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詞性轉換
轉品(conversion)
第一節、轉品的定義與作用
一、詞類的變性
「一個詞彙,改變其原來詞品而在語文中出現,使含意更新穎豐富,意義表達得
更靈活生動,叫作轉品」1,「轉類即是在語言表達中,故意將某一類詞轉化作別一類
詞來用。詞的轉類,也就是某個詞的詞性的臨時轉化。所以有人將轉類叫作:詞性的
活用,或稱某詞詞性用法上的變格修詞。」2。
「轉品」辭格是建立在「文法詞類」的基礎上,某些詞的「詞性的臨時變化」。使
用「轉品」,自然是作者為達到一定的修辭目的,而故意轉換詞性來使用:一方面使語
詞起「替代作用」,原來從古書中,我們清楚地看到古人因為詞彙的貧乏,當他們要表
達某種比較繁複的情思時,卻找不到很恰當妥切的詞彙,便藉著變化某些字詞的詞性
,使它衍生出較多的意義,妥貼地表達情思,並且覺得這種詞性變化的方法,又給人
以十分新穎奇特的印象,具有非常好的「替代」效果;另一方面則是在原義的基礎
上,衍生新義,使文辭活潑生動,讓讀者感受到作者靈活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3。
轉品的作用有:(1)轉品能使語言簡潔凝煉。(2)轉品能伸縮文身,使語言具有
均衡美或變化美。(3)轉品能增加語言的形象性和生動性。4使用轉品須注意三個要領:語法妥貼、語意自然、語感生動。
二、轉品的歷史源流
在很早之前,人們就已普遍地將「詞性變化」,運用在日常用語和書寫語,如唐代詩人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僅這一聯,就使用三個「轉品」:分別為「舊:形容詞→名詞」、「驚:動詞→副詞」、「熱:形容詞→動詞」。又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唐‧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句尾的「愁」字由名詞轉變為「形容」。再如「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宋‧蘇軾‧念奴嬌〉,其中的「神」字,由原來的名詞轉換為副詞,修飾「遊」字。「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宋‧秦觀‧滿庭芳〉。此處的「暗」、「輕」原均為形容詞,在此都轉換為副詞,分別修飾「解」、「分」這兩個動詞。
原來,就語言的歷時性(Diachronic)進化過程而言,詞彙隨著時代的演化而不
斷孳衍,逐漸豐富而趨向完備。這些詞類「變性」的現象也曾被提及,如清代的曾國
藩在《復李眉生書》裡說到:「虛實者,實字而虛用,虛字而實用也。何謂實字虛用?
如『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說苑貴德篇)。上『風丶雨』實字也;下『風丶雨』當養
字解,則虛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史記淮陰侯傳)。上『衣丶食』實字也;
下『衣丶食』當惠字解,則虛用矣。後人或以實字作本音讀,虛字做他音讀,古人曾
無是說。」5,不僅指出名詞是實字,動詞、形容詞是虛字,而同一文字,由於放在不
同之位置,就會轉變為不同之詞性與字義,呼應古人所謂「隨文生義」、「詞無定類,
依句辨品」的說法,同時指出後人主張詞性轉類的字要「讀作他音」(即現代所謂的破
音字),這在古人發現並使用詞性轉換時,並不曾在古書上見過有這種說法。
「轉品」的字詞,在語字精簡的絕句律詩裡,經常起「關鍵性」的作用,扮演
「樞紐」的角色,也就是古人所說的「詩眼」,如宋代詩人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春
