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捷諾。
我恨我的哥哥,因為他是神族。
身為神魔混血下的雙胞胎,我們被迫成為其中一種的種族,而非混血。神族向來一脈單傳,生下雙胞胎已是不得了的大事,更況其中一個還帶著魔性。
因為捷諾比我早出生半秒,所以他是哥哥,所以他擁有神族的血統,所以我恨他。
因為我比捷諾晚出生半秒,所以我是弟弟,所以我擁有魔族血統,所以我更恨我自己。
我愛母親,可是卻忍不住埋怨她。
我時常想著,如果母親是神族的話,就好了。
神族的父親……我敬仰他、崇拜他,可是他不在乎我,因為他只要有捷諾就好。
然後我最最討厭的人,就是捷諾了,要是沒有捷諾的話就好了!
十五歲,對於魔導世家是個相當重要的年紀。
每個孩子將在這一年選擇他們未來的出路:白魔導或黑魔導。
神族的黑魔導並不常見,因為黑魔導的特質便是『闇』。
闇屬性是魔族與生俱來的屬性,更是神族惟恐避之不及的屬性。
而所謂的『黑魔導』,也不過是個選項罷了,根本沒有神族會選擇。
今年他跟捷諾就得選擇了,捷諾是光屬性又是正統神族,所以身為闇屬性的他,只有『黑魔導』能夠選了。
他真的……很討厭捷諾啊!
如果沒有捷諾,那他今天可能是個混種,而非純粹的魔族。
明明他的血液裡也染有父親的血,為什麼他卻無法沾染半點神族靈性?
他想著,時間回到小時候……
第一次捷諾因為碰觸自己而受傷。
第一次明明為雙生兄弟卻被分開教養。
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出身是如何的不合常理。
第一次認為自己的存在不過是個污點。
然後最後一次見到捷諾是什麼時候呢?
好像是五歲的春天……
不,應該是冬天,因為那天好冷,冷到他以為自己會這樣死去。
看著倒在地上的捷諾,他驚的不知所措,跪坐在一旁,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殺了捷諾!
殺了哥哥!殺了他最愛的哥哥!
待到母親發現不對勁時,捷諾已經氣若游絲。
直到母親疾呼侍女、直到捷諾被簇擁的帶走、直到母親牽著他的手走進冷宮,他才恢復神智。
距事發,足足過了一個月。
母親告訴他,因為他體內的『闇』開始甦醒,對於『光』屬性的哥哥會產生排斥,所以哥哥才會受傷。
「那母親呢?為什麼跟父親在一起不會傷害父親?」
那時母親的面容好憂傷,她低低的解釋,因為她是大人,所以她能夠控制自己的『闇』。
「是不是等我長大了,也能控制自己,就不會傷到哥哥了?」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虛弱的笑,當時他找不出辭彙來形容,現在想來,那笑是絕望。
他總是想著,等見到哥哥,一定會好好控制自己。
只是後來才發現,他可能再沒機會見到哥哥。
因為他所在的冷宮並不是個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
進入的人,通常一輩子也出不來。
母親和他,也會一輩子出不了這牢籠,即便他也是父親的兒子。
應該是那時候開始憎恨捷諾的吧?
