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嶺古道（深夜講堂 20）
◎沈政男

「Angel & Master」活動，原本都找外系的來聯誼，大三下，三月中旬，班上卻自己玩了起來，頗有些「大三拉警報」的意味在。

四月一日才是大現身，也就是小天使與小主人會面的日子，但我提前偷跑，私下約了我的小主人紅樓夢見面，沒有讓我的小天使紫韻知道。

我們約在台北火車站對面，來來飯店（後來叫希爾頓）旁邊的 FM Station 碰面，那是一個百貨賣場，地下室有咖啡廳、簡餐什麼的。那年代台北還沒有什麼連鎖咖啡店，喝咖啡的人口不多，大部分人也沒有閒錢把咖啡當水喝。

這裡離醫學院有一段距離，不會給熟人撞見，而另一個用意，也是因為我想來看看附近景觀的變化。

1990 年，新的台北車站落成，恢宏的仿宮殿古典建築，讓城市顯得氣宇軒昂起來，車站對面更有摩天大樓開始動工，站在地面的人們，忍不住舉頭仰望，想像落成以後的壯觀模樣。當時人們雖已貪婪，但蓋五十層就已滿足，沒有想過搭造101這種通天之梯。

忠孝西路的天橋被拆掉了，地面進行著鐵路地下化與捷運施工的先期作業，行人必須穿越馬路，在車陣中左閃右躲，交通顯得凌亂。

這城市將要脫胎換骨。

我在信中沒有揭露身分，但紅樓夢一見到我，全無驚訝，一副不出她所料的表情。

坐了下來以後，紅樓夢點了咖啡，我跟著對服務生喊了「一樣」兩個字，隨即想起我不能喝咖啡的，但已不好意思改來改去。

平常天的下午，店裡沒什麼人，除了我們只有一對穿高中制服的小情侶窩在角落，嘰嘰喳喳談笑著。

「你那首詩寫得很好，」紅樓夢開門見山，問起我在信中將她的家族寫進去的作品，「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那樣寫？」

「總覺得你有兩種身分，一種是同學都看得見的，另一種…應該就是我在詩裡猜想的那一面，」我說。我指的是她有一種同年齡罕見的氣度，像是見過世面的樣子。

「沒有那麼沉重啦，我只想當個單純的外科醫生。」

「可是你祖父的事蹟不會影響你嗎？」我問。紅樓夢的祖父曾經參與日本時代的組黨運動，黨魁就是蔣渭水，他的同班同學。

「從小我家裡很少公開談論這方面的事，但每個人心照不宣。」

「有遭受到什麼困擾嗎？」我追問。

「我不想說。」

「你有心理障礙？」

「我說不想說，你為什麼要一直問？」她有些不悅，「紫韻也說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總想探討別人的內心，交淺言深，東問西問？」

角落的小情侶這時轉頭過來探了一下。我沒料到她會這麼生氣，嚇了一跳。非常有個性的女生，跟紫韻柔柔順順完全不一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對我太兇了，於是語氣放軟，換個話題：「我也覺得你有兩種身分。」說完有些得意地揚起嘴角。

「拜託，誰不知道我都不上課，每天鬼混，成績很差，根本不像學生？」

「錯了！不是這樣，」她反駁，「同學都清楚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聽到別人稱讚都會不好意思，露出尷尬的笑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接話，紅樓夢這時笑得更開心了。

紅樓夢不想談家裡，我倒願意跟她說。我提到我來自工人家庭，父母都沒念什麼書，她感到不可思議。我說我高中就在打工了，洗碗、端盤子，過年賣春聯我都做過，她聽得津津有味，問我春聯是自己寫的嗎？我說是到市場批發的，一副成本五元，賣三十元，很好賺。

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不少，我開始盯著她看。單眼皮，眼睛不大，但是有精神；鼻樑削直，嘴唇線條沒什麼起伏，給人一種果斷的感覺；算不上漂亮，但很耐看的臉。

她察覺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頭轉開。我喜歡看她不好意思的樣子。

在店門口道別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她能背誦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的傳說，不曉得屬實與否，想要考考她。「我如果答錯，你會知道嗎？」她不以為然地問。「我馬上到樓上書局買一本來對照！」她作勢要來打我，我也假裝閃了一下。

那晚，不曉得是否咖啡發揮了作用，我有些不能成眠，一直想著下午跟紅樓夢聊天的內容。

幾天以後是四月一日，同學們坐著公車一起到宜蘭的草嶺古道郊遊。那天天氣陰霾，初春微涼，大家都還穿著毛衣、夾克。

到了地點，我心裡嘀咕，不知道康樂股長K在想什麼，這地方根本就是荒郊野外，一片茅草雜生，只有幾座涼亭可眺望或休憩。古道的由來是什麼大家懶得理會，一心只期待與自己的天使與主人相認。

當 K宣布我是紅樓夢的小天使時，我們很有默契地假裝驚訝了一下。紫韻跟我相認的時候，嘴角掩不住笑意，絲毫不知我跟紅樓夢見面的事。

幾天以後 K 來男二舍找我，他實在太厲害，閒聊之中竟然突然問我，是不是想追紅樓夢？我不置可否，K接著說機會五十五十啦。

K 跟班上每一個女生都很有話聊，女生都會把事情跟他說，消息來源應該很可靠。

女生說機會一半一半是什麼意思？K 走後我想了一會兒。

但我喜歡紅樓夢嗎？我自己都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