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新年過後第一件事，是過結婚週年紀念日。

江小豬和我是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結婚的。當時年少，窮留學生裸婚，不願為婚事請假，以為利用年假結婚，惠而不費。當了爸爸媽媽以後才知道，年節期間有多忙碌：聖誕新年接踵而至的夾縫裡，要在放假前完成該完成的工作進度、安排好孩子們的假期活動、打掃家裡掛聖誕燈還要採買禮物。灰頭土臉，結婚週年紀念之事只能放在一旁。

於是有了默契：年節過完，孩子上學，就來過我們自己的節。十二年的老夫老妻，看電影、燭光晚餐皆可免，連著兩年只是拖手逛亞洲超市，然後去吃美國胃孩子們不吃的台灣小吃。美國的台灣小吃不能道地，好在夫妻都不是吃貨，不苛求，就為著能不必下廚、不必洗碗、旁邊沒有半獸人，安靜吃一頓飯，看著對方的眼睛，說：

「謝謝你。」

年輕的時候，我們說「我愛你」。不知從何時起，都改了口說「謝謝你」。

最近，媽媽們流行說：做家事、教養孩子沒有誰幫誰，老公做家事、顧小孩是應該的，為什麼我要跟他說謝謝？

理直氣壯。然後，媽媽們會說：我天天忙小孩忙家事，他應該先跟我說謝謝啊！

親密伴侶之間連一聲謝謝都要爭誰先說，多令人傷心哪。《今日心理》專欄作家、婚姻諮商師傑佛瑞·伯恩斯坦（Jeffery Bernstein）寫過，讓親密關係緊緊相繫的，不是愛情，而是同理心。按照我們家的分工，煮飯是我的事。但是，當我做完一頓（其實不怎麼美味的）飯，江小豬在餐桌上大聲說：「來，謝謝媽媽煮這麼好吃的晚餐！」那感覺真是好極了。同樣的，當他做完那些他的事，像是換尿布、洗碗，我也一定親他一口說聲謝謝。對我們的兒子小小豬當然比照辦理，六歲的他在家裡負責擺餐具、餵貓咪，完成以後一定會得到一聲「謝謝」和擁抱。

去年，我採訪了美國傳奇的婦幼人權運動家凱瑪莉·布格（Kimarie Bugg）。熟悉美國孕哺平權運動的人都知道，凱瑪莉絕對不是溫和派人士。我以為像她這樣一個激進的女性主義者，對先生的態度一定很強硬。

但是並不。她對先生非常溫柔，「謝謝你」時時掛在嘴邊。她告訴我：「每次有年輕媽媽抱怨先生不積極參與育兒工作，我會先說：妳辛苦了。然後，我會問：妳有沒有什麼具體作為，來鼓勵先生參與這個傳統上被認為不是男性的工作呢？妳有沒有常常謝謝他？」

很多年輕媽媽聽到凱瑪莉這樣說，都嚷起來：「為什麼我要鼓勵他！孩子他也有份，這不是應該的嗎？為什麼他不能自我成長？」（走筆至此，我可以想見許多讀到這裡的媽媽朋友也有同樣的反應）

但是凱瑪莉說，她積極投入女權運動，並不是要與男人抗爭，而是要改變這個主張「男主外女主內」社會體制。「我觀察到，」她說：「男人在家庭場域中的弱勢，與女人在職場上的弱勢，是一樣的。男人跟女人一樣需要被感謝。」

在我眼中，凱瑪莉非常成功。她的兒子衛斯理子承母志，成立亞特蘭大第一個新手爸爸社團，支援爸爸們分攤家務、參與育兒。她證明了在家庭裡，一聲「謝謝你」的溫柔鼓勵，比大喊「這本來就是應該的」的據理力爭，更有力量。

今年的結婚紀念日，我很開心。因為除了奶茶和滷肉飯，江小豬還買了一束花給我，上面的卡片寫著「謝謝你愛我」。

愛，就從說謝謝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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