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戲 梁育瑋(7858)
一九四六年一月,仲君和彩蓮在法院公證結婚,陳師母雖然不贊同公證結婚,但因彩蓮父母拒絕出席,只得如此。仲君的叔叔樂得流下眼淚,師姐碧雲卻像是不像這世界的生物,眼神總是渙散無神,把雙眉蹙成一堆,魂魄都好像遭罔市攝走一般。
送走親叔叔回日本後,陳師母覺得碧雲應該進療養院,她完全瘋了,可是仲君馬上跳出來反對,她認為二師姊只是心情不好,並沒有發瘋,彩蓮也贊同仲君的看法。
碧雲卻像是沒自己的事一樣,先是流淚,接著嘴張得老大,像一隻發了狂的野貓在尖叫,她又拿起剪刀亂剪自己的髮,毫不留情把頭髮給剪短了,髮尾子齊著耳根翹了起來,看著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彩蓮趕忙奪下剪刀,她叫了碧雲好幾聲,碧雲卻好像沒聽到,又跑出去叫著罔市的名字,最後跑到一條河裡,眾人趕緊跑進河裡把她拉上岸,碧雲一頭短髮濕淋淋,雙眼眼神分散,仲君趕忙脫下自己的西裝大衣裹在她身上。仲君和彩蓮把碧雲帶回到他們的住所,彩蓮替碧雲換洗了一番,服侍她睡到牀上,把一條厚棉被蓋到她身上,將被頭拉起,塞到她的下巴底下,蓋得嚴嚴的。碧雲卻只是沉默流著淚,睜眼直到天明。
碧雲從此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已無生存的喜悅,每天早晨醒來後,有那麼一個朦朧的片刻她又陷入過往,那時太陽燦爛地照著窗外,她和罔市一起演白蛇青蛇,兩姊妹下凡不分離,她又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接著她常常還要經過片刻的驚訝,這才想起罔市已經死了,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的心理上有些昏迷,有些病態,她的精神一天天頹唐下去,她時而暴躁,時而失神,這是一種傷心過度的症候,至於癥結所在,則不外乎罔市死的不明。頭髮統統滑到一邊去,說話的聲音很奇怪,空空洞洞,不帶尾音,短髮披蓋住了左半邊,把她的臉遮住了。一陣強風吹來,她那一頭短髮在晚風裡亂飛起來,她那一捻細腰左右搖曳得隨時都會斷折一般,彩蓮趕緊過來幫她整理頭髮,碧雲怔怔的瞅著彩蓮,恍恍惚惚的說了話,可她的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寡婦哭喪一般,說不了幾句,彩蓮一句也聽不懂,眼睛瞪得老大,她那張小小的三角臉,顯得愈更蒼白削瘦,彩蓮看得哭得不能自己。
仲君和彩蓮多接戲維生,陳師母自此正式退休在家帶孫,其他人的生活有極大改變,唯獨碧雲仍舊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有些迷戀碧雲的婆媽時不時上門探望昔日的偶像,或是一些記者沒新聞找新聞報,仲君和彩蓮忙著趕走這些惱人的無聊人士,碧雲仍像是不屬於這世界的生物,這個世界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了。有件事她不得不接受,罔市死了。
彩蓮從未下過廚,在家是個公主,從小到大從來不會做家事,都是僕人做,連要穿什麼衣服都幫她弄好拿給她,她向碧雲討教,碧雲教她地瓜葉要先撕掉梗的外皮再川燙,拌些鹽巴花生油即可;菜脯煎蛋要先泡菜脯,蛋和蔥花一起攪拌均勻,下油鍋煎蛋,煎到油香飽滿,咬開還有鹹脆的菜脯乾與蔥花;蛋炒飯要先煎蛋再放飯,飯要一直翻滾炒勻,每一粒飯都要沾上蛋汁。
最後煮一鍋空心菜湯,彩蓮喝一口試味道,覺得有點鹹,她求碧雲幫忙試味道,碧雲卻冷冷地說:「仲君是妳尪,干阮啥歹誌?」自己就走出去又拿樹枝在地上不停地畫著罔市的臉。
某廟邀仲君南下至屏東演出,彩蓮把碧雲也帶去,避開天天上門對碧雲指指點點的人,接近端午,陽光毫不留情發光發熱,仲君、彩蓮忙著彩排,碧雲坐在台下眼神渙散,十分憔悴,周圍圍觀的平民不認得她。
