊物上撰寫過有關意大利歌劇的文章?(婉清不記得那麼清楚了)抑或是文先生自己也喜歡?看這名字,Scandal in Sorrento,不完全是英文,也不完全是意大利文,既似電影,又像戲劇——不用猜了,門票上不是已經寫清楚「戲劇晚宴」嗎?她便知道邀請她出席的是一場意大利的文藝活動。而戲劇演出的佐料,固然是豐富的意大利菜餚。他能猜到婉清的心思,平時她自己是不會願意掏錢包購買一場奢華的晚宴入場券,儘管場刊上的舞台就有她喜歡的戲劇演出。

她這人容易心軟,最容易被重複的事物、不停的節奏,或天上落下的雨滴打動。它們就像她的人生,沒法不喜歡。所以,當這個人一連發出三封電郵,她選擇了最後的那一封作為回應,也就是出席戲劇晚宴。但婉清最初對邀請仍有一絲猶豫,因為他們並不真正認識,而文先生的每一次撰文都似是志在必得,他願意承擔晚宴昂貴的費用,只為認識一下這位他無比欣賞的作家的才華?還是趁著面對面的機會討論合作出版的可能性(儘管他已經對此緘默起來)?又或,他的緘默也是有期限的?婉清雖然感到困惑,但她意識到,也許她需要上流社會人士的奢華氛圍的刺激來改變現狀,又或這是她重新進入文壇的一個機會。她最終決定接受邀請,見一見那位她本無意怠慢的出版社主編(畢竟他已三番四次給她發送郵件),和他聊聊自己喜歡的意大利詩人或把歌唱當生命的歌唱家,Beniamino Gigli Tito Schipa

這「戲劇晚宴」又讓婉清回想起港大讀書時具有悠久傳統歷史的「高桌晚宴」,卻又記不起自己有沒有出席過。晚宴在陸幼堂舉辦,通常以「高桌」為中心(一項承襲英式學院的文化傳統),教授和嘉賓坐在主桌(通常設在較高處),學生則坐在其他長桌,用餐過程中會有演講或討論。婉清幾乎忘記這段往事,主要是因為她一直以來認為不論是參與者、著裝要求、儀式感、甚或那張用來致辭、祈禱、演講、討論或用餐的桌子都過於崇高(崇高的事物難以親近,難以親近則容易神化),後來,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不如當初那樣拒絕崇高,並學會了卑微地生活。

2

香港,婉清少年時代成長的城市。街道上馬不停蹄的腳步,密密麻麻懸掛於半空的店鋪招牌,以及各種閃爍不定的霓虹燈,還有,以上三者的徹夜不眠。啊,愛,只要她還能愛這個地方,她隨時可以回來。曾經,這座城市把它的靈魂交給了她,現在她內心卻裝著更多別的城市,或者說,是鄉郊的村落,靠近海邊的和遠離海邊的。她長大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需要它。所以,許多年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記憶,像茶餐廳裡早已遭到時代淘汰的可有可無的吊扇,緩緩地在角落裡轉動。如果說有什麼是能夠將回憶中的婉清聯繫到當下熙攘的人聲與車聲,那麼便只有她行李箱的小滾輪在街道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了。

她走出灣仔地鐵站時,日落西斜的光線正沿著莊士敦道的建築物灑落,街道鋪上了一層柔和而朦朧的金色。此處人流似乎沒有別處擁擠,譬如旺角,或深水埗。不過,她不妄下結論,畢竟灣仔對她來說比較陌生,不是她少年時代成長的地區。在另一個空間,她深信有她那熟悉的熱鬧景象,然而她已改變了很多,昔日熟悉的熱鬧當下或許只是陌生的冷漠。她又何必特意跑去另一個地方,只為與那個面目全非的自己重逢呢?所以,她預訂的酒店就在戲劇晚宴舉辦的莊士敦道上。而同區靜悄悄的軒尼詩道在不久的夜晚也會像個觀眾看著莊士敦道戲劇舞台上的演出。

她已把行李箱放置在下榻的旅館,並已吃過街邊一家茶餐廳的奶茶、蛋撻和西多士。她覺得這些用於果腹的食物比她自己更有資格談論香港,或許,它們也曾幫助她在這座城市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所以,雖然只到過一家茶餐廳,又好像到了很多家茶餐廳。下午茶太晚,晚飯又顯早。她於是行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只覺被一種精緻的氛圍所包圍。或許,文先生邀請信裡提到的戲劇晚宴舉辦的西餐廳就安排在這樣的地方吧?她看著街道對面一家裝修豪華、別樹一格的西餐廳出神。門口佇立著一位穿著筆挺西裝的外籍侍應生,親切地迎送消費的顧客。高檔、精緻、令人望而卻步。然而文先生的語氣又是如此熱切而真誠。突然,一輛黑色私家車裡走出兩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女,腳步輕快,談論著什麼,往那西餐廳門口走去。這些人看起來如此從容不迫,彷彿光鮮的外表與優越的生活也是與生俱來,並未摻雜血肉的拼搏。此刻,整座城市都在忙碌,追逐她無法短時間內觸及的目標,這裡還是香港,但已經不是她的香港了。

又有幾個穿著年輕服飾的男女面帶自信地走過,不時爆發歡聲笑語。她下意識地回望,那個不是多年前的自己嗎?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無畏的勇氣與披荊斬棘的決心,彷彿沒有什麼是不能做到的。可是現在,她既期待晚宴,又害怕它的到來。期待的是,那些她夢寐以求的機遇,或許就在那場晚宴的燭光與音樂之間;害怕的是,她勉強了自己為了適應。她的作品雖然得到了文安的讚賞,然而,這是否足以讓她跨越階層的鴻溝,擠進這樣一個精緻的世界?

