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好幾個超市找不到我要的蹄膀﹐心裡好著急。大年三十早上﹐好不容易在華人超市看到這塊超美麗的蹄膀﹐開心得跳起來。捧著它回家複製母親的愛。

洗淨擦乾﹐薄薄的撒層鹽和黑胡椒。

母親﹐您以前是怎麼做的呢﹖您好像不用黑胡椒吧﹖

以前過年時﹐從來不曾待在廚房幫您忙。現在要從滋味的記憶裡拼湊出這道菜﹐竟有些力不從心。

難得買到這種細細的﹐有些像台灣品種的蒜苗﹐如穫至寶呀。

母親單滷蹄膀時﹐總會加很多香噴噴的蒜苗。可是她做蹄膀滷筍乾時﹐也會放蒜苗嗎﹖我竟然想不起來了。

打電話回台灣問大姊﹐她說有﹐母親的蹄膀滷筍乾是加了蒜苗的。

所以就這些材料囉﹐還自做主張加了一根辣椒配顏色。

大姊說蹄磅的外皮要先煎過﹐把油逼出來。這樣皮不油膩又很Q。

大姊交待要用醬油膏﹐不要用普通醬油。可是忘了問﹐醬油膏要加多少﹖我好像加太多了﹖

平常做菜都很篤定的我﹐做起這道蹄膀滷筍乾卻是又慌又亂。是這道菜承載太多記憶﹖還是母親的愛太多﹖

感受母親那卯足了所有的力氣來愛我的震憾﹐其實不在母親生前。

就像大多數在窮苦人家長大的農村婦女﹐母親情感內斂﹐不善於表達。偶而顯現出來的慈眼淺笑﹐就是她那不小心露了白的愛。

一直到她正在跨越另一個世界時﹐那含蓄的﹑羞澀的﹑隱藏著的情感﹐突然像決堤的河水﹐擋不住的渲洩了。一波波﹐從台灣湧向美國。

那年﹐接到二哥的電話時﹐我剛考完最後一學期的期末考﹐要畢業了。

「學校考完試了嗎﹖快回來﹗」二哥語氣有隱忍的著急。

「媽媽呢﹖」我問

「她還好﹐在等妳。妳馬上回來﹗」媽媽當時已經被癌症纏繞了五﹑六年﹐那年情況惡化。暑假回去陪她兩個月﹐幾次半夜送醫院。看她被折騰﹐好心痛。

「… 我要跟她說話。」對我的要求有些遲疑﹐但他還是說﹕「等一下。」

聽筒裡突然傳來媽媽呼喚我的歡愉聲。中氣十足﹐滿耳的笑意。

我那懸吊在半空中的心得到安慰﹕「媽﹐我馬上買機票回去﹐外面下雪﹐滿地的冰。我的學生簽證和護照都在移民局…」急急的﹐慌亂的我﹐語無倫次。

「好了﹐不講了﹐媽累了。妳馬上回來」耳際裡突然換了三姊的聲音。等不及我回話﹐她掛斷了電話。

隔天清晨﹐拼了命的奔跑趕證件﹐加上24小時的飛行﹐兩天半後我回到台北的上空。衝上計程車﹐風馳電徹的奔回家。媽媽已經穿戴整齊﹐躺在客廳﹐在我衝上前跪倒在她跟前的那瞬間﹐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母親一直在等我﹐等了七天。三天前電話中她喚我的聲音﹐家裡現場的親人都沒聽見。因為她已昏迷七天﹐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不能言語。

但是我聽見了﹐清清楚楚。她的呼喚中氣十足﹐滿耳的笑意。

母親生前不曾說過那肉麻兮兮的愛。但在告別時﹐她完完全全的說盡了。說盡了她以前沒說的﹐也說了她以後要說的–兩個世界的愛。

照著大姊交待的﹐這鍋蹄膀筍乾足足滷了三個小時。肉軟嫩﹐皮很Q。筍乾入味﹐滷蛋也好吃。反複嚼咀﹐卻少了記憶中那熟悉的滋味。

笨拙的燒不出母親的滋味﹐卻真真實實的嚐到了她的愛﹐因為母親的愛跨越了兩個世界。從以前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