恨捷諾明明在冷宮外,卻不想辦法救母親和他。
恨母親臨終前捷諾連人影也不見。
他總是想著捷諾,十年來總想著他,每當望著水中的倒影,他總將它當成捷諾。
而十年過去,捷諾沒有出現過。
他甚至開始懷疑,世界上根本沒有捷諾,沒有雙生的捷諾、沒有神族的捷諾,有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當他終於被釋放出冷宮時,捷諾連來看看他都沒有。
魔族的自己被限制在不大的別院裡,沒有人敢與他接觸,因為他是不潔的『闇』吶。
他所學的知識皆來自一名喚作傑的侍從,傑是他進冷宮的三年後認識的。
傑帶給他對世界僅剩的希望。
是傑在母親過世時抱著他一起落淚。
是傑緊急在他幾乎被勒斃時,砍斷懸在樑上的白帛然後痛罵他一頓。
是傑啊……
唯一肯親近自己的神族人。
他不敢碰觸傑,怕他跟捷諾一樣被自己所傷害。然而傑卻像是不怕疼的樣子,不斷的和他親近。
他有時想,如果自己是神族就好了。
不再是因為父親的忽略,或是害怕異樣的眼光,是因為傑啊。
不想傷了唯一願意對他好的人。
今天,他就會見到捷諾了。
因為他們將在祭壇上選擇未來,黑魔導與白魔導。
他垂首,他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
他的未來,除了黑暗與絕望外,他找不出其它的東西。
他聽得到族人的竊竊私語、聽得到對他的鄙夷怒罵、聽得到父親的冷哼。
這麼多年來,他早就習慣了。
他甚至連父親長的什麼樣子,都記不清了。
不過是個賜予他生命卻不珍惜他的人……傑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曾驚訝於傑的大膽,畢竟他辱罵的是一家之主啊。
可是看著傑蠻不在乎的態度,又讓他受傷的心多多少少得到些發洩的感覺。
不過是個,不懂得珍惜他的人而已。
「黑魔導。」
他驚的抬起頭,因為這相似的聲音說了他本該說的話。
他看見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充滿自信的說:『黑魔導』。
捷諾笑著望著他,絲毫不管周遭抽氣聲,只是看著他眨眨眼。
一瞬間閃過的情緒,竟是憤怒。
他以為這樣子可以彌補嗎?這十年來的孤獨?
怒瞪著捷諾,一點都不感到高興。
捷諾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只是讓自己更加不甘而已嗎?
捷諾走了過來像是要碰他,但他機警的後退。
「伊諾?」捷諾看著退開的他,不解。
「不要靠近我!」他低咆。
「為什麼?」捷諾又向前了一步。
「十年前的傷還不夠嗎!」還要讓自己再當十年的罪人嗎?還要讓自己再這樣怨恨自己嗎?
「伊諾……」
「夠了沒有!別再假惺惺了!十年了!我不需要你!過去、現在和未來我都不需要!」
突地一陣電光劃過,精準的劈向半失控的他。
倒地前,他看到父親召雷的起手式,他崇拜、景仰的父親啊……
有些暈眩疼痛,更多的是絕望。
他仰躺在地,嘴角滲出血液,費勁地抬臂遮住自己的眼,不讓淚水滑出。
也許是他本不應出生吧?
呵呵……世上又有幾人能被自己的父親厭惡到這種程度呢?
消失了……也好……
渾身疼痛,他想睜眼卻毫無力氣。
「伊諾、伊諾、伊諾……」
是誰呢?是傑嗎?
還有其他人願意喚他的名嗎?