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綠」字的詞性活用,已經點亮整句詩,甚
至決定了這首詩是否能傳世。
按近代初期中國文法學家把詞類區分為九類6,常見的轉品多數使用在名詞、動
詞和形容詞這三類,及兼而衍生出來的副詞。亦即名詞、動詞和形容詞三者間可以相
互轉換,兼及副詞。
第二節、轉品的表意結構
「轉品」辭格應用於新詩中,彷彿化粧術使用於「紅頂藝人」身上,呈現偷龍轉
鳳、顛倒乾坤的效果。「轉品」使詩句活潑且富予變化。從語言學上的分類,漢語屬於
一種「孤立語」(isolating language),一字一形,漢語決定詞性與字義的不是字形變
化,而是字詞在語句中的次序。同一詞彙,由於在語句中位置次序的不同,可以有不
同的詞性、字義和字音,而不需改變字形,所以「轉品」辭格是字詞的「詞性變化」
(變性)7。
經過「轉類」(詞性轉換)的語詞,經常兼具「原義」(本義)和「轉義」(新義)
8,原義是詞性的「常性」,「轉義」則是詞性的「變性」,轉義的字詞具有積極的修辭
效果。此一特點正是「轉類」和「兼類」的不同之處,「兼類」語詞雖兼具兩種詞義
(如:「雙關」),但不僅「原義」在詞性是屬於「常性」,就「兼義」而言,「詞性」也
未曾出現變化,仍屬「常性」。
轉品修辭,例如:
余光中〈我之固體化〉9
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
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
很愛玩虹的滑梯。
句中的「很液體的」一詞,「液體」原是「名詞」,加上語尾助詞「的」,在此當「形
容詞」使用,語義上由「液態物質」的原義,轉換成「喜歡自由的」或「自由流動的」
,這是詞性的「變性」。
雙關修辭,例如:
陳黎〈情婦〉10
我的情婦是一把鬆弛的吉他
琴匣裡藏著,光滑的胴體
月亮都照不著
偶爾拿她出來
懷裡擁著,輕輕
撫摸伊冷冷的頸背
左手鎖弦,右手試音
做著種種調琴的動作
然後她就緊張成一具真正的
六弦琴,緊緊張著
一觸即發的姿色
「一個字除本字所含的意義外,又兼含有另一個與本字同音的字的意義,叫字音
雙關。」11,本詩中「調琴」與「調情」語音相近,詩人抓住這個特點,巧妙地暗示
出詩中的那名女子的情緒變化,是「字音的雙關」。「琴」與「情」語義各自不同,但
詞性則無變化,都是名詞。
第三節、轉品的表現形態
轉品的表現形態,大抵都迴旋在名詞、動詞、形容詞這三類詞上,而這三類詞在
句子中因詞位的變動,就常常會衍化為副詞。其他詞類轉類包括數詞、感嘆詞、代名
詞,這些形式在新詩裡不普遍。有些詞在轉類時,往往要在它的前後,加上一個辨別
詞性的「附加字」,才能達到轉品的作用12。筆者分述如次:
一、名詞的轉品
名詞可轉類為「動詞」、「形容詞」和「副詞」,「轉類後的名詞兼帶有動詞或形容
詞的部分特點。名詞用如動詞,除了保持原來的名稱意義外,還增加了動作行為感;
名詞用如形容詞則強化色彩、狀態和性質。」13,名詞詞尾附加字,常加「過、了、
著、起來」等字,轉類為「動詞」。
1、名詞→動詞
鄭愁予〈旅程〉14
反正 大荒年以後 還要談戰爭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不如仍去當傭兵)
我曾夫過父過 也幾乎走到過
此段裡的「夫」和「父」,原義屬名詞,經由詞性轉換,加上「過」字,名詞變性
為動詞,意思是「為人夫」、「為人父」。「過」字原義屬動詞,經由詞性轉換,動詞變
性為副詞,以修飾前面的「夫」和「父」,這兩個變性後的動詞。至於「走到」此詞
組,原義屬動詞,加上「過」字,動詞詞性並沒有改變,可能有兩種語意,一個是
「死亡」:走完生命旅程;另一個則是「去當傭兵」:走上從軍的不歸路。
類似的語法和句型,也同樣出現在張錯的〈落葉〉一詩裡,並且使用得更加淋漓
盡致。
張錯〈落葉〉15
該怎麼向風傾訴我飄零的身世?