就這樣,她沿著街道行走,穿過一條又一條橫巷,甚至穿過玻璃店面,那些昂貴的餐廳,閃亮的珠寶店。她匆匆路過,往返於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但她始終被站在門外的勇氣佔據。

她戴上了抗噪耳機聽音樂,試圖擺脫那在她內心糾纏的不安。不安終於離開了,然而城市的繁華又能躲到哪裡去呢?不論是繁華還是孤寂,都沒處可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法平靜了很多,但那份矛盾早已在她內心植根下來。她只能像安撫一頭野獸那樣安撫突然醒來的意識。她只能接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

3

維港的夜景在初夏的晚風中顯得陶醉。文安已在索菲亞·羅蘭之家門口等候良久。索菲亞·羅蘭之家並不是索菲亞·羅蘭的故居。索菲亞·羅蘭是一位意大利演員,餐廳是以她為靈感開設的,提供色香味俱全的拿波里正宗意大利風味佳餚。她曾於電影《麵包,愛情與……》飾演意大利南部漁村一位充滿個人魅力和迷人的魚販,故事圍繞她與一位退休警察的愛情糾葛展開。

出席戲劇晚宴的人,不是早就知道這家位於灣仔的餐廳,便是看過索菲亞·羅蘭的電影《索倫托的醜聞》(亦即意大利名:《麵包,愛情與……》),至少也應該聽過帕瓦羅蒂那首著名的拿波里(那不勒斯)民謠《重歸索倫托》(儘管不一定能夠聽懂意大利文歌詞)。雖然婉清喜歡意大利歌劇,聽的也是帕瓦羅蒂,但是她也是從文安那裡第一回知道這部意大利電影和電影女明星。

婉清見到了文安。他是一位溫文爾雅、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和網絡上照片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他主動上前握手,聲音低調而有力:「陳女士,很高興見到你。謝謝你能來。」然後,文安又再次誠懇地表達了對婉清作品的欣賞,還透露自己對她個人非常感興趣,語氣頗像意大利人調笑時的口吻。婉清感謝他的邀請,特意稱呼他為「劉先生」,又說可以稱呼她做「陳小姐」,或「婉清」,「女士」把她叫老了。

文安領著婉清走進餐廳深處。這是一家位於歷史建築物中的餐廳,主色調是藍色和白色,散發出地中海的典雅氛圍。她感到一陣不自在的拘謹。這裡的裝橫奢華而精緻,復古的意大利瓷磚鋪設的地板,牆壁上更有手繪的拿波里海岸風景畫,彷彿把人帶回了意大利南部的陽光下。頭頂吊燈像是古老歌劇院的飾物,金色的燈光灑下,整個空間如夢似幻。耳邊響起的音樂自然也是意大利風情,帶著異國的浪漫,使婉清所居住過的那個意大利突然變得有些陌生。

侍應生彬彬有禮地將他們引向座位。那是文安預訂的一張小桌,窗外是灣仔的街景,霓虹燈與車流相接,而窗內則如同另一個時空。在座者都經過精心打扮,無論是名貴而華麗的晚禮服,還是閃閃發光的珠寶。她從無袖的一堆吊帶裙中挑選了一條略顯簡樸的帶袖連身裙,色調是黑白,而這與侍應生當晚的黑白制服如出一轍,恍恍惚惚好像其中一位侍者也坐在席間,久久不願離去。觀察到這一點的人尷尬不已。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香料味道,婉清聞到了新鮮的羅勒、檸檬和番茄。純白桌布的餐桌上已擺好了精緻的餐具,銀質刀叉在燈光下散發刺目的光芒,又與晶瑩剔透的高腳杯相得益彰。客人歡聲笑語,專注而投入,彷彿也是築起一堵堵高牆的私人聚會。雖然文安就在自己身邊,婉清有某個瞬間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一張張桌子之外。她嘗試找一個更為恰當的描述,應該就是隱藏在角落裡的排他性。

侍應生開始給賓客端上開胃菜。開胃菜又分為「來自陸地」和「來自海洋」,前者分別有布拉塔芝士配車厘茄、生蠔配檸檬及小洋蔥醬、生牛肉他他配鵪鶉蛋;後者是吞拿魚他他配青瓜、那不勒斯街頭炸物、八爪魚薄片配車厘茄。婉清想自己來自陸地,可以選擇來自海洋的開胃菜,轉而又想,不太對啊,「來自海洋」的吞拿魚他他配青瓜、八爪魚薄片配車厘茄的「青瓜」和「車厘茄」不是來自陸地的嗎?前者的生蠔居然是「來自陸地」的!她想,那一定是指陸地上漁民淡水養殖的生蠔……可見分類並不如想像中嚴謹。然而,最讓她感到困惑的是,這些開胃菜是全部端上,還是「來自陸地」和「來自海洋」的都可以各選一道?(婉清的胃口自問一向不差。)她只聽說西餐三道菜的概念,即開胃菜(前菜)、主菜和甜品,但是至於怎麼實踐,她確實實踐的不多。目前,光是開胃菜就有六道了。文先生並未刻意提點她有關餐桌禮儀,以免製造不必要的恐慌。或許,他認為婉清曾遊歷歐洲,見識或許比他自己廣博,他不認為是什麼障礙。