配合端午,戲班上演《白蛇傳》,仲君演許仙,彩蓮飾演小青,到了端午節,台下擠了數百位觀眾,台上演著青白蛇下凡尋找恩人。
碧雲坐在台下木凳上,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恍惚之間聽到小青欲施法將許仙勾來,白素貞念口白:「且慢,萬萬不可用法術,阮要的是真正的感情,阮要做一個人,就要用人的方式。」
本來沉默看戲的碧雲突然脫口而出:「姐姐,做人是很苦的啊!」
素貞唱七字仔:「若可能將真情換,換得良人之心伴;人間夫妻真恩愛,苦海情深又何妨。」
碧雲和台上的小青同時說出:「姐姐,妳太癡情了!」
台上的白素貞本是別人扮的,碧雲卻恍惚看到罔市,罔市的半側面,斜側身站在斜對面,瘦削的面頰,眼窩裡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帶著一絲苦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罔市緩緩唱:「公子你還沒有娶親,阮也沒有出嫁,意欲跟您結為百年佳偶,您意下如何呢?」
劇情演到白素貞與許仙拜堂,端午,許先逼白素貞喝雄黃酒,白素貞變回白蛇,許先被活生生嚇死,小青聲聲叫喊:「姐姐醒來!姐姐醒來!姐姐速醒!官人被你給嚇跑了!小青自有無情劍,斬斷人間冤孽緣。」
碧雲此時眼皮跳動,雙眼凝神,戲台上白素貞、小青和許仙暫時下台,鑼鼓喧闐,白素貞再度上台,手持雙劍上蒿山求仙草,與白鶴童子、鹿鶴童子交戰,幸仙翁及時出現,仙翁念素貞欲救夫盜仙草,將仙草交與素貞。
彩蓮忙著補妝,突然感到下腹一陣翻攪,又伴隨一陣噁心感,從胃部竄出,她不以為意,才剛站起,雙腳突然發軟,整個人跌到木板上,戲班其他準備著妝的人看到趕忙七手八腳將她扶起,把她放到一旁空著的草蓆上。
許仙被法海禁於金山寺,青白二蛇怒氣直奔金山寺,白素貞求法海釋放丈夫,法海不肯,兩蛇施法集結水族水淹金山寺,許仙趁洪水沖毀門戶,趁隙逃走。
仲君已從舞台右側上台,按劇情,應由小青從舞台左側上台,鑼鼓敲得響亮,仲君眼看彩蓮久久未出場,心想不妙。
在後台的寶財發現彩蓮額頭因撞擊有大片傷口,趕緊叫人去拉牛車,要把彩蓮送去診所,碧雲也跑上後台,看到彩蓮昏了過去,趕緊衝上前把她身上的戲服脫下,又把自己隨身帶著的手帕在彩蓮頭上繞一圈,先暫時止血。
其他人把彩蓮扛上牛車,準備送到五公里外的診所,碧雲不慌不忙在後台先亮一亮嗓子,那亮嗓渾厚紮實,台下的觀眾爆出熱烈的掌聲,好像要跟碧雲比誰的嗓門大。
碧雲趁亮嗓時扮裝完畢,手持雙劍從舞台左側上台,仲君看到碧雲深感驚訝。
碧雲搖頭,念口白:「那個無良心的來呀,阮要乎死!叫天下負心人吃我一劍!」斷橋追殺,許仙驚疑害怕逃走,小青怒火攻心拔劍追殺,演白蛇的女伶從舞台右側上台,哀怨唱七字調慢版:「人非聖賢誰無錯?全怪法海惹風波…咱過去是君來照顧…怎可殘忍來動刀?」
他的高昂唱腔旋律優美,韻律轉折,舉手投足盡是戲,台下一片叫好。
白素貞平安生子後,被法海以缽收服並鎮壓於雷峰塔下,小青養育素貞之子十八年,素貞之子許夢蛟長成,高中新科狀元衣錦還鄉,於雷峰塔前祭塔感動上天,素貞被釋放出塔,母子團圓。
仲君未卸妝就隨寶財和碧雲趕至診所,彩蓮醒了,認為自己只是消化不良,醫生興沖沖地向仲君宣佈她懷孕了。仲君一聽這話,馬上扭頭去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臉,他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望著她,他突然把她摟在懷裡,緊緊地摟著她,不怕誰看到。