從根裡生長的,竟然抓不住根,
十年前我也
曾這般樹過花過果過
也曾這般傘過蔭過林過
而十年的結果--
竟然就是這一丁點兒的孤苦和伶仃?
又該怎樣和露水對泣我一生的辛酸?
根向深層潛,我向上層昇
相通的竟也就是那一脈微弱的心息,
十年我也曾花枝招展過
也曾紅花綠葉過,
可是脈絡分明的,竟然只是我命運的掌紋
一任雨水淋滴
一任陽光撫潤。
除了「花枝招展」是形容詞轉類為動詞外,「樹、花、果」,「傘、蔭、林」和「紅花
綠葉」都是名詞轉作動詞使用。經過詞性轉類,語詞的使用範圍(語境)擴大,語義
也豐富起來。
陳克華〈新新三篇:之「紀念白俅恩」〉16
什麼都是一點點了
革了一點命
民了一點主
叫了一點床:
民主,民主,人民做主
還有你那對不斷上昇的睪丸
你那話兒
眼淚了三十年
還做不了主
「革」、「民」和「眼淚」三個名詞,附加「了」字,轉類為「動詞」。這段詩行,
以詼諧嘲謔的口吻,訴說台灣民主發展的滄桑。「革了一點命/民了一點主/叫了一點
床」,也可視為「析詞」,把詞組拆開來使用,如此往往也會產生詞性的轉類。
周夢蝶〈不怕冷的冷〉17
即使從來不曾在夢裡魚過
鳥過蝴蝶過
住久了在這兒
依然會惚兮恍兮
不期然而然的
莊周起來
名詞或形容詞的詞尾,附加字若為「了」、「著」、「過」、「起來」,詞性往往會轉為
「動詞」。「魚」、「鳥」、「蝴蝶」、「莊周」都是名詞,詩人將他們拿來當「動詞」使用
,賦予動態性格,使詩句變得有聲有色,意象繽紛。
2、名詞→形容詞
唐代李白〈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對著流水揮刀砍去,卻阻不斷流水奔流;有如借酒澆愁,卻澆不息心中那份愁緒。
道出內心百般無奈,愁苦到了極點。愁字原為名詞,句尾的「愁」字 由名詞轉變為
「形容詞」。
又如唐代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這兩
句形容雲霞在海面上變幻多端,梅樹柳樹在早春時節生出綠芽紅花,春意彷彿從江北
跨過江面來到江南。「曙」和「春」本係名詞,置於名詞「海」、「江」後,作為「詞尾
附加字」,由是轉類為形容詞。
余光中〈重上大度山〉18
姑且步黑暗的龍脊而下
用觸覺透視
也可以走完這一列中世紀
小葉和聰聰
撥開你長睫上重重的夜
就發現神話很守時
星空,非常「希臘」
「星空,非常希臘」是詩人余光中早期的「名句」,「希臘」原是名詞,在此被轉
類為「形容詞」,意思也變成「浪漫」、「典雅」。此句若還原為「星空,非常浪漫、典
雅」,則變得平淡無奇。
余光中〈大度山〉19
春天是延長的愚人節,流行著愛情
卓文君死了兩千年,春天還是春天
還是十七歲,還是十七歲半
還是雲很天鵝,女學生們很雲雀
還是雲很芭蕾,女學生們很卻卻
這段詩行裡,詩人連用三個轉品「天鵝」、「雲雀」、「芭蕾」,都是把名詞轉類為「形
容詞」來使用,使得原本尋常的意象,生動活潑並帶有弦外之音,引人遐思。可見轉
品的使用,可以活化意象,使意象鮮明。
周夢蝶〈孤峰頂上〉20
每一條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盡頭。只要你足尖輕輕一點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處
醍醐般湧發。且無須掬飲
你顏已酡,心已洞開。
「醍醐」本是名詞,在此當「形容詞」使用,修飾動詞「湧發」,意為「濃烈的」。