當這些念頭還沒離開,一盤精心擺放在碎冰上的新鮮閃亮的生蠔(像一件只可觀賞不可觸碰的藝術品)已經端到他們桌上。文安購票時已為她選好了,而他面前的是生牛肉他他配鵪鶉蛋。她的旁邊還有一小碟檸檬切片和淡黃色的小洋蔥醬。按照文安點菜的邏輯,來自陸地的食客似乎比較樂意品嚐來自陸地的食材。她看見檸檬,腦海立即浮現一個冷笑話:當生活給了你一顆檸檬,你可以用它來配搭生蠔。她不自覺地哈哈哈大笑了幾聲,並自言自語:「是檸檬配生蠔。」這就難怪是「來自陸地」。她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挑起一顆生蠔,滴上幾滴檸檬汁,送進嘴裡。海洋的鹹腥與檸檬的酸爽夾雜,味道新奇而強烈,乃至於陌生。她抬頭環顧附近的桌子,其他客人正優雅地享用同樣的菜餚,臉上流露自然而滿足的笑容,沒有人注意到她。他們舉杯輕碰的瞬間,整座城市的心臟都為之微微顫動。新的氣泡酒又倒進了舊杯裡。一種自然高貴的情緒又蓋過婉清所知道的另一種。它是一場盛宴,但並不流動,它停留並成為婉清的千絲萬緒,沒有一艘船隻願意載它啟航。

對面的文安觀察到她複雜的表情,笑著說:「意大利南部的菜餚講究自然的味道,這道生蠔是餐廳的招牌菜,你覺得如何?」

由於文先生也是講究遣詞造句的人,她思索著選擇合適的措辭:「味道自然是純粹,或者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她確信自己嚐到了整個海洋的味道而非只是一顆生蠔。但這怎好跟文先生說?

接下來的主菜「意大利巴馬臣芝士輪幼麵配奶油及松露」。婉清注意到,這道菜需要額外收取90港幣,比塔利亞塔牛排配芝麻菜、巴拿馬芝士及陳年香醋昂貴,也比鱸魚配西西里茄子或焗千層茄子昂貴,當然還有更高昂的額外收費的菜品。只見侍應生不慌不忙地推來一個巨型的巴馬臣芝士輪,倒酒後點火,現場將煮熟的意大利麵放進裡面攪拌,濃郁的芝士香氣立刻充滿了一個小空間,最後以幾片黑松露做點綴。這道菜光是香氣就讓婉清瞬間感到滿足,然而另一邊廂,她又認為太過精緻,太過奢侈的一道菜。它把她從自己的真實生活中割裂出去。坦白說,食材本身如此普通,或許是擺盤、廚師的技藝、麵條有嚼勁、來自遙遠國度的巴馬臣芝士,乃至於現場獻技,使一道平平無奇的芝士配奶油及松露意麵被賦予了昂貴的價值。她毫不懷疑,自己不屬於這樣的場合,內心因而百感交集。幸好一道甜點及時中和了她內心的苦澀。這是個含有「意大利雪糕、蛋糕和新鮮水果」的拼盤,旁邊還附上一小杯意大利檸檬酒,Limoncello。她太喜歡雪糕,並且不介意之前兩道菜都是甜品,但這在現實又怎麼可能?她舀了一口雪糕,又抿了一口酸甜的檸檬酒,她的味蕾重新煥發活力,剛才的不安和顧慮都被甜點的美味暫時沖淡了。而文安的微笑又始終像一道化不開的甜品。

用餐期間,文安不時與婉清交談。他談到自己對文學的熱愛,對意大利文化的迷戀(他是蒙塔萊的詩迷,基本上市面上能買到的蒙塔萊詩歌的譯本,他都會入手收藏)。當然,他還談到自己如何在一本文學期刊上讀到婉清的小說。他的語氣真誠動人,令她毫不懷疑這就是今晚他約她見面的目的。然而,他也帶著某種讓婉清說不清的不安的熱切。

二人舉杯祝酒,對面杯子裡的紅酒也跟著輕輕晃動起來,晶瑩剔透地映照出現場的環境,譬如衣香鬢影的客人歡樂的笑容。她輕抿了一口酒,眼神越過文安,望向窗外人來人往的繁忙街頭。她似乎感到窗外的一切才是她熟悉的香港,窗外的一切更為親切動人。

4

現場居然還有司儀突然站了出來,宣布:戲劇表演將在最後一道甜點上桌後三十分鐘開始,期間觀眾(或即將成為的觀眾)可以自由聯誼、活動等。演出開始後還有飲品暢飲環節(屬於收費項目),歷時三個小時,然而卻是額外選項。

就在婉清把最後一口精緻的雪糕送進嘴裡融化時,餐廳另一側一張遙遠的桌子上一位穿著米白色連身裙的年輕女子正向他們那邊走來。她原本和一位看起來像藝術家的男人在交談。原來她就是當初文安以真牛出版社名義發送郵件給婉清時,郵件副本抄送的對象,龐愛蓮。愛蓮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在索菲亞·羅蘭之家碰見自己出版社的主編,然而不知怎麼,憑藉她敏銳的女性觸覺,她又不認為文安是為了出版社的事而出現在同一場合。畢竟,與出版有關的事務他都會一一向自己交代,儘管她只是個助手,不少事不需要自己親力親為。龐愛蓮是一位舉止優雅、短髮利落的精英女子,耳垂處有一對珍珠耳環,搭配簡單卻考究的妝容,散發著一言難盡的從容不迫。

