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刊（深夜講堂 13）
◎沈政男

大一下（1988 年）開學以後，為了有機會見到紫韻，我開始去上每一堂課，國英數理化，連國父思想都不放過。進了教室，一聲不響地坐在她的斜後方，她專心聽課，我專心看她。我喜歡看她寫字的樣子，握筆姿勢僵硬，一筆一劃動作明顯，看筆尾晃動軌跡，幾乎可猜出筆下浮現的字形，頭還微微偏左，像在保持上身平衡。很想跟她說，我來幫你寫好了，這麼吃力。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是左撇子，用右手寫字，當然不靈光。左撇子女生，數學不是極爛就是頂好，紫韻是後者。

有時候我感覺似乎紫韻也在注意我，轉頭仔細看個清楚—並沒有，她還是專心抄她的筆記，心無旁騖。

為什麼都不看我一眼？我這麼平凡，引不起你的興趣嗎？

軍訓課，開放討論，一位僑生女同學在台上說她前幾天聽了一位叫尹章義的歷史學者演講，說台灣太小，應該放眼大陸，什麼跟什麼的，我一時耳朵豎了起來。我那時政治意識已強烈到聽不下一點這類言談，越聽越火。那學者的立場我知道，也清楚女同學只是天真地轉述，不見得有什麼自己的主張，但我竟然忍不住站起來嗆她不要看不起台灣。教官原本背著手站在角落顯得有些無聊，這時也抬起頭來看著我。

下課走出教室的時候，紅樓夢挨過來跟我說：「幹嘛那麼兇啊？」

「我有嗎？」我反問。

「不過我覺得你講得很有道理。」她說。這時我瞥見紅樓夢背後那人低著頭抿著笑意，是紫韻。

笑什麼呢？是褒是貶？我很想問她，話到嘴邊又收回。算了，至少你有注意到我了。

幾個禮拜以後，班代在班會宣布要來編個班刊，問誰有興趣當主編？教室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覷。班會通常選在某堂課下課後順便舉行，我原本沒參加過，這次因為有來上課而出席。

沉默半分鐘以後，台下開始竊竊私語，有人相互慫恿，也有人指指點點。這時電吉他與 K 都靠了過來，要我承接下來。

「我來編好了。」我在台下喊著，班代聽到了露出笑容，問了一聲有沒有人也想要編班刊？一聲沒有，兩聲沒有，就是你了。

電吉他與 K 拉我下水，自己也別想逃，幾個人就把男十一舍 127 室當成臨時編輯室，每天晚上開起編輯會議，煞有介事。

班刊開放同學投稿，但邀稿半天，沒什麼人主動寫來，只有那位僑生女同學拿了一篇談居禮夫人的文章過來，有些像中學生的作文，結尾要大家效法居禮夫人，認真做醫學研究，我看了不知該不該用，K 與電吉他認為班刊應該是同學的發表園地，贊成來稿照登。

K 似乎意識到我文謅謅起來，擔心這本班刊編出來以後沒人要看，提議做些輕鬆有趣的主題。我們發了問卷，做班上民意調查，問問同學「誰長得像明星」、「誰最不像醫生」、「誰將來學術成就最高」之類的問題，果然引發大家的興趣，開始有人探詢班刊什麼時候編好。最不像醫生的人當然是抽菸嚼檳榔的電吉他，有趣的是紫韻也上榜了。走路最像鴨子。

那年代電腦方興未艾，學過電腦的人極少，有電腦的人幾乎沒聽過，文章寫好後都送到公館的打字行，一千字七十元，打完以後拿回校稿，有錯字再送回修改。

最終還是被我編成了文藝刊物，因為大部份文章都是我們幾個人自寫自編的。我寫了兩篇，一篇談解嚴後的台灣政局，另一篇介紹台灣民謠、台語流行歌曲的演變史。

封面採納 K 的建議，用了阮義忠的黑白照片，幾個孩子雀躍的背影，而為了色調統一，封面封底只能黑白到底，沒有一點顏色。同學在背後一定罵翻了。

封底則是我設計的，沒什麼美編，只是一張史懷哲的照片跟一首詩，這做法其實是模仿當時一本黨外雜誌《新潮流》。

我在書上看到那張史懷哲低頭彷彿沉思又像懺悔的照片，非常有感觸，一下子就寫好了這首小詩。我從高中就遍讀各家新詩，但很少提筆。

班刊出版以後，大家最有興趣的就是民意調查結果，許多人拿著熱騰騰的刊物，在教室裡交頭接耳。看到同學願意讀這本刊物，我放心不少。

這時突然有人走了過來，指著封底問我一句：「這首詩是哪一位作家的作品啊？」我抬頭一看，是紫韻。

我愣了一下，趕快站了起來。「怎麼？你喜歡嗎？」我說。

她抿嘴點點頭。

「是我寫的。」我說。

「真的嗎？」她似乎有些不能置信，隨即露出微笑，眼睛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