冷泉如醍醐般濃烈地湧發,這意象是從佛教的「醍醐灌頂」典故蛻變而來。詩人周夢
蝶長期浸淫佛學,把佛教典故引入詩裡,更見詩中透露的智慧。
3、名詞→副詞
宋代蘇軾〈念奴嬌〉:「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神遊故國山河,
詩人有感於周公瑾(周瑜)當年年少得志、位居要津,慨嘆自己至今仍一事無成,說
多愁善感的人兒一定會笑他,這麼早就生出白髮。其中的「神」字,由原來的名詞轉
換為副詞,修飾動詞「遊」字。
沈臨彬〈浮蘭德〉21
今年的笑聲黏死在那棵忍冬樹上
風吹海那麼華爾滋
「華爾滋」本是名詞,在此轉類為「副詞」,意為「有韻律地」,以修飾「吹」這個
動詞,表達動作的「狀態」。風吹著海面,有韻律地掀起層層波浪。
葉維廉〈深夜的鳥鳴〉22
但我確曾隨著那起伏的悠揚
進入了她們深情的哀告
是如此音樂地
表達了她們夢的記憶
遙思中的甜美和沉厚的將來的憂鬱
一些急促的斷音
一些沙啞的顫動
拍得樹葉如驚雲竄飛
「音樂」本是名詞,加「地」的詞尾附加字,轉類為「副詞」,意為「有節奏地」
或「充滿旋律地」,以修飾次句的動詞「表達」。「驚」本是動詞,在此轉類為「形容詞」,意為「被驚動的」,以修飾名詞「雲」。「甜美」和「憂鬱」本是形容詞,置於句尾轉類為「名詞」,但和名詞原義是相通的。
二、動詞的轉品
動詞轉品主要用在名詞或形容詞。「動詞轉類能夠給不斷出現的事物以『靜態』,從而收到『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表達效果,並能突出事物的性質,達到描繪的目
的。」23,「詞頭附加字,如助詞『可』字加在動詞前面,就會使動詞變成形容詞,
如:可笑、可怕。詞尾附加字,名詞常加『子、頭、的』,如:騙子、苦頭。」24。
(1)動詞→名詞
宋代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人到
晚年總難免惆悵年華逝去,緬懷前塵往事,而親朋故舊,逐漸凋零,更是令人感傷。
「交遊」原為動詞,在此轉成「名詞」,表示「平生交往,一同遊歷的朋友」,情境與
杜甫「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有幾分異曲同工,兩位詩人詞家雖然分屬不同時
空,實有著同樣的傷感。
向明〈巍峨〉25
你們看見麼?
我嘔心瀝血的
就是那一大片蒼茫空白處
拔地而起
堂皇硬朗的一種
佔領
它的名字叫做巍峨
在這節的詩行裡,詩人先後緊鄰地使用兩個語詞的「轉品」,前者是「佔領」:動詞
轉類為「名詞」;後者是「巍峨」,形容詞轉類為「名詞」。經過詞性轉換,給人耳目一
新的感受,足見「轉品」辭格往往可以鑄造出新詞義,別開生面。
杜十三〈蛇:寫給台北的妓女〉26
因為遺失一句沾滿銅綠的諾言
妳被罰蛻變成蛇
依照人間日降的氣溫
曲折的路途 與
濃艷的紅塵
改造成一身冰冷
蜿蜒
與多彩的斑紋
用
來
爬
行
……
「蜿蜒」詞性原是動詞,也兼作形容詞使用,經過詞性轉類,蜿蜒變成「名詞」,
由其前置的形容詞「冰冷」的位置,可以推理出「蜿蜒」已經不再是動詞,從後一句
的「與多彩的斑紋」相互參照,「與」是個「對等」連接詞,蜿蜒要和「斑紋」相對
應,因斑紋詞性為「名詞」,則蜿蜒也應該是「名詞」才合於文法,當然,如果在冰冷
之後加「的」字,詞性就會更加明確,但詩人刻意省去的字,讓「蜿蜒」單獨成行,