文安察覺到她向自己走來,頗為驚訝:「愛蓮,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這是陳婉清小姐,我之前跟你提過的。」並連忙把眼前的女子介紹給婉清:「我的助手龐愛蓮,她幫我處理過很多和出版相關的事務,至於她對面那位……」他頓了頓,語氣中多了一絲親切,原來那位看起來像藝術家的男人是他的朋友,林子驂,一位舞台劇導演。

婉清方才知道那女子也是真牛出版社的編輯。這麼說,她確切地肯定了文安似乎不是為了出版的事安排她與他自己見面的。她對舞台劇並不熟悉,但對「林子驂」這個名字卻有些印象。在某本文化雜誌上見過,有過他的專訪。她記得他是一位活躍於香港劇壇的創作者,以改編經典文學著名。文安看出了婉清的遲疑,笑著補充:「林子驂對你的作品很感興趣。我之前跟他提過你。他立即表示想見見你。」婉清聽了不禁一愣。

「陳女士,終於見到你了。」龐愛蓮伸出手,聲音清脆而自然,「我是龐愛蓮,文主編的郵件裡應該提到過我。我也是您的讀者。」

她說「終於」,不知是不是暗示自己兩次都沒有回覆文安的郵件而現在卻和他單獨會面一事,婉清想,這確實讓人感到曖昧。於是和她握手,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微笑:「龐小姐,您好。謝謝你對我作品的關注。」

龐愛蓮笑了笑:「其實,我還是一名作家。雖然不敢與陳女士相比,但我一直很喜歡您的文風。」

「是嗎?」婉清一怔,對這位年輕作家的讚美感到受寵若驚,卻也不禁多了一層防備。

不久,林子驂注意到了文安這邊的目光,站起來,優雅地朝婉清的方向走來。林子驂穿著一件藍色襯衫,套上一件黑色皮革外套,一頭捲曲而有隨意性的頭髮,他的目光清澈而深邃。

「文主編,這位就是陳婉清女士吧?」林子驂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帶著一種自然的親切感。他和婉清握手。

「林先生,很榮幸認識您。」婉清禮貌地說,試圖掩飾內心的局促。她依然不容易感到自在,在這樣一個陌生卻耀眼的社交圈子裡。

「幸會幸會!」林子驂笑著回應,還說自己仰慕陳女士的才華。這些都是客套說話了,不過,原來他也讀過婉清年輕時創作的小說《浮光》,對她「那種細膩的情感描寫和對角色的洞察力」非常佩服。她對《浮光》的印象很深。那時,她還在讀中學,對香港支離破碎的家庭生活感到迷惘和失落。後來,她曾放棄寫作,一心埋頭讀書,希望找個教書的職位,卻意識到那不是她最終想要的。《浮光》的故事從女主角離家出走,流連街頭至隔日黎明晨曦灑在街頭一刻而有所領悟戛然而止,至今仍是她最滿意的作品之一。

面對眾人的讚美,她一下子無法判斷是不是帶著某種商業目的,但她有理由相信他們是為了藝術而來,而不是在場一些為了社交地位的客人。林是劇壇中堅,而兩位編輯又稍有名氣,他們並未直接鼓勵婉清重新拾起創作的筆墨,但她隱隱認為這就是他們這次見面的意圖,抑或,一切都是冥冥中被安排好的?

婉清已是個39歲的人,性格高傲但出身寒微。她在香港長大,儘管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但始終未能獲得主流市場的關注,尤其是她對文學的堅持常常被視為「不合時宜」。現實迫使她到處遷徙,雖然她渴望定居下來,任何一個地方也罷,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就在自我放逐一段歲月後,多年前返回廣東老家,在一家小型出版社編輯低端文學作品,可想她對現狀的不滿與內心的孤獨,可想她和國際出版社主編見面時內心的焦灼不安。但說到底,她還是讓人看到她的出現,不然她又會過上不知多久的一段隱居式的生活。至少當下一刻,置身於這精英階層聯誼的場合之中,她不再給人離群索居、不吃人間煙火的氣味。當然了,一個人通常是到了退休或年紀老邁得可以回鄉了,才會選擇返回老家,然而婉清這才39歲,這樣一來,她不免會產生告老還鄉的心境,覺得自己有他們那麼老。

她如今需要把年輕時揮霍掉的時間追趕回來,也不再輕易談感情。但她仍然會想念那些拒絕她稿件的出版社或編輯,或那些被她拒絕的親密關係。這次回港,更像是她要重拾舊夢,而不只是因為那主編對她才華的仰慕或憐惜(她認為仰慕是包括憐惜之情的)。

晚宴的戲劇還沒開始,四人便圍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對話繼續深入。林子驂認為婉清的小說有很強的舞台表現力,他一直在物色可以改編成舞台劇的作品。而婉清的《浮光》完全符合他的期待。那種對於迷惘、尋覓與情感的表達,非常適合以戲劇形式來表達。

婉清眉頭緊鎖,低頭抿了一口紅酒,掩飾內心泛起的陣陣漣漪。她對於改編一向低調,態度謹慎,一方面她固然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讀到,另一方面又擔心文字的情感會在改編過程中被沖淡,甚至被曲解,畢竟戲劇與小說文本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態,再者,還有商業化的考慮。

