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叫做握著橄欖枝的天使
Angel Holding An Olive Branch
1475 - 1480
這幅畫來自尼德蘭的漢斯梅姆林(Hans Memling,1430-1495),我用彩色輸出,襯著斑駁牆面,一直貼在租來的小陋室。在這樣一切顯得隨時可以丟棄又帶著廉價感的房子裡,這張畫就像從二手市集買來的小佛像,看著可愛而莫名喜歡,不彰顯也不悲壯的待在那兒,於是似乎有了為棲居之處帶來鎮定、加持、或其實只是裝飾的功用。我並沒有嚴肅去思考關於人或者宗教,只是混雜著低度的虔誠,而喜歡上這幅畫帶來的寧靜基調。
畫面裡的主角,是梅姆林拿手的天使。如果我們看向威爾登雙折畫(如附圖),就能明白梅姆林的天使有何不同。梅姆林的天使擺脫了中世紀的僵直構圖與聖潔的臉龐,好似真正獲得了肉體的質感,降臨到了人類雙眼可以目擊的俗世。終於,天使們獲得了人的軀殼,這多虧了北方畫家們對觀察現實生活的努力與興趣。經貿的興起與南方人文主義的流轉,就這樣活生生的把國際哥德風那種懸空的精神崇拜,變為了帶有基督教人文主義的北方文藝復興。人們開始去描述原本不必說也不必畫的一切,北方低地,於是吹來了現實主義的畫風。
(威爾登雙折畫,1395-1399)
我認為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畫,最有趣的,倒不是描述世俗生活的畫作,而是帶著尼德蘭色彩,那種憨厚卻殷實的宗教主題畫。這些天國的來者,一個個都獲得了能存於世的皮囊,從北方,遠離地表宗教神威的北方,悄悄地潛入了人間。或者,他們更像是穿梭過畫家們樸素又科學的隧道,獨自來到地面的他方之物,失去了原本與天堂的聯繫,沒有了記憶,成為有著肉體質感的新人類,早於梅姆林幾十年的范艾克(Jan Van Eyck, 1390-1441),便是透過這樣的畫筆,用色多了點人間煙火,把天使群像引領到了低地國家。不像義大利文藝復興那樣:在南方,那裡的天使去到了地中海國度,遇見了希臘羅馬文明,結合成了人性與神性調和出來而精力充沛的人類,隨後獨領風騷了藝術史。相反的,在北方文藝復興的宗教人物裡頭,沒有古文明的肉身可以寄附,光環的面容底下是一位新生兒,一位剛從泥巴堆塑型而甦醒的人,因此在這層意義上,尼德蘭地區的北方文藝復興(The North Renaissance)與其說是重生(Renaissance),更像是一種誕生(Nenaissance)。
(根特祭壇畫局部,范艾克,1415-1432)
當梅姆林描繪這些天使的時候,他已經是一位成熟的畫家了,在這之前他畫過了《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這幅祭壇畫的代表作,還在布魯日(Bruges),也就是現今的比利時開了自己的工作室,雇用了幾位學徒,作品也豐富多產了起來。除了擅長宗教題材以外,他也是那個時代數一數二的肖像畫家,其中不乏精彩的作品,例如《波爾納第與其妻子》的靜謐虔城。但他的肖像畫,不只有他的前輩們醉心的精確,還有甜美溫厚的色調與構圖。
或許是這樣的經歷,梅姆林理解如何才能捕捉人的氣味,但他的捕捉是尼德蘭地區風俗式的、一種觀察先於思考的,完美的給了哥德藝術的血脈塗抹上人的面容,不再輕如天堂的歌聲。這些新生人戴著前朝服飾,在神的裝扮下,混生誕生,於是就有了這麼一個不需要身份的天使,沒有性別,沒有名字,沒有來歷,只覺得那是一股純淨的精神團塊,並且用一種純樸的口吻問道:「來到人間之後,我要做什麼呢?」
天使握著橄欖枝,像個小女孩或小男孩一樣,或許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有翅膀又為什麼拿著橄欖枝,這種原初的純樸,有如唱詩班稚嫩卻又精密的心靈活動。少年最珍貴的,莫過於百無聊賴下的全神貫注,等到我們長大之後,得要很久很久,直到心境澄明時才能再次抵達那樣的氛圍。裡頭的空氣幾乎要閒散掉了,生活於是熠熠生輝,睡在這樣的小陋室裡,好像能化解一些肩頸痠痛,或化解一些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