應該也有保留原來動詞詞性的用意。
周夢蝶〈鳥道〉27
我很想問蒼鷹
而蒼鷹在高空
他忙於他的盤旋
忙於他的蓄勢待發
那不可一世的英姿
那鉤吻,銳爪與深目
使我顫慄
「盤旋」本是動詞,在此轉類為「名詞」。蒼鷹整日盤旋於天空,居高臨下,這種
英姿和氣勢的確是相當令人畏懼的。
2、動詞→形容詞
宋代蘇軾〈念奴嬌〉:「亂石穿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此三句描寫赤壁
的雄奇壯闊,陡峭的山崖散亂地高聳入雲,洶湧的駭浪猛烈地搏擊著江岸,滔滔的江
流更捲起千萬堆澎湃的江雪。「驚」字原為動詞,在這裡作形容詞用,意為「驚心的」
,將原本平鋪直敘的氣氛,急轉直下,帶進一個波瀾洶湧,令人驚心動魄的境界。又
如杜甫〈泛江送客〉:「淚逐勸杯下,愁連吹笛生」,「勸」和「吹」原係動詞,在此
轉類為「形容詞」,修飾名詞「杯」和「笛」。
向明〈吊籃植物〉28
從前他們說
你是一株不用著地的
移植的藿草
不再思念故鄉
貪戀現成的營養和食料
「移植」原是動詞詞性,在此加上「的」,被轉類為形容詞,以修飾後面的名詞
「藿草」。因「國共內戰」而來台的外省籍人士,早期處境尷尬,被本省人視為「過
客」,說他們「心繫大陸」,那些「日久他鄉作故鄉」的外省朋友,「落地生根」後,又
被自己外省同胞譏評為「安於現實,不再思念故鄉」的「台胞」,真是左也不是,右也
不是。這首詩貼切地反映出部份來台的外省籍人士,不能見容於台灣社會與不同族群
的心聲。
沈花末〈海灣之二〉29
平靜的海面上
灑滿了許多喧喊的
水鳥降落又飛起
有人在餵食麵包碎屑
嬰兒推車放置一旁
「喧喊」本是動詞,在此轉類為「形容詞」,意為「喧叫的」、「吵鬧的」。海面上的
水鳥,由於爭食遊客餵給的麵包碎屑,而發出吵鬧的鳴叫聲。
3、動詞→副詞
杜甫〈贈衛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人生動輒如參、商二星宿
一般,此出彼沒,不得相見。「動」字原為動詞,在此作副詞用,意為「動輒、往
往」,隱隱點出作者為仕宦而漂泊,居無定所,以致無法與故舊時相聚首的愁苦與無
奈。
周夢蝶〈九官鳥的早晨〉30
一朵小蝴蝶
黑質,白章
遶紫丁香而飛
也不怕寒露
染濕她的裳衣
「遶」和「染」原是「動詞」,在這段詩行裡,為修飾後接的動詞「飛」和「濕」
,轉類為「副詞」。動詞經轉類為副詞後,可以使被修飾的動詞,動作或狀態受到限定
而更加明確。比方此詩例中的「遶」是指以紫丁香為圓心,而做圓形的運動。「染」
有「滲透」及「著色」的雙層語義,和單純的「浸濕」或「濡濕」並不相同。
三、形容詞的轉品
形容詞轉品,主要為名詞、動詞和副詞。「用做名詞,使得性質、狀態等凝固化,
獲得質感;用做動詞,則具有強烈的增動色彩。二者都具有較強的描寫作用。」31,
形容詞的轉品,詞尾往往與「了、起來」等附加字連用。
(1)形容詞→名詞
唐代詩人杜甫也善用轉品,如〈奉酬李都督表文作〉:「紅入桃花嫩,綠歸柳葉
新。」、〈江雨有懷鄭典式〉:「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這兩段詩行
裡的「紅」、「綠」、「碧」原為「形容詞」,轉類為「名詞」,使顏色成為具體化的意
象,豐富了詩裡的物色。
又如宋代張拭〈立春日楔亭偶成〉:「便覺眼前生意滿,東風吹水綠參差。」,詩