婉清感謝對方的誇獎,回應的語氣無可無不可:「不過,舞台劇始終與小說是不同的表現形式,很多細膩的情感未必能夠很好地處理。」

林子驂點點頭,似乎早料到她的顧慮,所以轉而派定心丸,說如果有機會合作,他希望雙方能夠密切溝通,以確保改編過程中能保留作品的原汁原味。這麼說來,婉清自然是受落的。然而,她的憂慮或者只是,她的作品源於她對殘酷現實的深切體會,對於養尊處優的局外人(儘管就是她的讀者),他們未必能夠真正理解,遑論被改編了。

一直在旁的龐愛蓮此時插話,畢竟她也是一名年輕有為的作家,她能夠理解所有作家對自己作品的珍視。所以,她的提議在現場也值得參考。她認為,改編是一種延續,讓更多人通過不同的藝術形式接觸到這些故事。這就好比,當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被問及美國譯者對他詩歌的錯誤譯法的看法時,他慷慨而寬容地回應:翻譯是再創造。特朗斯特羅姆的例子是婉清自己勾起的回憶,雖然用在這裡不太恰當,但是對於龐愛蓮這番話,她難以完全贊同。因為在婉清看來,如何證明改編不也是一種讓作品失去靈魂的手段呢?如果作品失去了靈魂,它還是原來那部具有生命力的作品嗎?抑或只是透過死亡而誕生另一種生命力?如果是後者,那麼就只能說明,這部作品已經改變了,它不是原來它該有的樣子。所以說,雖然龐愛蓮看似感同身受,婉清認為,這是一個始終無法輕易回答的問題。

就在此時,文安打破了席間的沉默,笑著說:「等今晚的演出結束後,我們再好好聊聊。林導演有很多想法,或許你們可以深入討論一下。」

5

不知不覺半個小時已過去。燈光突然變暗,舞台上的聚光燈亮起。一切又回到晚宴開始的最初,令人琢磨索菲亞·羅蘭的電影作品《麵包,愛情與……》如何在羅蘭之家(晚宴餐廳的名字)啟發一群舞者將拿波里的風情融入紙醉金迷卻又充滿戲劇性的東方城市的舞台。

他們不約而同望向舞台中央。原來不知不覺間餐廳內的喧鬧也已逐漸平息。一位穿著紅色長裙的女人不知何時已來到舞台中央,臉上掛著一絲苦澀的微笑,時而用手中的扇子拂過自己那半張臉,目光和動作都充滿了挑逗的意味。至於她的歌聲,她的歌聲低沉而妖邪,瞬間以難以忽視的誘惑吸引了在場人士的目光。她是來自拿波里地下小酒館的妖艷歌手索菲亞,她繞樑三日的歌聲像烈酒一樣傾注在現場每個角落,使人痴迷,使人沉醉其中,然而不知怎麼,她的演唱也帶著淡淡的憂傷,瀰漫在燈光所到之處。或者是因為她生活在社會底層,卻對富裕的生活充滿渴望?婉清想。這對於酒館歌手的猜度總也是合情合理。或者,她墜入了一場戀愛,不能自拔,而戀愛中的意大利女人同樣不經思考,這使得她的角色所代表的挑逗和掙扎(假使如此)的氣質充滿了張力。

隨著她的歌聲響起,舞台另一側出現了一群穿著簡樸的女人——魚販舞者們,一共是八位,像一群小游魚穿梭於這個舞台上。她們頭戴色彩鮮明的頭巾(是花卉圖案的),佩戴銀色耳環,身穿粗布條紋的圍裙,配搭簡單的長裙,腳上踩著涼鞋,手裡提著竹籃,竹籃裝滿了新鮮的魚(道具)。她們的舞步輕快有力,代表的是人間的煙火。相比之下,那位妖艷歌手就是不吃人間的煙火。婉清正兒八經地想,她們是社會底層的勞動女性,她們的舞蹈雖然活潑健康,卻難免散發出一種壓抑感,或許表演人數超出了這個舞台可承受的空間?

舞台劇是圍繞索菲亞與其中一位魚販舞者——艾蓮娜之間的愛恨情仇展開。艾蓮娜是一個美麗而倔強的漁村女人,為了養家糊口,她每天在碼頭與魚販們一起叫賣魚。她與一名貴族青年洛倫佐相愛了,但這段愛情卻因為男方家族的理想主義(實則是一種階級觀念作祟)而飽受阻撓。另一邊廂,就在洛倫佐到小酒館借酒消愁的時候,他與賣唱的索菲亞也認識了。索菲亞千方百計利用自己的魅力吸引他,企圖將他從艾蓮娜身邊奪走。她的形象飽滿而矛盾,一方面她為了生存而抓緊被命運拋擲到眼前的機會,可謂不擇手段,另一方面,她的一舉一動都呈現了她對美好生活的絕望追求,觀眾難以真正將怨恨之情投射到堅韌的她身上。

啊,親愛的洛倫佐,誰能抗拒你的微笑?如陽光灑在璀璨的海面,金子般耀眼。可惜有人只配在冷風中,捧著一籃濕漉漉又冷冰冰的魚屍體堅守著虛幻的愛情。

她用迷惑的眼神輕輕掃過坐在角落裡的洛倫佐,嘴角上揚,誘惑在場的觀眾。她繼續唱著:愛情是什麼?是柔軟的手指撫過溫柔鄉,還是粗糙的雙手抓住滿是魚腥味的繩網?啊,洛倫佐,我能給你溫暖而熾熱的夜,而她能給你的,只是清晨的寒冷與匆忙。