意識漸漸清晰,應該是有人正在治癒他,感受到溫暖的熱流正緩緩的遊走在他體內,他舒服的喟嘆。
「傑……」
只有傑了吧?他唯一的神族朋友。
「伊諾,」對方顯然鬆了口氣,「快睜眼。」
他努力坐起身來,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然後他看見了──
「……捷諾?」
「終於醒了?」捷諾開心的撥了撥瀏海,似乎相當努力的想治癒他。
他盯著捷諾露出袖外的手,一瞬也不瞬。
捷諾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楞了一下,急忙將手藏進寬大的袖裡。
傷,許多的傷。
許多因為碰觸『闇』所產生的傷痕。
這種傷他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傑的手上也有一模一樣的傷痕……
「伊諾、伊諾,你不要這樣盯著我看,我會害羞。」捷諾故作害羞的捂住雙頰,做出姑娘害躁的表情。
捷諾的玩笑,與傑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的語氣,一模一樣的動作。
「捷諾就是傑。」他輕輕的開口。
「傑就是捷諾。」捷諾收起玩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
「你欺騙我?」他的目光空洞,罪惡感湧上心頭,幾乎讓他滅頂。
「我欺騙你。」捷諾認真的看著他,雙手緊抓著他,肌膚接觸的地方漸漸冒出黑煙。
他沒有揮開捷諾的手,任捷諾的手再添傷痕。
木然的看著眼前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感覺捷諾正抱著自己,那副身軀雖疼的顫抖卻如此堅定的,抱著自己。
輕輕的閉上眼,他的淚再也抑制不住,在兄弟分離十年之後。
站在華麗的聖壇前,他遲疑的看向捷諾。
「不會又騙我吧?」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捷諾回答的相當順口,但見他馬上退遠離自己一步趕緊改口:「這次絕不騙你!」
「那他……?」他懷疑的看著祭壇前的另一人。
捷諾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被五花大綁的祭司,眼中閃過一絲尷尬,最後乾脆走到連嘴都被塞住的祭司前撂狠話:「喂!臭老頭!快幫我們加冠,我們要跑路了!」
「跑路?」他不解,他以為捷諾說服了父親讓他加冠後獨自離開。
「伊諾,」捷諾無比認真的看著他,「我們私奔吧!」
……
看著他默默的又往後退一步,捷諾趕緊說明白:「我是說,我們加冠完一起去看看這世界吧。」
「一起?」
「一起。」捷諾咧嘴一笑,「不好嗎?」
「……好。」
「你前面的遲疑讓人很感傷耶。」
捷諾咕噥著邊解開祭司身上的繩子邊將氣出在老祭司身上:「欸!臭老頭快點幫我們加冠,敢拒絕的話我斃了你。」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性格早被扭曲……其實真正性格扭曲的應該是捷諾吧?
他暗暗想著,卻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
捷諾讓祭司替他加冠為白魔導,捷諾自己卻成為黑魔導。
又騙他了。
看著身上嶄新的純白衣袍,他有點不自在,十幾年來所認定的黑袍突然變成了白袍,感覺真是複雜。
「──所以我說啦,你看看我們現在多帥?準能迷死所有少女的芳心!」捷諾笑的十分狂妄,「而且我還能盡情的抱伊諾!好開心!」語畢,便朝他撲抱上去。
「……會被誤會的。」可他卻連閃躲都不想,只是思緒有些飄忽。
真的,沒有再讓捷諾受傷了呢。
捷諾說白魔導的光屬性會壓制魔族的闇屬性,而黑魔導的闇屬性會壓制神族的光屬性,所以兩相抵消後,他的屬性將不再傷害捷諾。
剛走出父親的領地,他們站在山坡上,迎風而立。
看著遠處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他有些感慨。
最後,還是只能離開啊。
「父親不會阻止你跟我一起離開嗎?」他還是有些不安。
「當然會啊,不過,」捷諾滿不在乎輕哼,「誰管那個臭老頭。」
「……」其實在看到捷諾轟掉城門時就該曉得了,他們真的變成私奔了,唉。
「伊諾,」捷諾遲疑,「有沒有恨過我呢?」
「說沒恨過,是安慰你的。」他看著遠方。
「……」大受打擊。
「可是現在,全都過去了,」他微笑的看著雙生哥哥,「一切,都過去了。」
他看見捷諾也笑了,笑的相當開懷。
「伊諾可以叫我哥哥嗎?」
「……哥……哥。」十年沒用過的辭彙,他有些生疏。
「再叫一次?」
「……哥哥。」
「再一次?」
「……」
「哥哥我只是太高興了而已啊。」捷諾笑瞇了眼。
一雙一黑一白卻一模一樣的背影背對祖國,勇敢的向前邁進。
- 1樓. 雅稚2011/02/18 22:51嘿
雖然早已猜到
最後那個結局仍是讓我很開心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