人面對眼前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覺得眼前到處充滿了生命的氣息,那東風輕輕吹拂
著江水,映在水中的柳條綠影,隨波盪漾,參參差差地。「綠」原來的詞性為形容詞,
在此處指的是水中倒映的綠影,轉變為「名詞」。由於這個「綠」字,點亮了詩句,讓
人倍感參差綠意,領會到春天到來的氣息。
向明〈過星見橋〉32
一張耳,只覺
滿滿一平野的寂寞都在走動
三五片葉子吹來
撞了個滿懷
聲稱:踏春去也 好熱鬧的一場走動呵
山要走出眼睫
雲要走出天空
魚要走出水圳
鳥要走出叢林
花要走出花莖
詩人向明深知使用「轉品」辭格的好處,在這兩小節裡,不僅一口氣使用三個
「轉品」,而且第三段還使用「排比」,把「走動」的意象延伸出去,以排比句鋪設出
層層有序的節奏。三個轉品分別是(1)「平野」:名詞轉類為形容詞;(2)「寂寞」:
形容詞轉類為名詞;(3)「走動」:動詞轉類為名詞。其中「滿滿一平野的寂寞都在走
動」,將「平野」與「寂寞」互換語序,轉類前的原句型為「滿滿一寂寞的平野/都在
走動」,感覺比較尋常,經過語詞互換語序,就產生新鮮感,而「平野的寂寞」是「具
體物象的抽象化」,就是「化實入虛」;「寂寞都在走動」則是「抽象情緒的具體化」,
也就是「返虛為實」,兩者如針線穿引,一裡一外虛實互補,表現手法相當高明。
余光中〈西螺大橋〉33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矗立著,龐大的沉默。
醒著,鋼的靈魂
詩人余光中也是使用「轉品」辭格的老手,在這兩個例句裡,分別使用「名詞→
形容詞」(「鋼」原是名詞,在此形容詞化),和「形容詞→名詞」(「靜」和「沉默」原
是形容詞,在此轉為名詞)。經過詞性轉換,詞義變得豐富,讓人感受到作者靈活駕馭
語言文字的能力,呈現語文的活潑和姿彩。
2、形容詞→動詞
形容詞詞尾附加「著」、「了」、「住」、「起來」,轉品為動詞。如宋代蔣捷〈一剪
梅:舟過吳江〉:「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紅」和「綠」原係
形容詞,在此轉類為「動詞」,意為歲月流光催熟了櫻桃和芭蕉,使櫻樹由綠轉紅,芭
蕉葉由嫩綠轉深綠。又如蘇軾〈浣溪沙〉:「誰道人生不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雖有詩人說:「流光容易把人拋」,但即使年歲漸長,累積豐富的生活經驗與智慧,若能振作起不服老的精神,自強不息地奮發,不也能煥發出青春的光彩,誰說青春不能
回復呢?詩人說:「門前的流水既能向西奔流,人若能積極奮起,未嘗不可再像少年般
充滿著青春活力啊!「西」一般作形容詞,這裡轉變為動詞。
向明〈瘤〉34
最後,你無非是
要把我
瘦成一張薄薄的紙
紙上的一些什麼
凡掃過的日月
競相含淚驚呼
這才是詩
「瘦」本是形容詞,在此轉為動詞使用,意思是「使我變瘦」。「瘤」是病變的細胞
組織,分為良性和惡性,惡性腫瘤即為聞之變色的「癌症」。惡性腫瘤使人日漸形銷骨
立,詩人把長年嘔心瀝血地「寫詩」,比喻成罹患不治的「惡性腫瘤」,想像別出心
裁。
瘂弦〈給橋〉35
在河裡的雲上
天藍著漢代的藍
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
這段詩行,同一句裡前後疊用同字稱為「疊映」辭格,稍作分析,可知這兩句的形