她冷冷地直視眼前的一切,似笑非笑。

迷戀索菲亞的洛倫佐,又懷著對艾蓮娜的愧疚,動彈不得,眼中閃爍著飄忽的情感。

此時,艾蓮娜憤怒地出現在酒館門口,推開人群,指著索菲亞質問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根本不懂愛情!你只想要他手中的錢!」

索菲亞則冷笑著回應:「愛情?愛情能讓你擺脫這雙粗糙的手嗎?能讓你離開注滿魚腥味的碼頭嗎?」她帶著不屑的語氣,自然也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苦澀。

……舞台上索菲亞與艾蓮娜的對立沒完沒了地上演著,洛倫佐看著索菲亞的自信與妖嬈,又看著艾蓮娜的憤怒與堅毅,內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在場陷入混亂的還有婉清本人。坐在餐桌前的婉清,目光從舞台上三個痴男怨女轉過頭去看坐在旁邊的林子驂。他正饒有興致地觀看舞台上的演出,臉上充滿滿足的表情似乎說他與這一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此刻,婉清內心卻掀起滔天巨浪。這段情節、這些台詞對白,與她那部尚未出版的小說《海岸的流星》幾乎如出一轍。那部小說不但還在物色出版社,而且就是從真牛出版社收到的其中一封退稿信。小說描寫一個漁村的女孩與一位富家子弟之間的愛情故事,靈感取自香港這個傳統漁港和她自己的經歷。女孩的情敵正是一位在酒吧的歌手。她筆下的歌手,既有挑釁意味,又掙扎著委屈求全,既是反角又被情感世界所拖累,是對底層女性生存困境的隱喻。天啊,如今這些情節、台詞和對白(畢竟她們是以廣東話演繹),角色的對立,對愛情的爭奪,乃至對階級差異的控訴,幾乎就是她小說內容的翻版,被一字不漏地搬上了舞台。這是她的作品,她的靈魂,這使她憤怒得全身顫抖!

台上,索菲亞並沒有被艾蓮娜的憤怒擊退,反而輕輕撩起長裙的裙裾向她行了一個略帶諷刺的屈膝禮,然後嘲弄地說:「羞辱?不不不,我只是唱歌而已。如果你聽出了什麼,那恐怕是你自己心虛吧。」

婉清感到胸膛劇烈起伏,心跳也加速。她似乎知道得有些晚,抑或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如有雷同,實屬巧合」?林子驂似乎並未走神,他幾乎目不轉睛地看著演出,彷彿舞台上每一個細節都在印證他的成功。

索菲亞說罷又接上了低迴的歌聲,歌聲減弱而舞台上魚販舞者的舞步漸快。她們如潮水般洶湧的腳步聲帶著瘋狂的節奏,徹底打破了席間觀眾的屏息靜氣,台上兩個女人的問答、指責或抵抗都像射出的箭鏃,穿插在婉清溫婉的心臟。啊,深夜裡那些孤苦無依的詞語,深夜裡銘記她檯燈光芒的詞語,如今卻像脫韁的野馬,在不屬於自己的時空馳騁狂奔。

坐在她對面的文安,如同霧裡看花,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真實形象。他的目光溫柔地掃向婉清,彷彿在期待她的觀演感受。「婉清,你覺得這場戲如何?」帶著一把令她真假莫測的聲音。

暗紅色的紅酒像不祥的血跡,緩緩地在嘴裡滲透開來。她終於聽見自己在說話:「我是很震驚的。這些情節非常熟悉。」

龐愛蓮的聲音適時響起:「熟悉是正常的,這也是改編的魅力所在。您不覺得嗎,陳女士?」

婉清抬起頭,目光落在龐愛蓮幼嫩的臉上。那是一張比自己年輕多的面孔,自信,眉宇間展露行走於文化圈的淡定,卻也帶著某種婉清不習慣的氣焰和架勢。恍恍惚惚婉清就認為,這本來就是他們的舞台,從來都不屬於她的,自己的故事終於有了發聲的機會,卻從沒徵得她的同意,遑論存在於這個舞台上,為他人作嫁衣裳,為他人贏得掌聲與讚美。這種「默默無聞」,從來都不是自己渴望得到的。舞台上索菲亞繼續在挑釁,艾蓮娜繼續憤怒地質問,而婉清則由原來的旁觀者角色被推上了舞台。只恨她從來都不是哪個用那些虛偽的甜言蜜語,去掠奪別人幸福的人!彷彿在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她與這裡的世界不可逾越的距離,而這距離又不比那個拿波里的戲劇舞台與所有在場觀眾之間的要近。

當舞台的燈光再次亮起時,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索菲亞與艾蓮娜的演唱已在整個高潮中落幕,而婉清卻感到自己仍置身於拿波里海洋的漩渦中央,無法抽身遠離。

