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畫叫做 沉睡的吉普賽人
The Sleeping Gypsy
1897
深藍色透著銀灰天空,蓋在獅子身上,像一件巨大棉被的顏色,讓夜晚底下的生物能夠沈睡千年,狩獵的眼睛也不再狩獵,而是偷偷探出頭來瞄了一眼,細嗅著躺在前方的沉睡女子,於是悄悄的鼻頭推著悄悄的髮梢,好像在說著這樣的台詞:「(是誰呢)(聞聞)哦,哈囉。」像是螞蟻遇到螞蟻的打招呼,踩在軟軟的溫如海洋之沙漠,生靈的相遇都有同類的友善,並且可以自由的讓腳趾頭做日光浴,我想,特別是這樣小器官的舒適,可以支撐很久很久烏托邦一般的夢境。
對今日的我們而言,這幅畫也很具備繪本的故事性,說著流傳悠久的傳說,時光並淘選出了最小的夢,那些無關乎人世紅塵卻也因此遙不可及的最小的夢。沒有多少人曾經踏上過這塊角落的夢土,人的污染遺忘了這裡,留下了嚮往進步的人類早已不在意的幻想與預言。於是,不論雄獅如何徘徊在吉普賽女子周圍,她的沉睡依然自然而然,乾淨的夜風吹拂,並且隨著樂器與月光的奏鳴漸漸睡去。
獅子與沙、月光與睡、藍色與壺若有似無的並置,顏色與臉都是柔和。我們當然可以為他們尋找敘事性或是得以共存的內在邏輯,但畫面裡的元素,各自屬於完全迥異的指涉,因為這個緣故,畫家給予我們的曖昧共鳴,更像是以一種超越表象符號而產生的連結。這樣意象的外溢而產生的詩性,讓我想到夏宇在《摩擦.無以名狀》裡的那首《擁抱》,或者,他們都同樣讓觀看者永遠游離在詩或是畫作之外,閉著眼睛,被作者牽著手望著和諧的虛影實色。
這裡,是亨利.盧梭(Henri Rousseua, 1875-1910)的夢境世界。
(餓獅, 1905)
確實,這些如夢的畫面都是想像出來的,盧梭終身都沒有機會親身踏足那些幻想心懸之地。這些靈感都是來自植物園、標本、圖畫書,在一次與文藝評論家亞森.亞歷山大(Arsène Alexandre)的對話中,盧梭說了這麼一段話:
« Quand je vais dans les maisons de verre et je vois les plantes étranges des terres exotiques, il me semble que j'entre dans un rêve. »
«當我走進玻璃植物園,看見那些陌生的異國植物,那彷彿是走進夢境一樣。»
植物園就像裝滿夢境的盒子,每當置身在異國與奇妙陌生的樹木叢裡,盧梭就像走進樂園的孩童,處處驚奇而目不暇給,在那個雀躍的年代,艾菲爾鐵塔才剛熱騰騰的插在塞納河岸,而盧梭就像個樂觀的大孩子,把看見的珍奇異寶都收納進自己的想像世界,因此,不難明白何以他的畫中總有投射的臨摹,那些超乎尋常的枝枒與彩度,都是遠遠背離常理的奇異,這種附著於可能實存於世的想像,正是奇異感的來源:一部分真實存在,而另一部分則來自畫家的魔力。
(我本人.肖像風景, 1890)
這樣的魔力,是那些樸素的靈魂所揮灑出來的滾燙血液,比起藝術,他們思考更多的是畫筆如何自由。那是一支鑰匙,那是一支魔杖,在畫家的世界裡,要緊的是有著任性的戲仿,看見一切新鮮的東西,就有慾望想複製那種新鮮,而且圖式的主題總是又大又明確,帶著緊密、用力的筆觸。在這種有如孩童的繪畫原則面前,藝術是什麼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再現心理的夢境與超現實。
但也正是這樣的執拗,讓盧梭成為官方沙龍的落選常客。他渴望被官方認可,也曾經接受學院派的古典主義畫家讓里奧.傑洛姆(Jean-Léon Gérôme)的指導,但他的努力換來的卻是評論家們的輕視,被冠以幼稚或童畫等等的字詞。而善良樸質的盧梭沒有憤怒,也沒有拋下畫筆一走了之,他依然以一個專業畫家自居。盧梭並不反骨,並不像與他一同參加獨立沙龍(Salon des Indépendants)的其他藝術家那樣有著強烈的反抗精神。
反抗精神,在二十世紀初幾乎已經成為前衛藝術家們生存的基本信仰,那個匯聚著畫家、作家、哲學家的黃金年代巴黎,藝術的氣息如此充滿朝氣,在蒙帕納斯往來奔走的的畫家們都有顛覆的志氣,眼花撩亂的繪畫風格像春天的花朵一樣處處盛開,茂密又鮮豔。不過,老實的盧梭並沒有那樣的氣質,甚至有著笨笨呆呆的眼神(如附圖),彷彿如孩童般拿著色盤與畫筆,直白地說道:「我是盧梭!一個畫家!」並且像是要秀出新玩具般,在畫面上曬著嶄新的玩意兒。
(夢, 1910)
但一個人得多麼樂天才敢於如此阿!放棄了安穩的人生,想努力打進學院派卻不被認可,在前衛藝術家的圈子又沒有那樣翻天覆地的企圖,更別說要取得心靈慰藉的共鳴了。但是他畫中那些嶄新、振奮、卻不存在的東西,為世紀初的先鋒派們揭露了序曲,畢卡索也成為了他的粉絲之一。超現實主義也跟盧梭有著同樣的再現衝動,令人興奮的城市,令人興奮的機械,令人興奮的異邦,以及令人興奮的知識(尤其是心理學),雖然主題不同,但是對於未知領域的再現卻有類似的熱情。
在他晚年的傑作《夢》裡(如附圖),我們又看到了樸素的再現方法。那是透過繁複與拼裝、一種對構圖展露偏愛的欲語還休、非常明顯的躲藏、每個畫家喜愛的元素以強烈的存在感各在其位。似乎聽見畫家了以解夢的語境在自我追溯:在我的夢境裡,有隻獅子,對,就在那裡,有個銀幣般的月亮,對,就在那裡,好清澈阿,有美麗的花圍繞在一座沙發上,沙發上躺著神秘的褐髮女子,她叫雅德薇佳(Yadwigha)‧‧‧‧‧‧。
今天,繪畫作為一種孩童般的不拘,憑樂趣來描繪幻想世界的媒介,已經成為了很常見的描述。那像是佈置自己的房間一樣,有著坦白可愛的小我,而盧梭替世人示範了如此做夢的自由,透過繪畫、透過藝術。或許,沒有認清事實的盧梭,只是不小心用愚公移山的方式練出了不屬於學院,也不屬於素人的獨特風格。
渴望著另一個世界的盧梭,一直睜著雙眼作著白日夢,像逃離現實的獅子,在夢裡永遠會是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