容詞,前一個均轉品當「動詞」使用,後一個則轉品為「名詞」。
陳克華〈東寺補記〉36
佛離開很久以後我才抵達
地球原比我想像的冷寂,疏離,而齊整
當我匆匆跨過廟門奔向最近的一座佛塔時
向晚的炊煙正模糊起已輪迴太久的迷濛淚光…
詩人遊歷日本古佛寺,有感於佛寺的冷清、寂然,見向晚的炊煙逐漸籠罩佛塔,感
嘆佛教逐漸遠離人們的心靈,於是寫下這首詩。「模糊」原係形容詞,在此轉類為「動
詞」,意為使物象變得「模糊不清」。
沈花末〈縈〉37
因為風景如是奪目
你我該小小地浪漫一番
譬如說飲酒或者跑跳之類的
夜深的水聲以及燭火
適合在此刻出現
「浪漫」原係形容詞,在此轉類為「動詞」,意為「縱情歡樂」。面對如此美景,浪
漫的氣氛下,詩人提議該縱情歡樂,飲酒、跑跳及秉燭夜遊。
3、形容詞→副詞
杜甫〈初月〉:「微升古塞外,已隱暮雲端。」,「微」和「已」兩個形容詞,置於
動詞「升」和「隱」前,作為「詞頭附加字」,詞性轉類為修飾動詞的「副詞」。又王
維〈歸輞川作〉:「菱蔓弱難定,楊花輕易飛。」,詩人以「難」與「易」的對比手
法,對照出「菱蔓」和「楊花」此兩物截然不同的特性。「難」與「易」同樣是「詞頭
附加字」,置於動詞「定」和「飛」前,原來的形容詞詞性轉類為修飾動詞的「副
詞」。
又如宋代秦觀〈滿庭芳〉:「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在這離別的
此刻,特別令人銷魂,滿腔愁腸,詩人暗地裡解下香囊,送給友人作為臨別的紀念
品,想不到彼此就此輕易分手。此處的「暗」、「輕」原均為形容詞,在此都轉類為
「副詞」,分別修飾「解」、「分」這兩個動詞。
周夢蝶〈積雨的日子〉38
不知從那兒飄來
一片落葉--
像誰的手掌,輕輕
打在我的肩上
「輕輕」原是形容詞,在此應解為「副詞」,詞面上雖然不是「輕輕地」的副詞常
態,但為修飾後句的「打」的動作,仍應作副詞使用,文法上較為合理。
余光中〈大度山〉39
春天很新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整條光譜燦爛地喊我
「燦爛」本是形容詞,在此附加「地」字轉類為「副詞」,以修飾動詞「喊」。作者
站在大度山上,俯瞰春天裡台中市的夜景,把它形容成一條燦爛的光譜。
【註解】
(1)黃慶萱著《修辭學》,台北:三民,2002年,頁241。
(2)成偉鈞等三人主編《修辭通鑒》,台北:建宏,1991年,頁785。
(3)黄麗貞著《實用修辭學》,台北:國家,2004年,頁101-104。
(4)陸稼祥、池太寧主編《修辭方式例解詞典》,杭州:浙江教育,1990年,頁302。
(5)曾國藩撰〈復李觀察鴻裔書〉,收錄《曾國藩全集》,台北,大俊圖書,1982年,
頁63。
(6)九類詞性:名詞、代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介詞、連接詞、語助詞、感嘆
詞。較新的分類則增加「代名詞」、「數量詞」、「語氣詞」。参見劉蘭英、孫全洲
校訂《語法與修辭學》,中國,廣西教育出版社,1987年1版。
(7)大陸學者王力認為詞有本性、準性、變性三種形態。所謂「變性」是指「因位置
關係,受他詞之影響,而變化其原有的詞性」。轉引自黃慶萱《修辭學》,台北,三民,2002年,頁241。
(8)學者黃麗貞指出:「一個詞在改變了原本的詞性之後,之所以成為一個恰當的『替