6

演員離去後,餐廳的光線不那麼刺眼了。她的腦海裡浮現出深夜伏案寫作的畫面。昏黃的燈光。表達的愉悅。自我探索的樂趣。靈感降臨的恩賜。那個故事醞釀於她離開港大校園不久。婉清在士美菲路居住過大學宿舍(那不是學生宿舍,而是職工宿舍,考慮到婉清這個學生特殊的家庭環境,她讓住了進去。)期間與一個愛流連於蘭桂坊酒吧的數學系學姐同居(有個清晨她從蘭桂坊回來,醉醺醺又清醒地拿了一個塑料袋爬上上格床鋪……婉清在下格床屏息靜氣……)學姐名為Anna——婉清筆下艾蓮娜的原型,也就是香港這漁村女;婉清筆下的索菲亞,確實是在蘭桂坊演唱的另一名女子(婉清並不認識,然而Anna的男朋友認識)的原型。這是婉清從Anna那裡聽來的戀情。然而,就像故事中人物情感的脆弱,如今的回憶已不再重要,甚至因為這場「醜聞」而顯得多餘,但是那段孤單的歲月和後來的文字都是她的庇護所,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的艾蓮娜,是純粹愛情和現實壓力的化身,畢竟Anna有回向婉清傾吐家中患精神疾病的親人……她是個個性活潑又開朗的女生,卻也因為害怕一隻蟑螂而讓婉清印象深刻。婉清曾以為,這個故事只為獻給Anna,也只屬於Anna,而現在,它們被扭曲得連它自己都認不得自己。這是她的錯嗎?這段記憶使她感到自己如此陌生,至少與這裡所有人的事實不符。

酒香,沉重,濃烈,無力,無形的枷鎖套在了她前行的雙腳,連燭光也在盯著她,盯著她的沉默,盯著她的無能為力。曾經她如大海撈魚般撈出了輾轉反側,拼命雕琢的詞語,現在像一張破碎的網,它們從一個個漏洞裡滑走,落入別人的手裡,變成了他們的榮耀。「這是我的錯嗎?」她自我詰問。那個Anna,虛構的索菲亞、艾蓮娜,她的靈魂碎片,曾經真實地活在她的筆下,現在,她不那麼確定了。舞台上索菲亞張揚的笑容,艾蓮娜真切的眼淚,這一切,真的還屬於她嗎?記憶翻滾起浪潮。那是她第一次寫下索菲亞這名字的難忘夜晚。昏黃的燈光假如有知,它會記得。她的笑容與挑撥,她對抗命運的決絕,書寫的紙張假如有知,它會記得它如何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劃破夜間的黑暗。「她是我。」婉清喃喃自語。是的,那個蘭桂坊婉清從沒見上一面的歌手是她自己,是她面對現實的反叛,是她不願屈服的吶喊。但是現在,很明顯有人要將她從索菲亞身上割裂出去。索菲亞不再屬於她,而她因此而經歷死亡,像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能為力。

「你不夠好。」聲音,冰冷,殘忍,群鬼,以及一把刀指著她的心臟。「如果你的作品足夠好,他們不會這樣對你的。如果你足夠強大,他們會怯於這麼做。」她不夠好嗎?她的文字真的這麼脆弱嗎?突然,她看見一個額頭上刻著「失敗」的毒蛇蜿蜒地緩緩地攀上了她的脖子,糾纏著她,扼緊她呼吸的喉嚨,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不,這就是我的!」另一個聲音在嘶吼,尖銳地劃破這漆黑世界的上空。因為她,索菲亞才是索菲亞,艾蓮娜才是艾蓮娜,就像星星一樣,它們因她而閃閃發光。是她發現了她們!不,是她創造了這獨一無二的角色。

然而,即使這都是她嘔心瀝血的創作,她筆下的一切,真的有她自己所認為的那麼重要嗎?她的內心又浮現另一種聲音。再說,即使是被林子驂改編成音樂舞蹈劇,與她自己小說呈現的畢竟是迥異的兩種面貌。或者,她只是認為事先並未徵求她的同意,以示對她的尊重?假如落幕的片尾(譬如電影放映的做法)刊出她的名字,或者對原著作者略加說明,她會否有另一番心情?至少不會是憤怒與疑問?面對腦海中並未得到解答的一切,她感到無助的虛脫。她的頭低到快要碰到自己的高腳杯,而高腳杯依然是晚宴一開始時那隻晶瑩剔透的高腳杯。此刻,她甚至懷疑這高腳杯透明的玻璃已經出賣了自己,把自己的落寞和魂不守舍清晰地投射到眾人面前。但是她的無力感,更是源自她無法割裂的身份,一個來自普通工薪階層的女性作家,而他們都是擁有資本和話語權的精英——向她連發三封電郵的出版社主編、話語特別自信與銳氣的編輯、作家,倒是林子驂,婉清不能算是清楚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然而她又熟悉,他們就是出版界的規則,商業化的力量。她已經一貧如洗了,幸好,他們也無法令她變得更貧窮。很明顯,婉清並未參與到這個有它遊戲規則的圈子。她始終是個局外人。甚或,她對她自己作品的成功與否都在抱觀望態度。如果她對成功有更大的渴望和野心,她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難堪的境地。她分分鐘成為了他們當中的一員。這算是這戲劇晚宴席上她最大然而也是痛心疾首的領悟。

她的目光越過餐桌,落在不遠處的林子驂身上。他正站在舞台旁,與一位演員低聲交談,似乎是在分享演出成功的喜悅。但是他的喜悅卻刺痛了婉清。至於文安,他也和龐愛蓮交談甚歡。這還是婉清所熟悉的自己嗎?她無法容忍成為了一個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更憂慮自己的沉默被誤解為默許。