自從彩蓮懷孕了,家裡大小事碧雲一手包辦,仲君接更多戲劇演出,北中南三處跑來跑去,在戲班可以吃到白米飯和肉,一桌四個人三塊肉,仲君只吃一塊肉,其他都包回家給彩蓮吃,她還特地跑到西秦王爺和田都元帥那裡求祂們保佑彩蓮平安順利生產。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一個熱帶性低氣壓從嘉義布袋登陸,在花蓮和新港間誘生出副低壓,形成強大西南氣流,導致中南部降下超大豪雨,嘉義下起滂沱大雨,雷聲響徹滿天,彩蓮已懷孕五個月,只感覺四周圍在不知不覺之中漸層地黑暗下去。
人們躲在房裡嘆著這場不停的雨。仲君沉默的視線投出窗外,雨水劈拍地敲打茅草屋頂,連續不斷的豪大雨讓仲君內心憂心忡忡,他馬上衝出土角厝,將平放的竹梯抬起,接著把竹梯靠在屋簷,然後叫彩蓮和碧雲把金子錢幣收一收,快穿好簑衣戴好斗笠爬上梯子。
彩蓮和碧雲走出門外,路面的積水淹沒了她們的鞋,仲君手持一個土磚,彎曲著他那瘦弱的身軀,站在留空的大門中央把土磚疊高,擋著滾滾流竄的水流,碧雲要彩蓮先爬梯子上去,懷孕來到第五個月,害喜症狀完全消失,彩蓮的腰身變粗,動作也開始笨拙了,她踩梯子每踩一步就遲緩許久。
整個天空布滿閃電,街巷傾瀉著豪雨,天空彷彿決裂的堤奔騰出萬鈞的水落在這個地方,交通完全阻塞,街道變成了河流,行走也已經困難。水深到仲君的膝蓋,碧雲也覺得這水怎麼來得這麼多,彩蓮還在梯子上,仲君在下方用身軀當墊背,碧雲也在下頭幫忙推彩蓮爬上去,她的手臂酸麻,三人身體已經淋濕了。其他人也開始爬梯子上屋頂,水太多了,不斷灌進家內,無主四處奔逃擁擠的人們露出恐慌的神色,感染到共同面臨災禍的恐懼,當彩蓮終於費了許多經歷爬上了屋頂,她看到眼前這種空前的景象的時候,心存絕望,放眼望去皆是水,在水中站在屋頂上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水沖倒其他房子,土埆厝不堪亂流沖擊浸泡,一間間相繼垮掉,豬隻貓狗和家具也在水中浮沉、漂動。鴨子划水,雞嚇得嘎嘎叫,三兩下滅了頂,人漂浮在水面上,水已淹到仲君和碧雲的脖子。
除了愈加深急的水流外,街上水淹得滅頂,此時的人們爭先恐後地攀上架設的梯子爬到屋頂上,然而洪水把屋子整個摧毀,屋子塌了,十一個人剩一人存活,他的雙睛絕望地看著他們漂流和亡命而去,其他十人全被洪水沖走不知去向。
彩蓮要仲君和碧雲也趕快爬梯子上來,她的面孔和身體接觸到冰冷的雨水,漸漸覺醒而冷靜下來,水已經昇到仲君的腰部以上,他還是讓碧雲先爬上去,碧雲急忙爬上去,雨仍舊下著,碧雲一個軟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子下面,仰著頭顱的掙扎著要上去,但她太虛弱了,仲君把她扶下來,然後背著她一級一級地爬到屋頂上。仲君到屋頂後,放碧雲下來,她已經因為驚慌和軟弱而昏迷過去,他用著手臂不斷搓磨她那冰冷的手,她全身濕透和冰冷,摟抱著碧雲靜靜地坐在屋脊上,她的雙唇無意識地抖動著,眼眶下陷呈著褐黑的眼圈,頭髮潮濕結黏在一起,雨在黑夜中依舊狂瀉,屋頂下面是繼續在暴漲的泱泱水流,人們都憂慮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彩蓮目睹這一切,心中升起熊熊怒火,鄉鎮像水鄉澤國,除民宅遭殃,車輛、農作泡水,多處淹水未退,仲君居然只顧救碧雲,懷中的碧雲不舒適移動她的身軀,自己卻只能孤單淋雨。
彩蓮咒罵仲君,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吵,碧雲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軟弱的眼皮,仲君回嘴也不是,辯解也無用,他現在看到彩蓮停止怒罵,倒歇在屋頂上哭泣。
大雨下了整整三天,四處是浮屍,大水都灌進家裡,溪邊不少民宅都被無情的洪水給沖走,三十多萬人受災,六百多人不幸罹難,仲君等人被困在屋頂上三天,才被國軍救下,政府一度增稅也發行儲蓄券,籌措重建基金,甚至還頒布八天的禁屠令,嚴禁殺生。傍晚,水退去大半,災民從屋頂上下來,雜貨店老闆捐出一筒米花給大家充飢,一位母親從水裡撈起兩條大黃瓜掰開讓孩子解渴解饞。水井的水汙染了,霍亂開始流行,時時聽說有人嘔吐,有人腹瀉,有人急速死亡。政府一面發放麵粉、玉米粉、舊衣服等救濟物資,一面宣導注射霍亂疫苗。