代詞』,因為它除了原來詞性的『本義』外,又增加了新詞性所產生的『新義』;也就是說,它同時兼有著新、舊兩種意義。」,參閱氏著《實用修辭學》,台北:國家,2004年,頁104-105。
(9)錄自余光中著《余光中詩選I》,台北:洪範書店,1981年,頁112-113。
(10)錄自陳黎著《陳黎詩選》,台北:九歌,2001年,頁18-19。
(11)黃慶萱著《修辭學》,台北,三民,2002年,頁435。
(12)黃麗貞著《實用修辭學》(增訂版),台北:國家,2004年,頁108。
(13)楊春霖、劉帆主編《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西安:陝西人民,1991年,頁267。
(14)錄自鄭愁予著《鄭愁予詩集Ⅰ》,台北:洪範,1979年,頁200-201。
(15)錄自張錯著《錯誤十四行》,台北:時報,1981年,頁40-42。
(16)錄自陳克華《美麗深邃的亞細亞》。台北:書林。1997年,頁146-147。
(17)錄自周夢蝶著《周夢蝶世紀詩選》,台北:爾雅,2000年,頁71-73
(18)錄自余光中著《五陵少年》,台北:愛眉文藝1970年,頁47-49。
(19)錄自余光中著《余光中詩選:1949-1981》,1981年,台北:洪範,頁62-64
(20)錄自周夢蝶著《周夢蝶世紀詩選》,台北:爾雅,2000年,頁54-57。
(21)錄自洛夫、沈志方主編《創世紀四十年詩選1954-1994》,台北:創世紀詩雜誌社,1984 年,頁180-181。
(22)錄自葉維廉著《雨的味道》,台北:爾雅,2006年,頁77-80。
(23)楊春霖、劉帆主編《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西安:陝西人民,1991年,頁267。
(24)黃麗貞著《實用修辭學》(增訂版),台北:國家,2004年,頁108。
(25)錄自向明著《青春的臉》,台北:九歌,1982年,頁41-42。
(26)錄杜十三著《嘆息筆記》,台北,時報文化,1990年,頁172。
(27)錄自周夢蝶著《周夢蝶世紀詩選》,台北:爾雅,2000年,頁100-103。
(28)錄自向明著《水的回想》,台北:九歌,1988年,頁40-41。
(29)錄自沈花末著〈每一個句子都是因,為你〉,台北:圓神,1991年,頁20-22
(30)錄自周夢蝶著《周夢蝶世紀詩選》,台北:爾雅,2000年,頁65-68。
(31)楊春霖、劉帆主編《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西安:陝西人民,1991年,頁267。
(32)錄自向明著《青春的臉》,台北:九歌,1982年,頁75-77。
(33)余光中著《余光中詩選(第一卷):1949-1981》,台北:洪範書店,1981年,頁
88-90。
(34)錄自向明著(1982)《青春的臉》,台北:九歌。收錄《青春的臉》,頁38-40。
(35)錄自瘂弦著(1981)《瘂弦詩集》,台北:洪範書店,1981年,頁167-170。
(36)錄自陳克華著,《美麗深邃的亞細亞》,台北:書林,1997年,頁183。
(37)錄自沈花末《水仙的心情》,台北:國家,1978年,頁137-138。
(38)錄自周夢蝶著《周夢蝶世紀詩選》,台北:九歌,2002年,頁62-64。
(39)錄自余光中著《余光中詩選Ⅰ》,台北:洪範書店,1981年,頁155-162。