燈光再次暗下,台上的演員接受觀眾的掌聲,並二次鞠躬。婉清緩緩站起身,向林子驂的方向走去。

7

她從來都沒有這一次那樣勇敢。四周的聲音變得遙不可及,或者只是在人物的專注下褪色了。聚光燈呢?天知道她是不是被聚光燈籠罩著。

「林導演,」啊,她的故事情節,台詞和對白,此刻紛紛都要脫離她而質問眼前的導演。

林子驂抬起頭看見她,目光平靜,彷彿已讀懂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表情裡的痛苦。但他不急於說些什麼。他看著她,期待她繼續說下去。

「那是我的故事,」她聲音低沉,「你是否有想過,這樣的改編對於創作者來說意味著什麼?」

林子驂一聽,笑了笑,卻並不是嘲笑,而是帶著藝術家特有的從容和矛盾。他終於說話了,但聲音像午夜的囈語,「藝術本就是一場對話。我讀過你的文字,它們深深觸動了我,我看到了角色的掙扎,情感的鋒芒。可您知道嗎?在讀的那一刻,它們已經不再只是您的了,而是成為我的,也是每一個讀者的。」

他依然帶著熱忱的語氣,說自己這是向她致敬的一次嘗試。致敬是延續。她的文字是一片深海,而舞台,是他試圖撈起那片深海的方式。

「可深海不是任人撈取的魚塘!」婉清反駁道,並暗示他奪走了屬於她的東西,他並沒有尊重她作為原創的尊嚴。

哪知道這時林子驂跟她說,這齣戲劇已經獲得了康文署的演出承諾,正在排期並安排轄下的演出場地。那時正式公演了,觀眾會知道戲劇是改編自她的小說作品。彷彿三言兩語,便交代了他認為婉清渴望聽到的一切。

她沒聽錯吧?這是戲劇晚宴帶給她的第二重驚訝。啊,她知道得有些晚,或許一點也不晚。這不就是關於出賣靈魂的交易嗎?婉清突然語氣尖銳:「可它們的靈魂呢?」與其說她自始至終都是清醒的,不如說她也是那種性格矛盾的藝術家,但她不得不面對現實,這可能是她夢想得以實現的少數機會之一。

林子驂沉默了片刻,大概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這問題好像觸及到他複雜的情感,他帶著哲學家的口吻和婉清喃喃:「靈魂……靈魂是什麼?它是一種不變的東西,還是會隨著表達方式的不同而改變?或許,舞台上的索菲亞和艾蓮娜與您筆下的不一樣,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失去了靈魂?它們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看林子驂一連問了四個問題,婉清搞不清對方是不是有意故弄玄虛,還是把問題拋給了她思考。雖然林子驂自始至終沒有把它們(婉清文字的角色在他心目中的復活)據為己有,他只是希望讓更多人看見它們的美,但婉清一再堅持,它們不再是她創造的了。當它們被改編,被重新解讀,本質上已不屬於她了。這不免讓她感到事物分離的悲傷。

文安是個旁觀者和沉思者的角色,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二人旁邊。這時他說:「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這始終是你的心血之作,你有權要求尊重。」這自然是對婉清說的。雖然林子驂是帶著敬意改編的,但是在所有人看來,他都忽略了她作為原創作者的感受。

如今,問題已經不是關於婉清是否接受改編,而是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在別人的舞台上,心裡到底還是感到難過。她甚至懷疑起文安來。他應該也是這場「醜聞」犯罪般的推手。而這場晚宴,看似意料之外,其實也是情理之中。想著想著,婉清釋懷了些。又想,如果她拒絕,她會失去什麼?她在一個不可抗拒的公演日期下達前依然有權拒絕林子驂的提議。至於林子驂,他又有什麼錯呢?他只是在婉清背後推了她一把,理論上和實質上都是對她的莫大支持啊!如果反過來控訴他有關剽竊,有關不尊重原創諸如此類,不過也是婉清的自尊心作祟。林子驂不事先跟她交代,也是有苦衷的吧?雖然作為知名導演,但是每一次的創作都如同一次荒蕪的探險,沒人能夠保證可以帶著寶藏歸來啊!能夠「歸來」的導演始終是少數。但是她憤怒的是,為什麼是自己跑到他跟前,事情才得以水落石出呢?整個晚上,他有足夠的時間主動攤開跟她說明白的呀!是不是她沉默了,她的作品也會跟著她一起沉默?而他便認為可以「逍遙法外」……

事實上,當她抱著壞心腸去揣度他人時,事情沒法變得更糟糕了,而當她向上帝禱告時,她認為自己這趟回港的目的已經達成,不,是超額完成。

是的,這部作品可以改編,但改編並不是她的唯一選擇。她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讓自己的創作超越舞台,到達更遙遠的內心世界。

走出餐廳時,林子驂在馬路門口抽煙。煙霧瀰漫。婉清走了過去,跟他拿了一張名片,也就是聯絡方式,大大方方地,還說「希望雙方能夠密切溝通,以確保改編過程中能保留作品的原汁原味。」林子驂自然是不明就裡,那是最初他對她說的同一番話,然而此刻,他仍未得到她的答允,她的共識。如今,愁眉不展的人是他。只有婉清知道,快樂時需要保持沉默。她計劃讓林導演多等一會兒,就像她在漫長的黑夜裡絕望地等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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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創作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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