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說話的樣子，在一種「霸氣與羞澀」的氣質中間。
印象中當時的小男孩才幾年不見，一夕之間重逢，乍見一場「長大」被揭曉，總讓人心中暗驚不已。
他的面容已經正在褪卻最後的稚氣了，但你就是知道他眉毛有修了一點點，在他濃眉大眼的五官中間，擾動著許多說不出來的人生疑惑。
青春期的孩子，身體裡和心眼裡同樣波濤洶湧；但通常大人們能辨識的痕跡，最多就是在臉上冒出幾個欲蓋彌彰的痘痘而已。
而成長本身，卻是一種情緒能量的劇烈擴散，在某些時刻毫不遲疑的，就從校園下課時，一群人聚眾在廁所內的拳頭與指縫間冒出來了。
我走過去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手搭著他的肩，然後轉身看他的父母。


身為「醫生和會計師」的父母，當然是氣壞了！但我猜想，他們覺得「沒面子」的激烈反應，遠大於對於孩子為何成為校園霸凌的充分探索。
於是也完全不需要親子分析，就可以知道孩子為何繼續投以沈默，不願有任何的互動與回應。
倘若父母對我這種假日臨時來家中作客的外人，都可以當著孩子的面，繼續叨叨絮絮的說著他們如何被通知到學校「非常沒面子」的過程。
「你們有沒有不生氣的問過，他為什麼要動手打人？還是說，每次問，也都是罵？」我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轉身看孩子的反應。
已經長到應該有一米六的他，繼續低頭玩著他的手指。他對我熱情的還摟抱著他，身體扭捏的無所適從。直到我開口說了一句，他才猛然抬頭看我一眼。
「你之道以前我唸書在學校時，班上有一些人的嘴巴真的很賤，真的很欠揍哩！」我說。


我沒有要研究「校園霸凌」的意思，過去我自己也沒有經歷肢體霸凌（我幼時比較常用伶牙俐齒，把一些大個子傢伙罵哭～  比較算是「言語霸凌者」）。
如今我只是能充分感受到，如今的孩子在他們以學校為主的「小社會」，對於生存的「強」與「弱」，往往充滿無比的疑惑！
比如：功課考試成績，誰強誰弱？電玩與遊戲軟體的購買力，誰強誰弱？
老師對待每個人難免有大小眼，誰強誰弱？同學幾個小圈圈子裡彼此有靠近、有疏遠，誰強誰弱？
還有，看到別的同學父母對他們的愛和自己的父母相比，誰強誰弱？
然後最終的歸結便是：「自己應該在強的這一邊，還是應該在弱的那一邊」？
我們不能忘記的是，青春期對於許多人來說，充滿一種「監禁感」！
因為那是處在一個無法不去上學考試、無法不去面對班上同學老師，無法真正離家出走、無法靠自己或靠朋友能活下去的年紀。
於是，這就是為何在一張青春痘痘的臉上，會充滿了「霸氣與羞澀」的氣質，流動著一種「既強且弱」的特殊能量的原因了。


人生始終有兩大難以言說的矛盾酸楚，一是「遺憾錯過」，二是「相見恨晚」。
我們這一代大多是在十多歲開始經歷各種課業與專業的「遺憾錯過」，在卅多歲開始體會生涯與愛情的「相見恨晚」！
如今的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面臨各種「強弱」「貧富」「有無」的差異衝擊，遠比我們當年更為強烈複雜許多；甚至愛情與情慾的醒動也更早了，他們能躲藏在聊天室或虛擬社群的隱晦角落則更多了！
這些都讓我們隨時可能經歷「突然發現，已經失去孩子了」！或者驚覺「失去孩子們某一些的美善與珍貴」。
相較之下，「校園霸凌」其實是一場更為可見的、可控制的狀態；之所以成為大問題，也完全只是源自於校園或家庭共同的「漠視」而已。
校園霸凌，從來不是欺人者與被欺者的問題；自始至終，都是師長或家長的大人們「漠視」所造成的問題。


「有事情，也可以找叔叔商量一下！打我手機，深夜也可以！」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摸摸他的臉頰，「還有，首先最要緊的，是給你一些青春痘的特效藥和保養品啦～」
年輕的面容先是一愣，然後我看見，他從眼底深處的防衛感，逐漸放鬆友好許多；很明顯的，他一定很在意他的痘痘呢！
青春時節，因為處在太多無以言喻的疑惑與張望之中，累積了太多無可言說的情緒與能量，往往只需要創造出一個「出口」就可以了。
即使所謂「校園霸凌」，說到底是一種青春成長「強與弱」的碰撞探索。
任何輔導的那種「講道理式的」「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對孩子的勸勉作用完全都是無聊放屁！
真正能改善的沒有別的，只有「出口」！包括轉化去練武術，這種「體能消耗」的出口！包括換學校、換同學，這種「角色重建」的出口！乃至只是創造出一位能「講心裡話」的長腿叔叔或長腿阿姨，有一個對話的出口！
而一切的出口，只是為了幫忙一場「化解青春必然在身體與心裡流竄的張望與疑惑」而已！
至於真正的解決之道，往往需要的是「時間」與「陪伴」這兩個最簡單但持續的行動與承諾而已。


揮手告別時刻，父母下令說「跟叔叔說再見」，我一把將一米六的孩子拉過來，抱在懷裡！
「我知道你其實是好孩子，」我在他的耳邊小聲說著，拍拍他的背，「很多事情不要著急，慢慢想，慢慢問，有事情call我啊！」
沒想到，這位大孩子突然這麼反抱著我不放，就這麼紅著眼眶啜泣起來了！
青春的任何委屈，眼淚也是非常重要的出口！抱完且哭完的孩子，臉上的線條無一不是柔和的像個天使呢！
「你看看，你們兩個如果肯多抱抱他，少唸幾句，他就不會打人了啦！」我一邊繼續安慰著，一邊瞪了這對好友父母兩眼，「我們自己也都還喜歡人家『抱』我們呢～孩子雖然大了，可還是要多抱！家裡常常抱來抱去，就沒有校園霸凌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