彩蓮看積水退了之後的家,滿目瘡痍,土石塞滿家內,碧雲和仲君開始清土石,彩蓮坐在石頭上,突然從背後抱住仲君,眼淚潰堤。
「好了……好了……人都沒代誌。」仲君放下手上的石塊,緊緊地摟著她,不怕誰看到。
碧雲看到了,她的臉覺得木僵,彷彿有什麼痛楚似的,她的手是冰冷的。
*
一日,一位比丘尼托缽上門化緣,碧雲拿了一些米和蔬菜給她,順道詢問比丘尼念經迴向給罔市,要念哪種經才能助她投胎轉世。
比丘尼聽了,緩緩說道:「阿彌陀佛,施主,人一旦死了,靈魂也一併消失,佛教不相信有靈魂存在,佛教並無靈魂的觀念,靈魂投胎轉世只是自己欺騙自己,還不快快悟道。」
比丘尼開悟後便轉身離去,碧雲愣在原地,她即刻感到渾身一陣疼痛,感到熱竦竦的淚水在刺激眼簾,彩蓮挺著九個月大的肚子走道門口,問她怎麼了,碧雲卻下跪朝比丘尼拜了又拜,喃喃自語感謝師父開示。
隨著預產期接近,仲君發覺大事不妙,預產期強碰大月農曆一月,自己已接了戲約,無法推辭,彩蓮要他放心去演戲,家裡還有碧雲,艷紅他們住隔壁。仲君不放心,打包臨走前,特別拐到助產士那邊,向她交代彩蓮的預產期大約在何時,助產士三歲時喪父,十五歲在台北蓬萊產婆講習所讀一年助產、兩年護理,考取助產士及護士執照。二十歲執業後,又赴日攻讀助產醫學,後返鄉服務擔任助產士。她嫁給時任庄長的醫師,育有兩男三女。
碧雲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醒來,走到彩蓮門口,朝陽光明麗的臥室裡看了看。彩蓮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睛周圍現出一道黑圈,那張雞心臉有些浮腫、本來苗條的身軀也變得有點畸形醜陋了,這時彩蓮睜開眼睛親切而溫柔地對她笑了笑,臉色也頓時明朗起來。
「入來吧。」彩蓮艱難地翻過身來招呼。「日頭一出來阮就醒了。」
碧雲走進房來,在陽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彩蓮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碧雲的手。
她說:「阮真不安。仲君趕不回來,是不是?」碧雲應了一聲「嗯」。
彩蓮露出失望的神情,碧雲嘆了一口氣。
隔天天一亮,彩蓮就開始陣痛了,不過不怎麼厲害。碧雲匆忙吃了幾口粥,忽然沒有什麼食慾。她既擔心彩蓮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不要諸事不順,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臟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鐘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地瓜粥像膠黏在喉嚨裡嚥不下去,她硬著頭嚥了一口,便放下碗筷跑進房內。
她起身來到彩蓮門口,猶豫不定地站在那。她理應陪伴彩蓮,設法緩和她的緊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面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彩蓮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呢!她站著聽彩蓮喊叫,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但彩蓮的尖叫讓她失敗。
她跑到艷紅家,敲了半天的們卻無人回應,隔壁鄰居出來看究竟,說艷紅昨天帶著兩個孩子去台北拍電影,碧雲聽了瞪眼看著那鄰居,像爆炭大罵拍啥電影,電影死板板還不如看活人演的歌仔戲,怎麼艷紅在這緊要時候卻不在!
碧雲停下來苦苦思索。還有誰留在這裡能夠幫忙呢?她趕回屋裡,發現放在床旁的早點還沒動過。彩蓮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碧雲問:「你會就痛嗎?」
「不怎麼痛……」彩蓮平靜地說。可是這平靜隨即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子了。
碧雲又跑出去,跑到助產士那邊,診間裡的助手說助產士去別處接生,前天已經離開不在診所,碧雲的心正往下沉,說彩蓮也快生了,助手沒辦法接生嗎?助手說自己尚未出師,碧雲腦袋一片空白,怎麼艷紅和助產士通通都不在?
碧雲再度快步跑回房內,彩蓮仰身躺著,面容平靜而溫柔,這情景使碧雲也暫時安心了,可是一想到助產士不在,這事實無情地折磨著她,彩蓮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的陣痛更加頻繁了,碧雲慌了,她一個人要應付彩蓮即將臨盆,她從來沒有類似經驗,也沒有幫忙過。
碧雲握著彩蓮的手,彩蓮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斷斷續續說自己很抱歉給她添了許多麻煩,碧雲沉默下來,可是無法靜靜坐著。如果助產士和艷紅都不能按時趕到,怎麼辦?她走到門口,看看外頭,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裡另一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彩蓮的陣痛更厲害了。碧雲用毛巾給她擦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助產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生出來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竅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
碧雲趕快打桶水送到房間內,用海綿給替彩蓮擦身,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彩蓮問她她的手指怎麼是涼的,她把手摸了摸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真的是涼的,儘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
助產士沒有來,碧雲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內衣已經濕透了,黏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就像在夢魘中似的。
她無法應付!碧雲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可是她需要了解怎樣接生的幫手,她碰到女人,不管是老的、有小孩的,她都抓著請教她們懂不懂接生,自己無能為力,終於有一位老婦人肯跟她回家幫忙,碧雲扶著老婦人,一進門便聽見裡面發出淒慘的呻吟聲,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
「快生火燒滾水,還有把毛巾和細繩都拿來,啊!還有剪刀。快!」老婦人熟練下指令,碧雲照做,房裡熱得像個烤爐,碧雲身上的衣服濕了,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黏得愈來愈難受。老婦人蹲在床邊,也在出汗,渾身酸臭。彩蓮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不嚷,狠狠咬著嘴唇,咬得皮都破了。
門外有人叫喊,碧雲出去看,是村長,村長說仲君從台北打電話到村長家,問彩蓮怎樣,碧雲用盡全身力氣喊:「快叫伊回來!伊某要生啦!」
村長趕回家回覆電話,老婦人要彩蓮跟著她的指令吸氣呼氣,終於助產士提著產包匆匆趕來,碧雲鬆了一口氣,彩蓮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的聲音像落在陷阱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哭叫。她一叫,碧雲便雙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自己無須眼睜睜看著這種痛苦的情景卻毫無辦法的要守在這。她像是洗了一個熱水澡,汗水讓頭髮濕成一片黏在她臉龐,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顫,她十分吃力地拖著雙腿走到門口,倚靠大門右側,慢慢滑下來,在門檻上頹然坐下,歪著頭,仰起面,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房間裡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碧雲連早晨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彷彿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的。
終於孩子平安生下了,眉毛像仲君,眼睛像彩蓮,鼻子像仲君,嘴唇像彩蓮,彩蓮顯得更虛弱,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呼喚仲君,好像昏迷了。一切都過去了。彩蓮活著,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嬰兒正在助產士手裡接受頭一次洗浴,助產士從產包拿出幾顆雞蛋,走到碧雲身旁要她煎蛋,碧雲卻好像沒聽見,助產士蹲下來叫她,看她毫無反應,只得自己去煎蛋。
碧雲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又靜靜地靠著柱子斜躺下去,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全是淋漓不息的冰冷汗水。過了好一會兒,碧雲的呼吸已漸漸緩和下來,心跳也平穩了,她才隱約聽見前面路上從北邊來的雜亂的腳步聲。是誰?她瞬間回到現實,定睛看著走向她的,正是罔市。
「阮一直在等妳……不要拋下我。」
碧雲崩潰了,自然她是不願意的。她跑出去,仲君和助產士也跑出去。
碧雲閉上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在尋死之前,她先拐回戲班,把客人賞給她的百條金條用布包好,交代廟公要整包交給仲君,經營戲班需要錢,她不需要。
她的神情嚇到沿路經過她身旁的人,有人認出她,叫她的名字,她卻好像置身在一個泡泡裡,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響,她叫著罔市名字,一聲聲,竟好像是在訴冤似的。她此刻和她在台上唱戲也是悲苦的神情。她把雙眉蹙成一堆,一段二黃,滿腔的怨情都給唱盡了似的。她經過一個算命攤,顧客看她那蒼白的小三角臉上浮起來的那一抹笑容,竟比哭泣還要淒涼。算命仙看她是三角臉,短下巴,高高的顴骨,眼塘子微微下坑,脫口而出這是一副飄落的薄命相。
下雨了,碧雲的頭髮因雨水沾濕黏在額頭上,或是貼在臉頰,宛如唱戲的髮片,宛如一隻讓人丟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貓,她的魂魄都好像遭罔市攝走一般,她那張小小的三角臉,顯得愈更蒼白削瘦,可是奇怪得很,她的笑容卻沒有了一小時前的淒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
她的雙眼發怔的時候,目光還是那麼驚慌,一雙眸子好像兩隻黑蝌蚪,一逕在亂竄著。她直挺挺往海邊走去,沒有半刻遲疑,她要離開這無情的地方,像是了解、認命,如同英台脫下鳳冠紅服,剪了短髮,頭帶白花,身穿素裝,淚眼婆娑奔向山伯墓。
仲君聽到村民說碧雲往海邊去,馬上拔腿快跑,助產士在後面也跑起來,碧雲緩緩走向海中央,海水已經來到她的下體。
仲君已經跑到海邊,海風夾帶鹹味撲鼻而來,他喊著二師姐,助產士看到碧雲只剩頭部在水面上,馬上放聲尖叫,兩人朝著水裡的碧雲奔去,海水打著他們的腳趾,碧雲已經整個人浸在水裡,仲君不會游泳,仍舊壯膽往海裡走。
助產士怕水,心想應該找船家求救比較妥當,可是左看右望卻不見任何漁船,她又擔憂仲君,可是遲遲不敢走進海中。
仲君吃了幾口海水,硬是從海浪手裡搶走碧雲,他抱起奄奄一息的碧雲上岸,趕忙替她採仰臥姿勢並暢通其呼吸道,他以置於前額的拇指及食脂輕揑住碧雲的鼻子,以防空氣漏出。仲君深吸一口氣,張大嘴巴,將嘴唇密蓋住碧雲的嘴。
助產士看到這幕,忘記了呼吸,這幕被她擋著,後頭趕來的村民沒看到,碧雲開始咳嗽,吐出海水,仲君背起她,跑向鎮上的診所,自己和碧雲雙雙都得肺炎,演出又得被迫暫停。
碧雲又如平日日夜思念罔市,半瘋半顛,廟公看了居然覺得碧雲適合演裝瘋的趙艷容。
飾演趙艷容的碧雲在胡亥走後,在鏗鏘的節奏裡說道:「爹爹呀!想你身為當朝首相,位列三台,連這羞惡之心你,你你你…都無有了哇。」語畢剛落,台下已是一片喝彩叫好聲。
碧雲抓破額頭,散亂頭髮、斜披衣服,作瘋癲狀,先唱「反二黃慢板」:「阮這裡假意兒懶睜杏眼,搖搖擺、擺搖搖,扭捏向前。阮只得把官人…」說:「哎呀!阮官人來了。」又接著唱:「一聲來喚,一聲來喚,奴的夫啊!」
碧雲唱:「喂呀……」接著唱(西皮散板):「抓花容脫繡鞋扯破了衣衫。」
「兒啊,你敢是瘋了麼?」彩蓮扮趙高。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阮要上天!」
「哎呀兒啊!天高無路只怕上不去。」
「上不去?」
「上不去。」
碧雲放聲大笑三聲:「啊,啊哈哈哈哈!」又說:「阮要入地!」
「哎呀兒啊!地厚無門也下不去。」
「下不去?」
「下不去。」
「啊,啊哈哈哈哈!啊,爹爹,阮那親……」
「親什麼?」
「兒啊!」
「呸!」
第二日上朝,趙高獻女,秦二世見趙艷容口出瘋言罵他,吩咐左右押她。
碧雲先念:「唗!我乃玉皇之女,法力無邊,豈容你等大膽,放肆!還不與我退正點了!」又唱(西皮散板):
「怒氣兒我把這雲鬟扯亂,
只氣得牙關兒咬破舌尖,
我手中有兵刃決一死戰,
將這些眾狂徒就斬首在馬前。」
台上台下的人都被碧雲出色的演出驚呆了,「復興社」取得了不俗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